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構聽到一半便猛地轉過頭望向她,一雙眸子如鷹般閃著警覺之色。靜善原就是輕聲細語,被他這麼炯炯地盯著,聲音越來越弱,最後隻好低頭不語。
“皇兄?”一片死靜後,靜善試探著喚了一聲。“可是環兒說錯了什麼?”
趙構這才收回了目光,神色自如地道:“沒有,隻是朕沒料到皇妹竟能說出這番話來。”他的語氣柔和了很多,“朕記得你自小和父皇極好,可你剛剛的話似是有大義滅親之意。原是朕錯了,總當你還是艮嶽那個天真爛漫的帝姬。”
“環兒漂泊流落在外多年,深知民間戰火頻頻、饑寒交迫的淒慘境況。初看時觸目驚心,可深思下來,如今種種哪一件不是父皇種下的孽根?環兒晝思夜想,坐臥不安,恨不能為父皇贖罪以謝天下,又怎麼能徇一己私情,作小女兒態,偏袒父皇呢?”
趙構的眼裏不知什麼時候泛起了笑意。
“全天下,也隻有你能說這番話。”
“皇兄這話怎麼說?”
趙構低頭凝思了片刻,緩緩道:“臣子不敢講,是怕朕一心維護父皇而遷怒於他們;後妃不敢講,是怕落下幹政失德的惡名;朕自己不敢講,是怕.....”
“是怕臣民非議皇兄不孝,再引皇位正統之說,以致江山動搖。”
趙構張了張嘴,卻到底也沒說什麼。他鬆垮垮地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皇兄,其實今日之後,您就不必做此慮了。劉豫那個賊子是在替您分憂解難呢。”靜善悄聲在趙構身邊半蹲半跪下來,聲音輕柔而沉穩,“今日之後,大宋朝自上而下便是同仇敵愾。有劉豫那個甘願給金賊當兒子的偽皇帝在,就不會有人質疑皇兄正統與否。畢竟您才是趙家的龍脈,是大宋朝唯一保住的皇子。其實劉豫早就是個活靶子,隻不過遷都一事後,這個靶子會變得越來越大,大到讓臣民眼裏再容不下旁物。”
趙構隻覺一陣恍惚。耳邊分明是低聲細語,聽來卻如古寺鍾鳴般振聾發聵。他不自覺地望向靜善,正對上一雙黑得發亮的眸子。含著笑、卻莫名的清冷,像是子夜的天幕。
對於劉豫,他一直也是心存僥幸的。雖說自那個賊子登基以來,就不斷騷擾大宋邊界,但是比起金人的凶殘野蠻,也算是好的了。何況他又冒天下之大不韙,頂著亂臣賊子的腦袋給金人當兒皇帝,北方來的那些宗族也沒心思盤算接二聖回朝了。他心裏原應該清楚,隻是汴京就像是一塊陳年傷疤,一旦猝不及防地被揭開,除了痛,就再也想不了什麼了......
靜善說完這番話,手心裏也已是滿滿的冷汗。這招走得險,卻不得不走。一個深宮養尊處優的公主自是不應有這樣的見解,雖說在外流落的經曆能稍稍有些遮掩,但這樣冒冒失失地條分理析還是極易引起懷疑。但她腦袋裏總有一個聲音,一遍遍地尖叫著,警告她,這也許是她最後的機會了。公主分好多種,而現在她演的,是最可悲最無意義的一種。
她狠了狠心。既已是破釜沉舟,又何必思前想後。
“子雲:‘名正而言順,言順而事成。’,環兒恭賀皇兄,大業指日可成!”
“皇妹當真是解語花一般。”趙構爽朗地笑著,自在地向後靠在了椅背上,“那就借皇妹吉言了。”
靜善不禁有一些出神。進宮以來,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男人這樣出聲的笑,竟意外地好看。她不知緣何忽然想到冊封時的那份手諭。能笑得這樣好看的男人,想來除了蠅頭小楷,也是能寫出一手灑脫行書的吧。
“皇兄若心結已開,環兒便不打擾了。”靜善站了起來,整了整有些褶皺的紗裙,“這政和殿實在不是女眷該待的地方,環兒先告退了。”
“皇妹。”
靜善一臉訝異地回頭望向他。
“政和殿不許後妃進入,就連大臣也極少能來。但皇妹不一樣。這行宮裏不論哪一殿,都是皇妹的家。本不該有什麼禁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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靜善不知自己是怎麼從政和殿飄出來的,但她知道這個端端正正邁著碎步的李靜善已經是個驅殼了。真正的李靜善早就化作無數個虛影,在宮裏肆無忌憚地一邊大笑一邊奔跑。然後這些虛影在一處相遇,化成一體,嬉笑著,看那個驅殼正端端正正地,邁著碎步,身後跟著烏泱泱的一群人,向福延殿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