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追念往昔
悼亡詩作於光緒十三年(1887年),距恩澤別離烏魯木齊已有四年。用四年的時間沉積新疆八年征戰的記憶,沉澱下的往往是在恩澤心裏最看重的。四首詩的氣候背景皆選在冬季,烘托出蕭瑟、荒涼的氛圍。雪、冰、風成為恩澤記憶中有關新疆氣候的關鍵詞。新疆的氣候特征最為明顯的是白天與黑夜的溫差較大,日照時間長,夏日溫度高達四十多度,冬季最低氣溫可至零下四十度。與吉林的嚴寒相比,新疆的冬季不應該算特殊的,夏季的炎熱反而可顯其氣候的特質。但恩澤記住的仍然是“雪窖冰天”“天山雪擁旌旗影”,這些景象在吉林也是常見的。可以說,恩澤有關新疆的雪、冰、風等記憶是因著他特殊心理的暗示。
恩澤並沒有細繪新疆雪、冰、風的特別之處。以雪為例:新疆的雪與吉林確實有很大的不同。吉林相較於南部地區,已經屬於幹燥之地,雪的水分比他處要少很多,新疆同屬幹燥地域。兩個地方雪的形狀卻是截然不同的:準確點地說,吉林的雪近於麵粉;新疆的雪則近於團,空心的棉團,遇有暴雪,如顆顆空心大球直擊額頭。恩澤跳過雪、冰、風在新疆的特質,而是將目光鎖定於寒冷之上。一方麵,從此處也可看出經長年征戰,恩澤已洗去書生的細膩,不再注意自然景物的本身狀態,而是關注於自然景物給人造成的感覺的衝擊,同時具體的自然景物被抽空。自然景物的具象被抽空很容易有兩個趨向:對個人自由的追求;對個人感覺的迷狂。要達到現代西方對個人理性自由的追求,必須超越感覺的束縛。恩澤無疑走的是第二步,但是並沒有達到極端的迷狂。其中有個人原因,也有時代及儒家中庸文化的限製;另一方麵,恩澤記憶中的情景經四年的時間洗刷已被同質化,景隨情生即是這個道理。從恩澤對寒冷的關注,可了解到其八年新疆記憶的底色是寒冷的。
千裏馬常有,而伯樂不常有。擁有很深的文化底蘊的恩澤是不會不明白這個道理的。能得到金順的賞識,並追隨其左右,實現其抱負,就恩澤的性格特征來說,應該是其人生一大快事。為何這段記憶被染上了寒冷的基調?
其一,光緒元年(1875年),恩澤離開荊州之時,已官至正四品佐領,隨金順去新疆征戰,為的也是立功以獲得提升。但是,八年之後,恩澤隻是被安排在烏魯木齊任命為一個徒有虛名的領隊大臣。征戰的過程與結果的落差無疑是造成恩澤對這段記憶冷化的首要因素;
其二,恩澤對新疆之行無疑抱有很大期望,相信若是屢立戰功,定能獲得獎賞,職位因此得到提升。古牧地戰役,金順屢立奇功,連破六座城池,但並沒有獲得相應的嘉賞。金順的經曆被恩澤寫入詩中,表麵是對金順的抱不平,其實也是為自己的抱不平。金順立功未能獲得應有嘉賞,原因很多,恩澤將之歸因為宵小作祟。金順因與升泰爭執,導致延誤戰事,遭到朝廷懲罰,恩澤將此事件概括為“公宅心過於仁厚,早知必為僉壬誶弄,稍累大德”。
金順的遭遇未必全為“僉壬”使然,恩澤的這種歸納無疑有其自身的心理原因。光緒二年(1876年)正月二十九日,額爾慶額、馮桂增征求金順同意後,貿然進軍,致使馮桂增被殺,損兵200有餘。收複瑪納斯後,金順縱兵殺降,錯誤地將“許其投降免罪”和城內男丁1500餘人以致婦女、幼孩數百殺害。可以說,金順的戰功被忽視、遭朝廷處罰,跟他自身的好大喜功分不開。恩澤將之完全歸因為“僉壬”背後的使詐:一方麵,恩澤對於在新疆立功有迫切期望,以能力衡量職位高低是恩澤的升遷理想。作戰過程與荊州的武力比試畢竟不同,作戰更講究合作。驍勇是金順與恩澤的共同優秀品質,但追求個人立功、忽視團隊合作又是都存在於兩人身上的缺點。正是這種對個人建功立業的急功近利與他人“製約”的矛盾,為恩澤八年在新疆實現抱負的過程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冰。也正因為這層冰,讓恩澤得以反思自己,走向成熟。
此外,恩澤的四首詩通過對比的手法追憶金順驍勇善戰、寬宏大度等優秀品格。但是,在對比手法的運用上,恩澤沒有采用平常文人的借物托誌,而是采用了直接陳述的方式。如此一來,少了詩的韻味,卻多強烈的是非判斷的色彩。這種色彩染上了濃鬱的易走向極端的激情。回顧恩澤的人生,我們會發現,鮮有激情的動作,每一步大多經深思熟慮後才做決定。詩中判斷式的激情與實際生活中凡事講究小心嚴謹形成鮮明的反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