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離開楊花的房間時,開玩笑說,你這屋裏陰氣太重,對你兒子不好。看著楊花麵無表情的樣子,他突然撲過去親了一下她的臉頰說,你很溫柔。他又突然折身把水池裏的碗全部洗了,臨出門時又說,以後隻要你給我燒飯,我就給你洗碗。楊花朝他含義豐富地一笑說,那你得對我兒子好。
胡一刀就這樣跟汪中耗上了,而且現在已經變成了私人恩怨,不再是私報公仇。卻又開始有點公報私仇的味道了,因為廠裏領導他一個也惹不起。此後隻要誰再開汪中與楊花的玩笑,胡一刀立馬堵在中間,輪番向兩邊吹胡子瞪眼。胡一刀問過自己,是否愛楊花,答案是否定的。是否願意與楊花發生關係,答案是肯定的。是否願意與楊花生活在一起,答案是不確定的。但他開始以各種方式找汪中麻煩。汪中隻要上班遲到,立即扣二十,沒穿製服,立即扣二十,夜班瞌睡,立即扣四十。汪中慢慢也明白了其中奧妙,開始請求人們不要再拿他與楊花開玩笑,以前他倒是一聽就來勁,還編造一些細節讓玩笑開得更深入。一天,他找準時機推心置腹地與胡一刀說,刀兄,我並沒有太多想法。
胡一刀悶聲說,有想法就不對。汪中說,我以後不會再有想法了。胡一刀悶聲說,以前有想法就不對。汪中說,女人是禍水,兄弟如手足,我們大可不必。胡一刀怒目圓睜說,你說什麼。汪中說,什麼什麼。胡一刀悶聲說,你他媽才是禍水,你消失了一切就好了。
汪中覺得工作比一個寡婦重要多了,工作隻有一個,但寡婦普天下俯拾皆是,他開始自動放手。人們對此的傳言是汪中聞腥許久就是嚐不到腥味隻好放棄了,這話也讓胡一刀受到了傷害。汪中想不明白胡一刀自己也不願想清楚的一點是,企圖嚐腥的人遠不止汪中一個,為什麼胡一刀偏偏跟他耗上了。後來胡一刀給了自己一個還算圓滿的解釋,那就是因為汪中進過楊花的家。企圖嚐腥的可分為進家和不進家的兩類,前者罪不可赦。
但看到胡一刀依舊不依不饒,汪中的鬥誌也起來了。他找人頂班去接楊花的兒子,他把摩托車直接橫到楊花的車間前,直按喇叭讓楊花上車。胡一刀很苦悶的是,楊花對此並不拒絕。胡一刀像個初戀少年一樣,胸中充塞著難以平複的醋意,不管楊花以後屬於誰,現在必須屬於他。他更認為這樣是汪中抹了自己的麵子。終於,在一天晚上七點多,胡一刀趕到楊花住處時,正看到汪中從裏麵一路高歌著出來。遭遇戰便打響了。
胡一刀鬥誌昂揚說,你以後不要再出現。汪中不卑不亢說,我倒希望你如此。楊花橫在兩人中間說,別吵了。胡一刀突然扇了楊花兩耳光,怒罵道,你這個賤貨。楊花就躲到一邊嚶嚶嗚嗚地哭去了。她兒子衝上來朝胡一刀猛踢幾腳。胡一刀把他抱起來,一直抱到床上,然後又出來,把門反鎖上。汪中說,你為什麼打她。胡一刀說,你管不著。都是你的錯。汪中心虛地說,我說過不再找她,但你不放過我。胡一刀說,一步錯終生錯。血債血還。汪中說,血債你媽個頭,老子碰都沒碰過她。胡一刀說,碰不碰不重要。你讓她感到侮辱,所以她才讓我感到傷心。我跟你沒完。汪中說,操你大爺的,你還敢殺了我。老子不怕你,隻不過因為工作才讓你三分,現在連女人都讓給你了。胡一刀說,你嘴巴給我放幹淨點,誰是你女人。汪中說,媽的,你簡直不是男人。跟老子偏要斤斤計較,楊花不知道被多少男人上過了。至少被她死鬼丈夫上過了。你為什麼不到陰間找她死鬼丈夫算賬去。你就隻知道對老子公報私仇。胡一刀一時氣愣在那裏。汪中就跑了。
胡一刀又衝進屋,扇了楊花幾耳光。
我們衝進聖柔曼公司的時候,汪中正在二車間背著手與一淮陽籍女工調笑。胡一刀大叫一聲,汪中,我操你祖宗八代的。飛奔過去,全身騰起,朝汪中腰間踹了一腳。汪中踉蹌著直撲到工作台上,胡一刀站立不穩,也摔倒在地。汪中轉過身來,看清了局麵,一臉驚慌。胡一刀躺在地上,大手一揮,野和尚和我便殺上前去,兩根鋼管沒頭沒腦地向汪中招呼。胡斐沒動,胡一刀好像也不以為意。汪中被打蒙了,雙手緊抱頭躲在工作台的拐角處嗷嗷叫,直到胡一刀把他拎著解救出來。
胡一刀說,有種的話,你把下午的話再說一遍。汪中頭上的血滴落在眼瞼上,迫使他不停地眨眼,以致他看上去顯得特別奸詐。胡一刀可能也感覺到了,所以他又給了汪中眼睛幾拳。汪中說,刀兄,我再也不敢了。
我和野和尚手中的鋼管已經被旁觀的工人給奪走了。我在拉扯中問野和尚,給不給。野和尚在拉扯中抽空審視下局勢說,給吧。於是我們就空手站在那兒了。胡斐一直雙手插在口袋裏紋絲不動。
胡一刀朝旁觀人等大吼,都給老子聽著,誰以後再敢侮辱楊花,都是這狗樣下場。
正當胡一刀回頭很莊重地逐一審視旁觀人是否心領神會他的旨意時,汪中眯縫起血肉模糊的眼睛,看我們手中的鋼管被奪,而且我們的手還糾纏在他們的胳膊裏,形勢對他一片大好。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抓起旁邊的鐵板凳就朝胡一刀的後腦勺來了那麼一下。胡一刀立刻就倒了下去,但他抓住汪中領口的手依然沒有放鬆,所以汪中也倒下了,壓在了胡一刀身上。
所有人都在發愣的時候,胡斐以出奇的速度奔上前去,朝汪中右手猛踹一腳,然後奪過他手中已抓不牢的鐵板凳,找準他的後腦勺,也來了那麼一下。然後,他幹了一件奇怪的事情。他用很大力氣把胡一刀翻過來,並沒有扶起他,而是把他搬弄著壓在汪中的身上。然後,他又迅速退回來,雙手插在口袋裏。
胡一刀與汪中在地上翻滾。兩人都沒有暈過去讓人很吃驚。他們彼此傾軋。我們想上去幫忙,卻被旁觀人拉住了。胡斐沒人拉他。他剛才出手太黑了,快又狠,現在沒人敢站他邊上。但是,他卻不上前去。
胡斐突然又上前,因為這時胡一刀手裏亮起了一把十厘米左右的匕首。卻不料胡一刀速度比他更快,反手一刀紮進了汪中的胸部,然後揮刀阻擋胡斐上前。
汪中悶聲倒在了一側,而後不停地左右翻滾,邊哼著邊大叫,我操你媽的,你殺我,你殺我,你殺死我了……胡一刀緩慢地爬起來,朝他腰間又狠踢幾腳,罵道,別豬哼了,沒事,死不了,老子手下留情了,等你好了,我再殺你。他摸摸後腦勺上的血,滿手的血。他把手在工作台上耐心地揩幹淨了,而後像鼓掌似的響亮地拍著,朝旁邊人大吼,剛才的話都給老子聽清楚了嗎?他用手指指著地上躺著的汪中,瞪著眼睛又逐一掃視旁觀者,意思很明顯汪中就是下場。他又說,不準報警。有人趕緊把手機塞到口袋裏。
他從口袋裏掏出手機,撥打了120。又掏出錢包,遞給胡斐說,你請野和尚和方大再去搓一頓,就去琥珀山莊燒烤一條街,我去自首下就過來。
胡一刀再也過不來了。汪中慢騰騰走上120急救車,然後哼著躺在擔架上,又哼著躺在急救室裏,但沒過多久就不哼了,因為他死去了。那一刀把他的肺戳了個通透。
胡一刀在進去之前,還找機會給胡斐打了個電話,囑咐我們快逃。我們能逃到哪裏去呢。野和尚建議去九華山,但馬上他自己就否決掉了。我和野和尚商量半天也沒想到好地方,就問胡斐。胡斐說,要逃你們逃,我不逃,那一刀又不是我們捅的。我們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但實在心慌吃不下燒烤。於是便把它們搬進我們租住的屋裏。我們瞻仰著我的蚊帳和其間閃閃發光的甲殼蟲,不停地往嘴裏塞各種半生不熟的燒烤。我們都不說話。我已經有些懷念我的小偷生涯了。它隻屬於我獨自一人。其間胡斐出去一次。事後我們得知他也去扇了楊花幾耳光。
胡斐不喝酒,看著我們咕嚕嚕地灌。我們又開始討論,但爭來爭去,仍然沒有結果,又隻好問他。這次他隻說一個字:等。我和野和尚都等睡著了。我幾次在夢中被驚醒,看見胡斐在燈下一個人默然而坐。
淩晨四點,警察們破門而入。我們仨在看守所被關了七天,就被放了。因為旁觀的證人每人說法矛盾,有人說我們用鋼管打中汪中的頭部。有人說打沒打頭沒看見,就看見打腰了。有人說胡斐用鐵板凳砸了汪中後腦勺,所以致其死亡。又有人說,胡斐有沒有砸到汪中沒看清,當時胡汪糾纏一起,砸中了誰真不好說。又有人說,其實當時現場根本沒有出現鋼管鐵板凳之類的。又有人說,那三人根本就沒在現場,反正他是沒看見。
很明顯,他們都看清了,但他們不敢說。因為誰都看清了胡斐那黑手下得多麼快下得多麼重,而且他即使被關了,不久也就會放出來。我們就這樣以疑罪從無給放了。一個月之後,胡一刀被判了無期。
由於胡斐的冥想結果能夠加速花老板上馬的進程,我們都同意,然後開始行動。夜裏十一點,我們蹲在肥城建工學院大門的右側。
半個小時後,終於有一個落單的男生走過來。胡斐像追光燈似的朝他怒目而視。男生一驚之下加速了進入校門的步伐。胡斐朝他低吼,喂,就你,你過來。男生真是傻啊,也許是胡斐的聲音自有吸附的魔力,他居然從門口又慢騰騰一步一個小心地走過來,戰戰兢兢地問,是我?幹嗎?
胡斐說,你剛才為什麼看我。男生說,我沒看。胡斐說,你看了,老子有這麼好看嗎?他把紙花編織而成的假發突然摘下來,戴到男生頭上,又突然摘下來,戴回自己頭上。男生被驚嚇得直往後退。胡斐說,你他媽還敢不承認。男生終於鼓起勇氣說,你不看我怎麼知道我在看你。胡斐說,老子正是看了你才知道你在看我。老子可以看你,但你不能看老子。他突然覺得這般對白很沒意思,幹脆掏出一把匕首抵在男生胸前。男生驚慌失措地向門口燈火輝煌處張望,但就是不敢喊出聲來。
原本立於門口搜尋女生身影的保安似乎終於看清楚了這邊發生的事情,但是立即鑽進了保安室內,正在裏麵徘徊。胡斐朝男生獰笑說,老子現在把匕首收回來,給你機會喊。老子以人格擔保,允許你喊三聲。男生的心理防線因此徹底崩潰。胡斐抬手就左右開弓給了他兩耳光,又把匕首的刀把在他臉上蹭來蹭去。而後對我們吩咐,帶他走。
在姚公廟菜市場的巷口,胡斐把腐爛的菜葉塗抹在男生的臉上,厲聲叱問他,你叫什麼。王子。呃,王子。王子,聽說你很屌。聽你的名字就很屌。我一點都不屌。哦,不,我從來一點都不拽。那我怎麼聽說你很屌。我真的很老實。我什麼地方得罪你們了。媽的,你還敢問老子。老子找你找得好辛苦。你好好想想。那就是昨天晚上李甫不洗腳就上床,我說了他幾句,但他真弄得整個寢室都好臭。我操你娘的,你為什麼要說他。胡斐拾起一根白蘿卜照頭就給他來了一下。腐爛的蘿卜肉濺得王子一臉,他在黑暗中打了大大的一個寒顫。胡斐等他餘顫未消,又依原樣來了一下,並把手中稀巴爛的蘿卜頭在他的臉上抹來抹去,逼近他的臉說,不止這個,你他媽的再給老子好好想想。他的眼睛在黑暗中閃著蝙蝠一樣凶惡的光。我和野和尚相視一眼,我們都不明白為何這般不直擊重點,找什麼虛頭巴腦的借口。
王子都快癱下去了,但勉強站住,仔細沉思了良久說,那就是因為杜進,上周籃球賽,我從背後推了他一把,他摔倒了,還進了醫院,昨天才出院。我真的買了好多補品去醫院看他,他早說原諒我了啊。他原諒你管屌用,你小子太他媽缺德,搞陰的。王子嘴張開半天,但不敢再辯解。
巷口外的馬路上不時有車轟隆而過。有幾個人低聲爭執著向這邊走來,在進巷口十米遠的地方愈吵愈烈,後來又開始散散落落地往外走。胡斐低聲威脅道,你喊啊,老子現在仍然給你機會喊。王子嘴張合幾次,終於沒敢喊出聲來。胡斐持續冷酷地輕笑了一陣子說,你他媽識相就好,老子也就不為難你了。拿來。王子孬孬地問,什麼。胡斐手中的胡蘿卜頭突然砸在他的臉上,聲音像地窖裏的一聲悶雷。但王子也隻敢輕聲呻吟了一聲。胡斐命令道,撿起來,拿好。王子在地上摸索半天,死死攥在手裏。胡斐耐心地審視了他半天,突然轉身去掰一根撐著遮雨棚的木棍。我又和野和尚相視一眼,我們不約而同地明白了,他需要這種看著逼人走上絕路的快感。我突然又有些難過。我何嚐不是這樣獨行在時代的大路上。野和尚睜大眼睛側著頭,避開我的眼神看向燈火之外無窮無盡的夜色。
王子這次終於鼓起勇氣說,別。我給你們。他抖抖索索掏出錢包,把裏麵的現金全部遞過來。胡斐瞟了一眼,不接錢,反而點了一根煙,猛吸一口,湊近他。煙頭離王子的鼻子隻有一厘米。王子不停地往後退,但他早已因為害怕,脊背緊貼在牆壁上了,無路可退。胡斐雙手撐在牆壁上,采取一種環抱的姿勢。他就一聲不吭地在王子的鼻子前吧嗒吧嗒地吸著。煙火的一明一暗之間,他的臉顯得無比猙獰。野和尚說,算了,我不做花老板了,我們走吧。我吞吞吐吐地說,是的。
胡斐仿佛沒聽見,但他高喊,理想,我們的理想。他的煙才吸一半,王子就熬不過了。他語氣幹癟地說,我卡裏錢也不多。胡斐說,別跟老子囉嗦,取去。我們三人兩前一後地架著王子,胡斐的匕首始終沒離開他腰間。取完了卡裏僅有的八百塊現金,又回到了巷口的深處。
胡斐長時間看著手裏的錢。突然說,脫。王子不解地看著他。胡斐左右開弓給了他兩耳光,再次厲聲說,脫。王子說,冷。不冷老子讓你脫幹嗎?又是一陣拳打腳踢。這個脫衣服的威懾或曰虐待方式以後我們多次用到,其功用絕非斥罵或耳光可以比擬,就像人赤著身子在澡堂裏對旁人凶惡不起來一樣。裸體一旦呈現,尊嚴立即喪失,就可如麵團一樣隨意揉弄了。
王子正脫衣服的當口,他的手機響了。胡斐一驚,但馬上又說,誰。王子說,我一個室友,他可能問我為什麼現在還沒回去。錢都給你們了,我可以回去了嗎?胡斐抓起他的頭發,把他的後腦勺磕向牆,又抓近讓他的眼直視自己的臉說,你他媽的打發叫花子啊,接,叫他過來。
野和尚突然像破罐子破摔似的,惡狠狠地插嘴,你講話給老子小心點,就他一個人,多一個人老子就宰了你。他揮手做了個捅刀的姿勢。我還沒來得及附議,胡斐就橫了他一眼,但加重語氣中的淒厲音色說,聽明白了嗎,就他一個人。就在這樣的時候,王子居然能急中生智說出自己正在背一個醉酒的朋友,請室友趕快過來幫忙的謊話。半個小時後,王子的室友來了。胡斐又如法炮製。
此後十幾次,我們都如法炮製。
野和尚有天晚上得手之後,突然想起以前在市府廣場所做的法律谘詢,偷偷摸摸地跟我說,我們這是搶劫啊,判刑會比敲詐重得多。我告誡他現在已經沒什麼好想的了,回不了頭了,隻能勇往直前一條道走到黑了。野和尚心有餘悸地看著冬天的寥廓星空,又喃喃自語地說,也許真不該想去當什麼真和尚,否則就不想當花老板了。我想埋怨他真是沒用,但話未出口,就被一聲意想不到的歎息給噎了回來。
不過野和尚畢竟離花老板的距離越來越近了。胡斐雖然在分錢上有些瘋魔,但分錢之後卻很講義氣,經他要求,搶來的錢存在一個公用賬戶上,密碼三人都知道,誰想用誰取,而且他從來不過問錢的去向。為了野和尚的次要理想,我們都很節省。特別是臨近夏天的五月,肥城發生小型地震後,我們更是狠賺了一筆,基本就夠野和尚開個花圈店了。這個三百萬人口的城市,因為一場四點三級地震而人心惶惶。一些人開始夜不歸家,有車的睡車裏,對於沒車的而言,帳篷和手電筒就成了緊俏貨。在一個細雨綿綿的淩晨,我們打劫了一輛三輪車主,獲得了滿車的帳篷和手電筒。而後挨家串戶低價促銷,基本上一天就全部脫手,沒有本錢的買賣,使公用賬戶上一次性添加了兩萬多元。
我們準備幹最後一筆,就正兒八經地去開個花圈店。最後一次選擇的場所是在唐人溜冰場。正是這一次,我們遭遇了毛毛。
剛認識毛毛的時候,我們毫無辦法把她與一名女詩人的形象聯係起來。但毛毛出現後,其實我們的故事就接近尾聲了。
在唐人溜冰廳,我們懷揣幹最後一票的理想潛伏著伺機行動,卻不料自己已成為別人的獵物。毛毛在我們身邊溜來溜去,其實我們已經蹲伏在最拐角的位置,她大可不必溜達到我們這邊來。四圈之後,毛毛故意倒在了我們身上。立刻過來了七個人,說我們撞倒了毛毛,開口十萬。胡斐掏出了匕首,我們幹了起來。我們寡不敵眾,開始逃,在操兵巷終於被兩頭堵住了。他們一聲不吭把我們壓在牆角。一人掏出手機,半小時後毛毛打的氣喘籲籲地感到了。她把小刀在手中笨拙地扔來扔去,那些人把我們的右手摁在牆上。難道就這個弱女子要對我的右手掌施以什麼暴行嗎?毛毛看了半天,突然說,你們走吧,我看上這小子了。她指胡斐。他們就毫無怨言地走了,於是毛毛就成了我們的老大。
毛毛可以裝出十倍於胡斐的邪惡。夜裏出擊的時候,經常有一條極其靈活的鐵鏈盤在她的腰間,而後它會撞擊在受害者的脖子上,磨刮在他們的鼻子上,懸掛在他們的耳朵上,或者橫抽在他們的額頭。如果它可以掛在他們的眼睫毛上或者直塞進他們的眼睛裏,卻不至於引發驚天動地的慘叫,那麼它一定會這樣。所以我們絕對想不到這樣的毛毛能夠寫出“夏天的最後一顆太陽像腐爛的柿子/血的汁液讓我們的愛情在最長的一根茅草尖上複活/搖搖欲墜/頃刻墮落黑暗的深重溝壑”,或者“他歸去,南山藩籬仍在/我來時,墳前鬆柏已無”這樣的句子。
第一句十分貼切地反應了毛毛的行事風格。每次必須見血,為此除了鐵鏈之外,她的第二武器是一把削鉛筆的小刀。過程中,她總是笑眯眯地問,你認為應該割哪裏呢。他們總是伸出手來推拒。毛毛就會笑眯眯地說,哦,原來是手。她會在他們的手裏繡花般沉靜而細心地挖一個小洞。而後用小刀挑著那塊小肉塞到他們的嘴裏。後來,我們聽她的前任弟兄或情人們說,隻有唯一一次例外,那就是對胡斐。
天知道為什麼,隻是出現了毛毛,我們的最後一次就變得遙遙無期,我們又不想做什麼花老板了,繼續幹起營生來。而且,即使毛毛的動作不邪惡,單單一個女人出現在我們的隊伍裏,也足夠讓被敲詐者心驚膽寒的了。
我無法知道,毛毛到底愛不愛胡斐,她愛我們仨誰更多些。也許她誰都不愛,基本上事實就是這樣。但她需要跟我們在一起。而隻有鬼才知道,我們為什麼也同樣需要。周一至周六,六天除以三,就是我們各自享有毛毛的時光,也許什麼都不會幹,但毛毛會深夜裏緊貼在我們其中某一個人的身旁。周日,毛毛會突然失蹤,誰也不能找到她。直至周一,她會在下午來敲門。
在一個毛毛失蹤的周一,我幹了一件讓野和尚徹底憤怒的事情。因為據他認為,任何人都得有理想,哪怕不能堅持,也得有。有時候,我實在分不清楚,在野和尚的字典裏,理想和信仰是否截然相同。他滿麵莊嚴可怕的神色說,方大,你應該學我,即使做不了真和尚,仍然應該對如來佛保持虔敬之心,你怎麼可以把柳下拓扔了呢,而且是那樣扔了呢。一般稍有學識的人眾所周知,柳下拓是小偷始祖。雖然毛毛出現後曾反對說,始祖應該是東方朔,我盡管保持沉默,卻始終堅持個人見解。其實,我當初是有選擇的,這意思是說,因為所有的曆史圖集裏都不能找到柳下拓的畫像,而我又隻想憑空想象著雕刻,於是我選擇了他。在第一次走上街頭迎麵晃蕩向人群之前,我用於一個月的時光,雕刻出柳下拓。我把他立於蚊帳裏,從不忽略他,一天不落地祭拜,無論我當天是否有所收獲。我每天都會和他對話,但具體內容我卻不想過多說明了。至少,我終於發現並且承認,這個世界上,隻有他能夠了解我。我們的共同點在於,我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孤獨的人,他是這個世界上一個孤獨的木頭。我們分享彼此的憂傷和快樂,即使它們顯得過於淺薄。經常,我會給他燒紙,但這隻是為了對話有一種氛圍。我從不允許野和尚和我一同前往我膜拜的池塘邊。因為他隻要看到紙上開始燃火,無論任何紙張,他的第一反應立即就來了,就要做法事。在我被野和尚的次要理想鼓動,也打算無可無不可地成為花老板之一員時,我雖然洗了手,但千思萬慮後還是留下了柳下拓。我原想,也許可以做個紀念。不過,就在一個等待應該出現的毛毛而毛毛始終未曾出現的周一黃昏,這天毛毛不在我身邊。由於毛毛不在我身邊,我將柳下拓從蹲式馬桶裏衝了下去。如前述原因,我衝了整整一夜,直到黎明。用去四十桶水,終於告別了攀附在我身上的柳下拓,告別了他和我的時代一起強加給我的什麼東西,真正告別了小偷生涯。然後,我開始窩在蚊帳裏看向窗外,整整看了一天的車流滾滾和人類喧鬧。但我又真的想告別這個四人組了,為什麼我現在不走上街頭,不能夠在迎著人流的時候感覺就像迎著明天的朝陽。
我越來越無法接受白天飛揚跋扈的毛毛在淩晨時分憂傷無著的樣子。她隻穿內衣抱著膝蓋坐在窗台上,一根接一根地抽煙,就像磷火在無邊的黑暗背景上閃耀。她歪著頭目不轉睛地盯著窗外,或許她什麼都沒看見,更或許她什麼也沒看。我問毛毛,你在看什麼。她說,我什麼也沒看。我問毛毛,你在幹什麼。她說,我什麼也沒幹。我問毛毛,你為什麼不來睡覺。她說,睡不著。然後,她反問我,人為什麼要睡覺。
這就是在一個熱氣騰騰的夜裏,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的全部對話。我的意思是說,隻有這三句話,毛毛才會有所應答。我曾經旁敲側擊地問過野和尚和胡斐,夜裏他們與毛毛幹事之前、之中、之後都說些什麼,他們好像對此諱莫如深。後來有一次野和尚問我類似問題,我好像也諱莫如深。在我準備不計前嫌不計貞潔不計忠誠愛上毛毛時,我開始對她的一個極有個性的習慣受不了。做愛時,她卻總是在啃蘋果或看報紙。她終於啃累了,我期待著,但是她把剩下的大半個蘋果塞到我正忙著不亦樂乎喘粗氣的嘴裏,讓我銜著,等她休息好了,她繼續吃。她聲響很大地翻報紙,她終於翻累了,我期待著,但是她順手就把報紙遮在自己臉上。報紙上有許多照片,房子,保健杯,酒類,征婚廣告,壯陽藥之類的,麵對這些東西幹一個女人實在無趣,就像吃著壯陽藥,看著征婚廣告,喝著酒,然後把陽具塞進保健杯或者房子大門裏。也許當一個身材高挑胸部又虛假挺拔搔首弄姿的模特出現在麵前的報紙上時,會讓人出乎意料地更加血脈賁張。在有了這麼一兩次想象中的經驗之後,我特地從地攤上買來一些專為吸引男人眼球的時尚雜誌,後來我還輾轉搞到幾本《花花公子》,把它們就放在野和尚床邊毛毛躺著時隨手就能夠到的地方。我多麼希望她能夠當我在野和尚的床上幹得十分起勁又十分無趣的時候,能夠翻一翻,然後把一個浪蕩的全裸淫娃姿勢正好地放在她臉上。然而她從沒有。有次,我正要來高潮的時候,毛毛的臉上出現了一個野和尚一樣的光頭男人,這是一個讓我瞬間就陽痿了下來的假和尚。
但我不可能愛上毛毛,因為她多麼善變。除掉四人約好去行動,毛毛沒有一件事情守過信諾。頭晚信誓旦旦地說好,第二天一早去清涼寺燒香,然後去城隍廟算命。但第二天早上,毛毛突然會說不去了,她的理由就是沒有理由。要不了一會兒,當我還在盤算著怎樣才能說動她的時候,她又已經伏在旁邊像一隻溫馴的小貓一樣,慢節奏地不停舔著嘴唇輕微的打鼾了。我也快睡著了,毛毛卻醒了。突然蹦起來說,這樣明媚的秋天賴在床上太可惜了,走,去肥城大學打羽毛球去。她開始洗臉,刷牙,並煞有介事地化起妝來。她並不會化妝,也沒有化妝品,她隻是用水把張牙舞爪的頭發弄服帖,使自己看起來比較像個柔軟的女學生。我慢騰騰起來,弄好等著她出發時,她看了看鏡子半天,自我設問說,要麼還是不去了吧。你把野和尚和胡斐叫過來打牌。兩人都到時,毛毛會說,我們去天鵝湖郊遊吧。沒有人會反對,因為不需要,在馬路上未攔下出租車時,毛毛的另一個計劃又會出現了。或者幹脆是重新回到小黑屋裏。
還有,毛毛說過,她不會愛上誰。這點我們都相信,因為我們仨都能擁有她的身體。我們無法相信更無法接受一個能愛上誰的毛毛會這樣。隻有一次,毛毛說過,這是自從她媽死之後的事情。但沒有人知道她媽因何而死。我們所能知道的隻是,每個人都會死,比如我奶奶,比如她媽媽。
在一個午夜,毛毛極度憂傷之下,曾送給我一首詩。但我才看一遍,她就撕掉了。隻能記得以下幾句,而且我從不認為那是送給我的。
夜刀,斬斷了來時代的路
你在黑咕隆咚的心裏哭泣,走向邊緣
血聲響如雷鳴,我聽不到你,邊緣人。
枕邊的枯草氣息
勒死存在的,不存在的,該存在的,不該存在的,還有你和我
非傳奇的際合之網
讓一隻蟑螂和一隻老鼠相對含笑。讓你走向今生
我卻要逃開這世界去
不止是愛情。何談愛情。還有欲望
所有的名詞早已偶然枯死在億萬年前的三生石上
來日聚首。我隻會問一次
在你經由我身邊滑行而過的夢裏,是否聽到了車馬喧
人族在合奏沸騰之樂。以活著、生機、幸福和洶湧為名
但誰知,那隻是——我孤獨的另一種代名
而有什麼卻在吹彈千人追殺,你
胡一刀在獄中給我們來了一封信。類似遺書。胡一刀說,他在獄中,被一夥人摁在廁所的水龍頭下雞奸。他一天晚上趁那夥人的頭落單時跟他幹了一架,打瞎了他一隻眼睛,他自己一條腿因此瘸了。在他又被瘋狂地雞奸之後,他殺了他們的頭。現在已被判處死刑。或許我們收到這封信的時候,他已不在這個世界。
胡一刀結尾處很煽情地說,他冤屈的靈魂會在肥城的上空日夜不息地遊蕩。我們偶爾應該能聽到他淒厲的怒吼聲。他等著我們給他報仇雪恨的那一天。毛毛珍藏了這封遺書,不顧我們所有人的反對。她的理由言簡意賅:他說出我們的時代,你們非要自欺欺人虛偽地認為隻是境遇我也不反對。
按照胡一刀提供的那夥人頭的名字,胡斐終於查到了他家屬,一個三十多歲的寡婦和一個三歲的男孩。在又一個月黑風高的冬天寒冷夜晚,我們在她下班的路上堵住了她。她交給了我們她身上所有的現錢。三張銀行卡她一次一張交出來,每次交出來之前她都挨了數不盡的耳光。當最後一筆錢在毛毛手裏數著的時候,她倚著牆跪下來,乞求我們留一點給她,她丈夫死了,家裏還有兒子。但她得到的是耳光。她乞求我們讓她走,得到的是耳光。胡斐不踢腳,隻扇耳光。野和尚撲了上去,推開不會揮手的胡斐,然後就勢摸了那女人的屁股。那女人的屁股看上去很高翹肥碩。已經喜歡摸女人的屁股的野和尚摸完後,掂掂手,仿佛那上麵才殘存著溫暖的重量,淫笑著看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肉感不錯。我開始後悔當初三十五中門口對野和尚的建議。總之,我們都不想改變,但是在這個時代的時間流逝之後,如今我們都改變了。
毛毛拔出小刀。我說,算了,我們走吧。毛毛把小刀上掛著的一塊肉塞進那女人的嘴裏。那來源於她的手心。她被迫吃了自己的肉。野和尚說,算了,我們走吧。毛毛讓胡斐扒光那女人的衣服。胡斐想了想也說,算了,我們走吧。
毛毛用小刀一寸一寸割碎那女人的衣服。寒冷的冬夜裏,女人白色的肉體沒有一絲熱氣,她已經眼神迷離了。她歪靠在牆上,除掉哽咽,已發不出乞求和叫喊。她似乎也感覺不到寒冷了。每次她的眼光流過小刀,就不停地往後退,但她後麵是牆,但她一直在退,她隻是企圖用後背爬到牆上去。
毛毛用小刀逼迫我們一個接一個去強奸那女人。我們三人幾乎是同時說,算了,我們走吧。我們走了。
孤單地站在我們背後的毛毛,朝天大叫,這是一個多麼醜惡的世界,你們懂嗎?胡一刀的靈魂還在那裏——她的手朝四麵八方指指點點——那裏,那裏慘叫。
毛毛用小刀把女人的秀發一絲一絲地割下來。後來,她割掉女人的乳頭,把小刀塞進女人的陰道。最後,她的小刀抹過了女人的脖子。這些後來與最後的事情,我們是後來在監獄聽說的。
第二天是周日。毛毛按照約定俗成的習慣沒有出現。周一,她也沒有出現。直到下一個周一,她仍然沒有出現。我想,她是需要離開。沒過多久,胡斐就突然不見了。再一陣子,野和尚也突然不見了。他們就這樣一個一個從我的身邊消失了。
隻有野和尚給我留了個字條,說他還是要去碰碰運氣,這次去五台山。他或許不該想曲線救國做什麼花老板,還不如直接做真和尚,有誌者事竟成,那一天總會到來。但相信會再見麵,說不定是他正在迎風起舞的五台之巔。
很幸運,幾個月過去,我們確實見麵了。我們又在監獄放風的草坪上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