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輕手躡腳像隻貓一樣在寺門外的廣場上轉悠了兩個時辰,其間他因為昨晚菜太鹹感覺渴,而喝了幾枚菊花上的露水並幹脆吃了它們。六點,曙光初現,他終於來到一口大鍾前,他突然狂喜無比,覺得自己被一種從心底突然萌發出來的醍醐灌頂的情緒給懾服了。他想都沒想就衝上去用橫著的看上去閑來無事專等他推一把的巨大木槌撞起鍾來。寺內頓時大噪,日光燈一盞接一盞地亮了起來。片刻之後,所有和尚都集聚到廣場上,圍著他像看一隻猴子。中年和尚提著燈籠撥開人群,怒目而視野和尚,他還特意把燈籠上提,不是為了看清野和尚,而是好使野和尚能看清他憤怒的神色。野和尚戰戰兢兢地立在那裏,不知自己突然犯了什麼大錯。中年和尚簡單訓斥諸如驚擾了辛苦的和尚們的睡眠或者清修之後,就把燈籠照亮鍾邊的一塊大石碑,野和尚這才看清上麵寫著從一下到二十下,每次敲鍾的吉言或曰祝福語,十分對仗工整,用語俚俗,以及最下方的紅字——每鍾二十元。中年和尚說,我數過了,你敲了二十二下,零頭我做主算了,你得到財務那裏交四百塊錢。

野和尚無奈地交了錢,就不由分說地被轟出寺來。上山容易下山難,可憐野和尚在山上轉悠了半天都找不到那條秘密通道,也怪他一心向佛認為此次上山定能成為真和尚無疑,而萬事不留後路。他尚不明白,即使真做了真和尚也得留條後路,說不定某天政策一變,又要毀寺,迫令所有和尚都還俗。

後來,野和尚隻好循正常路徑下山,在檢票口處被迫補了門票。

野和尚又灌了自己一杯啤酒,對我感慨說,方大,你都不知道我是怎麼從九華山一步一步走回肥城的,我口袋裏一分錢都沒了,那時我想啊,如果我早跟你學幾招多好啊。

我想安慰下野和尚,覥著臉輕描淡寫地說,重要的是過程,不在乎結果。

野和尚眉頭一皺,頂撞說,我就要結果。

我說,好吧,野和尚,你是真笨呢,還是真蠢呢。多一個住廟的便多一張嘴,世界除掉你和我,就那些真和尚知道你一心向佛了,這樣把你放歸山林,不正多了一個布施之主嗎。這點賬,就是從不想當真和尚的傣妹們都會算的。

野和尚憋了半天才說出話來,方大,你這個鳩形鵠麵的家夥。

跟這樣因為氣憤才偶爾冒出一點學識的野和尚有什麼好爭執的呢。我有點生氣說,什麼事都一樣的,比如生是過程,死是結果。你就要死嗎?

野和尚先是愣在那裏,繼而略微點頭,突然卻朝我咆哮起來,我就要做真和尚。他又站起來朝我吼,我就要做真和尚。所有顧客和所有傣妹都吃驚地看著他,野和尚卻不以為意。但他立刻又萎頓下來,坐在椅子上一臉受傷的樣子說,現在不了,等寺廟行情好點再說吧。

當野和尚偉大的終生理想無奈地暫且束之高閣,幾天不到,他便滿懷激情如火如荼地投身到他次一等的事業中,要做一名花圈店老板,以下簡稱花老板。我實在想不出真和尚和花老板之間有什麼必然聯係,我問野和尚,他好像也解釋不好,又是老一套,隻說應該自有冥冥中注定的聯係,便要求我不再糾結於此。野和尚拉我入夥,他說,方大,其實小偷幹得挺沒勁的是吧,發不了大財,還得擔驚受怕,何況你還有那麼多為小偷行業所不容所不齒的清規戒律。人活著其實就是活出一種姿態嘛,所謂姿態,在我失卻理想之後不得不如此無奈地認為,就是以行動告訴人們我正在不用擔驚受怕地發大財。野和尚看上去自覺說得非常有道理,滿臉像剛出水的鴨子一樣神采奕奕。我隻好攻擊野和尚,如果你是個千萬富翁或者電影明星,那天在九華山一定能當上真和尚。老和尚和中年和尚才不會考慮你會當多久呢。野和尚又立即滿臉像剛落水的旱鴨子一樣悻悻然。但我答應了野和尚,不僅出於他的詬病,還有,我已經厭煩了小偷職業,就和各色人等厭煩了各樣工作一樣,沒有理由,就是厭煩。或許是沒有新鮮感了,這就像對朝夕相處的女人突然喪失了審美趣味一樣,雖然我對此沒有經驗。如果非要找個理由的話,或許更重要的是小偷是個沒有發展前途的職業,人們在機關工作熬些念頭就會混上這個長那個長的,在企業熬些念頭也會混到這個總那個總的,命運好的話還能自己開公司,幹小偷再多年也沒有這個長那個總可供我當,也混不到搶劫強奸殺人犯那檔次,當然更無法去開個小偷公司。

野和尚和我想法簡直如出一轍,他在我私下裏想通一切後,又姍姍來遲欲言又止地十分好意地提醒我,小偷怎麼也幹不了一輩子,有老年殺手,但絕對沒有老齡小偷,薑是老的辣這個不二定律唯獨對你行業不適用,從沒有聽說過小偷行業的專家學者吧,更不可能出小偷院士。你動作都僵化了還怎麼偷,一出手就一逮一個準。方大,天網恢恢疏而不漏。方大,你要趁年輕時就轉行。誠哉斯言。但我隻是聽著,表情先是漠然,再是肅然,然後是凜然。我要讓野和尚有成就感,我要讓他感覺欠我的。雖然他沒有什麼可還我的,但讓別人感覺欠你總是感覺不欠你的要好,要好很多,不是嗎。於是,等野和尚再也找不到話頭又抓不住話的尾巴時,我非常適時地解救了他。我一臉無可奈何地勉為其難說,好吧,我聽你的,決定轉行。浪子回頭金不換,我要和野和尚一起做花老板了。

但實際情況並不是這樣。我奶奶去世了,我在她墳前哭了很久。那是一個太陽昏黃的下午。我哭得痛不欲生的樣子似乎說明,我千裏迢迢趕回來其實隻是為了哭這一場似的。期間我沒有想起來我奶奶長的模樣,當然有一部分原因應該歸結為那天中午我喝多了。我是多麼想野和尚在我身邊啊,他會超度,我相信他。他既可以平生第一次實踐,還可以阻止我哭泣。但那時他不在,他去九華山了。後來我不哭了,在整個村莊男男女女都瞎忙不停的稻場上,我對我的小姑姑說,她很漂亮。誰能否認,這是我從童年時代就生發出來一直未曾磨滅的,現在僅僅因為我奶奶去往另一個世界而從藏身的拐角處露出頭角來的衝動呢。但是,她一點也不漂亮,都四十六歲了,而且臉色出奇得黃。這讓我開始承認自己的渺小。每個村人都不顧及我是否已經回答過,接二連三排隊似的來問我,方大,你在城市裏幹嗎呢。我該怎麼回答,一個小偷,一個隻擁有一個朋友且他是個當不成真和尚的野和尚的人,一個睡在小黑屋的蚊帳裏與蟑螂、老鼠、蚊子和甲殼蟲為伍的人。我想不到其他的定性,隻得開始想世俗之物,呃,渺小,渺小的人不更應該有世俗之物嗎。這就意味著,我有房子嗎,我有車子嗎,我有女人嗎,我有學曆嗎,不,統統都沒有。於是,我無法回答他們。我隻回答,是的,在城市,對的,我是在城市裏。但他們並不計較。

問題不是出在這兒,說到底,我已經習慣了。一個已經習慣自己的人不僅無可救藥也是無堅可摧的。問題隻在於,我回程的路上被偷了。野和尚對此的反應先是開心繼而嘲笑然後覺得不可能最後終於安慰我說,那是因為你悲傷過度。我從我死去的奶奶那裏得到了我今生繼承的第一筆遺產,八百塊。在上車時被偷了,而且我特地為參加我奶奶的喪事才買的西裝也被劃破了。這不算侮辱。我分明看見他們仨,一前兩後,迎麵朝我走來。以前,我也選擇悲傷者下手。我似乎是甘願被他們偷的,後來我就是這麼認為的。我的意思是說,我需要發生這樣的事件。然後,正是此事,我才決定金盆洗手。我沒有金盆,但我買來一個好大的金屬臉盆。做什麼事情都務必合乎傳統,並且精益求精,這就是我的傳統。為了洗手,我去肥城各類市場買回各種品牌的硫磺肥皂,一共二十三塊。我花了三天時間,不吃不喝不睡,隻是洗手。我用光了它們。這麼說吧,其實,我並沒有用光它們。第四天第五天以及後來,我是靜坐在臉盆邊上看著它們融化。我助了點力,比如加加水攪拌攪拌什麼的。它們交相融合,你進入我,我進入你。我開始明白,萬物守恒,原本你我不分。可惜,不是冬天,我無法看到皂冰的樣子。但我不想等了,就在這個秋季的一個早晨,我將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肥皂混合液倒進了我能徒步走到的最遠的池塘裏。我在秋天的早晨走過雜亂無章的民工房,雙手捧著一大金屬臉盆不知所雲的混合液。該是一道風景吧,至少野和尚也是這般認為的。我倒了它,然後站在池塘邊用蘆葦搓搓手,又拍拍手。從此,告別偷盜生涯。

言歸正傳,野和尚曾多次詆毀他父親其實不是一個正兒八經的和尚,充其量是一個會見風使舵抓準商機的商人,但野和尚無疑繼承了商人的血統,他兩天時間就弄出一套合夥的章程,和一套目前對花圈店的規劃方案以及如何發展壯大的走勢分析圖。但現實情況卻是,我們同樣身無分文,連一個花圈都買不起。

但野和尚自有辦法,他說服我一起去肥城殯儀館門前撿散落的紙花,說我們可以從製作花圈的初步技術學起。我和野和尚弓腰駝背撿紙花的樣子頗為滑稽。多數時候我站著抽煙,看野和尚成為一個煞有介事的拾荒者。但肯定沒有人知道我曾經是一名小偷,也自然沒人知曉野和尚暫且擱置的偉大的終生理想。沒人知道剛才擦身而過的陌生人到底是幹嗎的,人的麵皮就是人的麵具,因為看上去都像人。你同樣猜不透眼前的那個臉色灰沉男人,他跟在一個中年婦女後麵意欲何為。就是這樣,人生有太多的未知和可能。

正是在這樣百無一用的沉思過程中,我終於想出了個好主意,在我們對紙花技術已經了如指掌卻仍掌握不了整個花圈架構的時候,我建議幹脆去偷一隻花圈回來。雖然偷花圈比偷錢包難度大得多,但有一點便利卻是無疑,花圈就擺在那裏,不會有專人看護,但錢包都被藏起來了,動手之前先得揣摩每個對象的性格,然後才能判斷以這樣特殊的性格錢包一般都藏在身上什麼地方,然後你才能迅速地狠狠地劃上一刀。我們順利得手。三天不到,我們就全盤掌握了技術。野和尚再次腆著臉央求我去城隍廟紙店和布店偷紙和布回來。創業艱難,我覺得應該同甘共苦,就去了。

我和野和尚一左一右架著一個製作精美的花圈在殯儀館門口叫賣。我們和賣香煙的、賣礦泉水的、賣烤紅薯的、賣山核桃的站成一排。野和尚拚命叫喚,純手工製作咧,確保靈魂安息呐,純手工製作咧。我們還拉起了橫幅,上麵寫著一句別致的廣告語:購一隻花圈,免費贈一場法事。這當然是野和尚的主意,我隻是無可無不可的旁觀者而已。我和多年前的野和尚一樣,在他父親事業如日中天的時候,他隻能充當看客的一員,欲施展而不得機遇。現在他想練兵。

總有那麼些人,趕著來奔喪,見屍體最後一麵,卻忘記帶花圈。他們看著我們,又看著十幾步遠的花圈店,就懶得走過去,反正一個花圈而已,什麼花圈不是花圈,死人是看不見的,想計較也計較不了。沒有死人的親屬會計較來吊唁的人的花圈是從正規花圈店買的,還是街頭貨——這點很讓我們遺憾,本來我們是想他們能夠比較下,發現我們的花圈是個優質產品。但可恨的是,他們就是不去計較,就像不計較他們為什麼會來一樣,就像不計較花圈是否真被死人擺在新建的冥屋裏一樣,就像人想不到死卻都得死一樣。就像方生方死方死方生一樣。總之,就像世界上每件事情一樣。

世界不會因為我們的嫉恨而停止運轉。我是說,一周之內,死了三個人,我們收獲頗豐,賣掉了四隻。而且我們手中還有三隻存貨,其中兩隻是我見機偷來的。賣花圈的好處之一就是你可以見機偷花圈,花圈都是相似的,除掉野和尚,沒有人會去研究花圈學問,那麼若有人質問我們扛著的花圈是不是他丟的,野和尚隻要說,這是我們做的,他不需要再說明你看,這處,我們昨晚做的時候特地留了個螺旋形彩邊,還有這處你看,我們用易燃材料做了二次加固。他不用說完那人就灰溜溜地走了。

正當我以為這樣的小本經營可以繼續維持下去時——這真讓我感受到小攤販創業的喜悅,野和尚突然又改變了主意。一天醉意熏然晚上,他異常憂傷地看著我說,方大,我們不能再這樣下去,這猴年馬月是個頭啊。

我說,不用擔心,說不定混一兩年就好了。

野和尚雙手一攤說,方大,我們混個屁啊,你看我們這個月收成一千三,除掉買紙買布買竹簽吃喝房租紅三環二鍋頭,隻剩下四百了。保守估計,一百個四百才能開個花圈店。我們還要等一百個月,期間你我還不能生病,連感冒藥都不能買,還有,我們假設想找個女人的怎麼辦。十年啊。

我不喜歡收成與保守這樣的字眼,但思量半天隻是說,是九年多。我保證不去找女人。

野和尚同情多於希望地說,其實你再去偷那些原料倒挺省錢的。但說什麼都不能讓你再重操舊業是不是。女人我們是要找的,但要腰纏萬貫地一起去找。不行,我要技術入股。

第二天發生的一件事,更堅定了野和尚的想法。一個來買花圈的少婦說,你們是那些花圈店派來促銷的吧。就這話,無法想象,都讓野和尚很受傷害,他本來立誌當花老板,現在居然被看成促銷員。他又上氣沒下氣地說,居然,居然。野和尚一臉晦暗。一臉黮暗的野和尚立即行動起來。他居然未與我商量,當天下午就去附近花圈店挨個應聘,一開始是要求技術入股。賣花圈的多是附近村民,一臉土氣,但做花圈不是難事,他們早是個中高手,所以都以看待瘋子的眼光凝視羞澀、難堪與激動交集的野和尚一言不發,直到他自覺走開。後來野和尚自降為應聘員工,經過一下午的磨折,他終於在最角落的店裏找到一份打雜的活。

他類同自我安慰的解釋是這樣的,必須摸透花圈店的所有經營模式,才能開業時一炮打響。我沒有被這個理由說服,但是他很高興自己被說服了。他還假裝興高采烈地說,考驗我意誌的時候到啦,含辛茹苦方可成為聖人。我好心提醒他,是真和尚,扯不上聖人什麼事。他旁若無我,大喊大叫,就是聖人,聖人說過細微處見真章,我要一起從基礎做起。這是一個真有理想並肯為之努力的人,在他眼光的催逼之下,我隻好恰當地表示了敬佩。由於那家角落花圈店隻要一個打雜的,我無事可做,所以這才稱了野和尚的另一個心願,他每天工作回來,晚上仍不辭勞苦地與我一起趕製花圈,然後第二天由我站在殯儀館門口叫賣。我獨自一人站在風中沉寂的殯儀館門口,扛著花圈。我從經常神魂溜到遠處,到看著那個一隻手抽煙的我,另一隻手上就像擎著封神榜裏迎風飄舞的招魂幡。

幸好沒過多久,胡一刀一個黃昏電話我們,讓我們趕過去幫他打架。正是那天晚上,我們認識了土匪,然後人生又開始變成另外一個樣子。

下 篇

土匪學名胡斐,是胡一刀的弟弟,他們的父親胡軍是個金庸迷。胡軍一輩子的最大憾事就是自己不能叫胡一刀,為此他專門很隆重地請派出所民警吃飯,愣是改不了。可惜他英年早逝,若能撐著活到二十一世紀,看到另外一個也叫胡軍的演員俠義柔腸地在屏幕上飛來殺去,或能感到些許安慰。至少,他可以上網,取個網民叫胡一刀。

胡斐三歲喪父,母親一人獨力將兄弟倆拉扯大。在我們和胡斐逐漸熟絡之後,他曾帶我們去見過他的母親,在市府廣場,蒼老自不必說,關鍵是她已經處於半瘋狀態了。每個月的第十五日,他母親必然出現在市府廣場,從清晨嚎哭到黃昏。她手舉一麵白旗,上用朱筆橫書“還我兒清白來”六個大字。母親一旦見到胡斐,立刻撲過來摸他的臉,心疼的樣子讓人潸然。她隻重複一句話,小斐放心,我一定為你討個說法。好在她的哭音比較有樂感,周圍小攤小販以及扭秧歌的爺爺奶奶習慣了就不再厭煩。他們像看戲一樣看著她,甚至有幾次還有人專門來請她去哭喪。

整個世界,母親除掉“十五”這個數字,已隻認識我一個人。胡斐在野和尚第一次請他吃飯時,酒興闌珊之際,就將整個故事和盤托出。

胡斐十五歲的八月中秋,他和一群狐朋狗友聚餐。天空月亮大如銀盤,地上銀輝遍野。十幾個人幹光六箱啤酒之後,突然都不約而同地決定風雅一把,要飲酒作詩。所謂作詩,不過是把教科書上學來的背誦一下。第一輪要求詩中帶月字,胡斐運氣不好,抽簽由從他右側的狗友逆時針開始,十幾個人下來,他能記得的都被別人背完了,隻好甘願受罰自灌一瓶。第二輪要求帶女字,這次抽到第一簽的是胡斐左側的狐朋。胡斐正慶幸之際,卻不料這些本就不學無術的家夥多數都反對,說剛才已經逆時針了,為了公平,這次說什麼也要順時針轉。少數服從多數,所以胡斐又成了最後一個。自然輪到他時,他記得的又被別人背完了。於是,他又被迫自灌了一瓶啤酒。第三輪要求帶色字,胡斐運氣不錯,無論逆時針還是順時針他都處於中間,他樂淘淘地等著。還有三人到他時,他實在憋不住要去小便。他原以為很快就能解決,可惜小便中途又遏止不住要大便,所以等他回來時,滿桌人都在大眼瞪小眼地等他。他記得的兩首都已被別人吟過,所以他隻好又自灌了第三瓶啤酒。他一喝完,桌上人瞬間就散了。胡斐醉眼迷蒙地問,就這樣散了嗎?對麵一個聲音答道,還不這樣就散了。

酒勁正酣的胡斐不想回家,聽從建議決定和這位哥們一起去看他的女友,一個在酒吧做三陪的妙齡女郎。途中,哥們再三勸勉胡斐,說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況且那本就是個賤貨,今晚我就要讓你感受到我多講義氣,你一定要上,不上就是不給我麵子。在出租屋裏,身為處男的胡斐血脈賁張目睹了那驚人的一幕,而後如約上前,但三陪女也有廉恥和尊嚴,斷然拒絕。雙拳雙腳畢竟難敵四拳四腳,胡斐仍在慌亂之中如願以償。第二天日上三竿,胡斐仍在被窩裏美滋滋地回憶,想著今天晚上再過去時是手捧鮮花還是擰隻老母雞好,用什麼條件再說服哥們讓自己幹一次的時候,警察就破門而入了。

三陪女把兩人都作為強奸犯告到了公安局。狐朋狗友圈經過一番求證對此事的分析是這樣的,一種說法是胡斐是新手,技術不過關,把三陪女弄疼了,三陪女懼怕第二次疼痛,非常不願意充當胡斐性技巧的試驗品或培訓師,於是想了這個絕妙法子一了百了置其死地而己後生。第二種說法是其實三陪女的尊嚴和廉恥主要體現在被誰上,雖然同是上,但那些財大氣粗的看上去很有成就感也讓三陪女很有成就感的男人與毛尚未長全的胡斐還是不一樣。第三種說法雖有那位哥們佐證,但比較牽強,胡斐沒有給小費,所以三陪女生氣了。

這件事的最終結果是胡斐被判刑關進監獄,而那哥們無罪釋放。原因不過是,強奸這事情和性高潮一樣,全在女人一張嘴。女人說自己來了性高潮,你隻能很聰明地認為她確實來了。女人說那是強奸,那就是強奸,因為據我和野和尚法律谘詢所知,法律明文規定強奸罪的構成要件之一是違反女性自願。女人自願與否當然全靠她自己說了算。於是三陪女一開始說不自願,後來又說回想起來了原來那天晚上第一次是自願的,那哥們就出來了。經此浩劫的胡斐時至今日都一直心存一種疑惑,他覺得法律是不平等的,既然法律是建立在人性惡的立場上,那怎麼又無視女人強奸男人的可能性,所以應該是定性為違反異性(最好是他人,因為還有同性戀)自願,那樣他至少可以在法庭上倒打一耙,認定女人如衣服的哥們或許還能為他作證,畢竟自己少不更事,一個處男與一個三陪女,誰更劣勢,天地可鑒嘛。

胡斐在少管所服一年六個月遙遙無期的刑期的時候,他母親就開始了無休無止的上訪曆程,直至變得半瘋。胡斐告訴我們,上訪於她不僅成了習慣,更成了一種生活的主要目的,哪怕他出來之後。

胡斐對我們講得最多的一句話是,我媽媽都那樣了,我正兒八經地活著還有什麼意思。這是他跟我們一起鬼混的最佳理由。本來胡斐玉樹臨風品學兼優,在學校裏也不乏追求者。他說,他很自信等他上的清純少女們正排成長隊,就搔首弄姿直瞪瞪地渴盼著他哪一天開始點卯。在說這些的時候,胡斐搖頭晃腦的樣子看上去實在像絞盡腦汁,才想起了兩個成語,她們啊,簡直是對我,望眼欲穿,望穿秋水,望斷天涯路啊。可現在,卻因為一個三陪女的一次性糾葛而使人生從此改向。所以胡斐痛定思痛,總結了一句經典名言,可怕的不是人心裏的魔鬼,可怕的是魔鬼出來的不合時機。

土匪的綽號,胡斐當之無愧。當一個好人變壞的時候會比壞人更壞。他是我們見過的最矛盾的矛盾體,野和尚那點理想與現實的衝突與他相比真是小巫見大巫。胡斐不僅搶菜,而且搶飯,他像高舉起鋤頭鋤地一樣高舉起筷子挖進鴛鴦火鍋裏,把裏麵能看見的菜全部搶到自己碗裏,包括薑片、紅椒和大棗,隻給我們留下一個鴛鴦火鍋。他把我們的方便麵、牙膏、臉盆、水瓶全部據為己有,可以說隻有花圈他不要——因為他既不想死也沒有朋友死,幾乎什麼都是他的或即將變為他的。如果不是我拿起刀片狠心要與他幹一架,連我蚊帳內的小窩也勢必被他霸占。他斤斤計較,我們分贓時,他一毛錢都非要拿到自己的腰包,如果確實沒有零錢可分,他狼吞虎咽的眼神真恨不得將一分錢一劈兩半。對此,他會耿耿於懷地記上幾天,總之直到想方設法弄進腰包為止。但是,他為人又特別義氣,每次撤退時總是會自覺殿後,不僅為我和野和尚兩肋插刀在所不辭,有時鬥毆起來,他會像隻老雞一樣護著我們,寧肯自己挨上幾腳。這是一種極其可貴的品質,所以在毛毛尚未出現之前,胡斐已然取代野和尚的位置成為我們的老大。

胡斐給我們帶來另一種全新的生活。他站在天橋上冷眼觀察一下午之後得出了這樣令我們驚恐無比的結論,原來野和尚在那家花圈店除了沒倒洗腳水什麼都幹,就是沒參與經營。據胡斐的剖析,野和尚之所以沒能倒上洗腳水,是因為那家夥根本不洗腳,否則按人性的普遍規律,他一定白天就把晚上的腳給洗好了。

野和尚在承認這樣的結論之後又羞又憤,繼而擺出一副很有智慧看破紅塵的神色,斟詞酌句地說,我倒是幾次建議他去蜀水區家政中心找個保姆來著。

胡斐說,野和尚你不用傷心,苦心人天不負,我自有辦法讓你做上花老板。自我母親瘋了後,我已經沒了理想,成人之美就成了我的理想。他握緊野和尚急欲掙脫的手,連不迭聲地說,謝謝你又給了我理想。

胡斐帶領我們去敲詐了那個花老板上中學的兒子一次。我們把他打得像壁虎一樣趴在牆上,然後又把他打得像翻過來的烏龜一樣躺在地上,仍然隻得到了十三塊錢,一個手機和一袋餅幹。那天胡斐特地讓野和尚帶了個臉盆和保溫杯。保溫杯裏裝滿了溫水。於是野和尚現場洗了次溫水腳。臉盆我們就沒要了,讓那孩子一瘸一拐地端回家。

這件事讓胡斐痛定思痛,三天裏一言不發。第三天傍晚召集我們開會,宣布他的冥想成果。

對於胡一刀,除掉他身為銀行保安時期之外,我們的交往並不多。雖然後來毛毛的瘋魔與他有直接關聯,但由於他過早仙去,且仙去之前受了那麼一點磨難,所以我們並沒有太怪他。值得一提的是,後來,野和尚和我舉平生所學給他製作了一個大大的花圈。大的程度,我隻敢擔保一點,是這個世界上最大的花圈。那天晚上,我和野和尚趕到胡一刀的住處時,他正七仰八叉地躺在床上抽煙,見到我們隻是頭抬了一下,然後就不理不睬。我們把桌上已經綿掉的半袋花生米吃完後,又過十多分鍾,野和尚終於忍不住了問,到底多大的事情。

胡一刀突然從床上蹦起來,精神抖擻地在室內走了幾圈。突然,他又躬下身去,從床底下扒拉出兩根鋼管,向我們一人手裏硬塞了一根。他說,別害怕,防身用。

然後胡一刀帶我們去吃飯。這是他一生唯一一次正兒八經地請我們吃飯。三個人兩瓶白酒下去之後,胡一刀又突然說,別害怕,隻是去教訓汪中一下。正當野和尚還非要說什麼的時候,胡斐出現了。他以一種別樣的眼光瞅了我們很久,以致胡一刀最後倒忍不住了,向他解釋:壯威的。這注定也是後來胡斐、野和尚和我三人一起行動時,胡斐給我們的定位。胡斐給我們的第一印象除掉玉樹臨風,就是文弱。但他卻一如他父親期望的那樣,出手特別黑。這是有先例可尋的,金庸筆下的文弱書生一戰打下來,都能殺掉幾十個人。人不可貌相,野和尚看上去特別凶,但卻絕對是個心慈手軟的家夥。

胡一刀與汪中的矛盾其實非常簡單。胡一刀從交通銀行被辭後,曾試圖自謀職業,在街頭賣過上了石蠟的板栗,賣過區域重新規劃前的地圖、可能是上一年的日曆和可能內部有點腐爛的粗製濫造的棉拖鞋。他還把淘汰的電話機收集起來打算開個話吧。甚至他在潛心研讀麻衣神相後,還在四中門口的公交站牌邊裝成瞎子給人算命,但都收獲甚微。在痛定思痛之後,他決定還是從事老本行,於是在一家物業公司當保安。他屬於在低層次的小範圍內肯定混得好但就是混不上高層次的那種人,沒過多久,他就當上了聖柔曼模具廠的保安隊長,底下有了十幾號人。問題便出現了。

胡汪矛盾因為一個慶長籍女工而急劇升級。慶長女工姓楊,有一個非常不吉祥的名字,叫楊花,而且她是一個帶著五歲兒子的寡婦。在胡一刀來聖柔曼之前,人們傳言中汪中與楊花就有一腿。汪中對人們的解釋是這樣的,有一腿是沒錯的,但還沒腿到那份上。人們不知道那份上具體指什麼,但眼見為實的是汪中每天晚上無論值夜班與否都等到楊花下班而後騎摩托送她回家。他還經常下午四點鍾請假騎摩托接楊花上幼兒園的兒子到廠裏來。

但寡婦楊花就像一條充滿腥味的魚,沒有哪個男人不想咬上幾口。畢竟咬寡婦名正言順,且沒什麼額外道德與家庭之類的負擔,還可以自我安慰和對他人美其名曰施舍、平衡。但汪中出現之後,就把人們可見的腥味全部霸占了。楊花小眼睛,大鼻子,薄嘴唇,高顴骨,毫無美意可言,但因為得天獨厚的身份條件使得廠裏很多領導都與她有很多腿。所以玉樹臨風的胡斐的哥哥,也比較玉樹臨風的胡一刀一旦上保安隊長,就得到許多或明或暗的暗示,一定要把汪中那一腿從楊花身上趕走。

胡一刀是個有官癮的人,雖然身為保安隊長,一時還沒有保安大隊長這樣的職位可供升遷,但他仍然打算不折不扣地執行領導們的旨意。汪中下午請假的時候,他總是不批準,而後自己騎摩托去接楊花的兒子,還就借用汪中的摩托。楊花夜班是一三五,他便安排汪中二四六上夜班。這些倒沒什麼,關鍵是胡一刀與楊花親密接觸後,發現這個女人雖然嘴裏什麼粗話都敢講,但底線卻守得很緊。一天晚上,他送楊花回家已近十二點,楊花過意不去,就給他燒了幾個菜,並讓兒子下樓給他買了二鍋頭。胡一刀自覺楊花買酒就是暗示,自己喝了酒不動作就顯得不夠男人,於是仗著酒勁就與楊花撕扯,卻不料遭到猛烈抗拒,半晚上手腳並用隻碰到楊花的一隻乳房。淩晨四點,胡一刀終於昏昏沉沉地睡去。七點半,楊花推醒他,哭了一夜眼睛腫得比櫻桃還大的她居然還給胡一刀做了一頓精美豐盛的早餐。胡一刀正狼吞虎咽享受著的時候,楊花幽幽地說,我知道,人們對我有很多誤解。

胡一刀說,我以後不會了。楊花說,一個寡婦,帶一個孩子,不給人一些想象是很難生存下去的。胡一刀想了想說,我知道。楊花說,你不知道,廠長還有主任幾次要解聘我,他們都是老色鬼,無非讓我主動就範。胡一刀想了想說,那你怎麼辦。楊花說,能怎麼辦,你不能不就範,但又不能就範,真就範,沒幾次,我就真被辭了。男人都這樣。一次嚐鮮,二次小妾,三次當小三,但沒四次,褲袋都解不下來了,生怕留下蛛絲馬跡,找他麻煩。胡一刀出乎自己意料地擊掌說,精辟!但立即後悔,又是想了想說,我不是。楊花說,那汪中也是……胡一刀突然說,別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