正文 天才的出走(1 / 3)

文=蔣方舟

Thinkers'Letter2011/06/No.4

九年級-主持人/蔣方舟(青年作家清華大學學生)

柳智宇出家,本來並沒有剃度,隻是淨人,還有回到過去生活與圈子的可能性。媒體圍追堵截,已捧他為拋棄紅塵的高僧,柳智宇即使後悔,也沒有退路,沒有回到正常生活的可能性。

理科實驗班

高三的時候,柳智宇發現自己得了眼疾。他隻要一看書做題,兩眼就開始發酸,繼而發疼,像是有沙子在眼中滾來滾去。柳智宇就讀的高中,彙聚了全省最聰明、最刻苦、最有錢的孩子。它剛剛在一年之內迅速擴招,僅一個年級就30個班,一千六百餘人。這所急速膨脹的學校,斥資三億元,從市中心搬到了荒曠的郊外,離市區有大半小時的車程,學校實行全封閉管理,學生們吃住都在學校,出校門需請假,手機是老師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違禁物。

到了高三,班裏的大部分孩子都從宿舍搬出來了。學校周邊新蓋的商品房供不應求,家長們或租或買,搬到這不著村店的荒郊野地來陪讀,為了給孩子一個清靜無憂、飯來張口的高考衝刺環境。柳智宇的高三是特殊的,他早已不再為了高考而戰。他是“理科實驗班”的學生。這是一個特殊的群體,如果說一般的高中教育,是源源不斷地向高考咀嚼係統輸送養料,那麼“理科實驗班”走的是一條人跡稀少的食物管道,它通向的消化係統是奧林匹克競賽。“理科實驗班”采取的是淘汰製,初中時至少拿過三科國家級競賽獎的學生,才有資格參加甄選考試。選出60個左右學生進入“理科實驗班”。高一,這60個同學確定自己要主攻的競賽學科,分組,貼身教練,密集訓練。高二,一些同學明顯天資不夠,沒有得獎的可能,他們被淘汰出去,作為落魄鳳凰,混進普通學生的隊伍當中備戰高考。能留下來的,則為了參加國際賽事,奪金,而開始參加一輪輪的篩選和淘汰比賽。數百萬的高中生,經過層層選拔,比賽;進入6人省隊,獲得全國冬令營的入場券,比賽;再次進入由30名選手組成的國家集訓隊,比賽;從集訓隊的6人參加國家隊,比賽—作為國家最高智力的代表競技。—如同運動員一樣“為國爭光”的標語,如此龐大,不負責任地裹挾了許多個體命運,當然能夠理直氣壯“一將功成萬骨枯”。全軍覆沒的競賽小組數不勝數,他們進入國家隊無望,得獎無望,保送無望。幾年、甚至十幾年的高強度訓練,忽然成了一身屠龍技。走了許久的光榮荊棘路,終於快到頭了才見著“此路不通”的標示,隻能急忙跟著浩浩湯湯的人群,去擠高考獨木橋。起了個大早,趕了個晚集。而這些功虧一簣的孩子,大多除了自己學科的競賽技術,對其他學科幾乎一竅不通,數學競賽組的同學連化學反應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他們隻能從頭開始學,在短短幾個月的時間內學完高考所需所有知識。

柳智宇從小學開始一路賽到大,贏得太多,沒有敵人的人最易厭戰。他早已獲得了北大數學係的保送資格。再戰,也不是為了自己而戰,而隻是機械地反複投入一場場無止盡的循環賽中。到後來,柳智宇發現自己身邊的人越來越少了。高二下學期,數學奧賽組隻剩下包括柳智宇在內的三名種子選手,其他兩位在高三最後關頭被擋在國家隊門外,隻能去複習高考,以六親不認的狀態學自己從前鄙視的那些學科。而這所高中從1986年開始,所有數學競賽人為此奮鬥了20多年,都沒有進入國際奧林匹克國家隊。柳智宇是20多年來唯一的希望。

就在這時候,他發現自己麵臨失明。偌大的新自習室,往往隻有柳智宇一個人,他每天看書做題,備戰競賽。發現數字和圖形伴隨著一陣陣劇痛時隱時現,他所熟悉的世界時隱時現。

那一年,他為了看病,跑遍了全市的各大醫院,早起去趕早班的汽車,有時堵在擁擠嘈雜的大街上,太陽暴烈地曬著時間。醫生讓他做各種各樣的檢查,得出各種各樣的結論,開出各種藥方,卻沒有一種有效。看完病,一天也過完了。夜幕低垂,柳智宇趕回學校。一輪比賽結束,他發現自己不用眼睛,做數學題也不是那麼困難。他在日記裏形容道:“整個圖形記不注,就把它分成局部,這就好像你不能記住整張地圖,但是每到一個路口你都會知道怎樣走一樣。”除了這樣與虎謀皮一樣小心翼翼地用著眼睛,柳智宇的母親每天晚上都會從市區趕到郊區,為他念數學題。第二天到空無一人的自習室做題、與腦與身體搏鬥、定期去複查眼睛。命運把他吞沒在日複一日的催眠機製中,隻有這樣,他才能承受那些讓人滿懷恐懼的事物。困惑時隱時現—“我這是為了什麼?人活著是為了什麼?”他十幾年來幾近左右手互博的競賽人生讓他困惑,老師不斷渲染的虛無縹緲的集體榮譽讓他困惑,周圍同伴夢想破滅生死由命的前途讓他困惑。學校在柳智宇身上榮譽的寄托,把他和周圍同學割裂開。使命感不同,戰友已經成為自己的陪練,溝通變成了一件很尷尬的事情。柳智宇小心翼翼地使用著自己脆弱的視力,小心翼翼地懷疑著自己脆弱的人生,而肉身已經過五關斬六將,加入了最後6人國家隊陣容,要去斯洛文尼亞參加第47屆國際奧林匹克數學競賽。數學競賽小組吃了最後的散夥飯。柳智宇跟曾經的種子選手、落敗後備戰高考的同學說:“我這段時間很鬱悶,回顧我的整個高中,一次次地重建與打破,到最後還是找不到自己心靈的歸宿啊。也許我一生都將這樣顛沛,而生命的真諦對於我,就在這顛沛之中吧。不過你放心,心態對我的比賽成績不會有影響,我的目標很簡單:世界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