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謐了不知多久,雲霧繚繞間,男子長衣蕩然如一團軟雲,漸顯而出,寬大的淡紫色衣袖在空中攜風翻飛,暗紋在陽光下折射出淡淡光輝,宛如銀雪,胸肩上繡的龍紋凜凜如生。
落地,翩然,點塵不驚。
萬頃碧空如洗,梨花樹下清風微拂,蕩漾清澈湖麵,那人緩步行來,紫衣不著人間風塵,潑墨似的流離在這雲霧山水中。
“師尊——”
他在倆人麵前站定,微微一笑,那眉眼仿佛清水漫過池塘一般從容舒緩,淡淡的,在不經意間,綻放一種奪目風華,徐徐道:“是隻修行千年的水妖,擅長結界法陣,從流芳宴就盯上了雲曦。我見他隻是生性頑皮,雖出手戲弄卻並無傷人之意,便散了他的修為,放他自行去了。”
百裏雲曦神色恍惚,偷瞥了他一眼,又很快的移開了目光,手裏扯著她家師父柔軟的袖子,眼圈發紅,略顯蒼白的唇邊,僵硬著尷尬的笑意。
東陽君靜默了下,點了點頭,瞥了正“專心致誌”地扭頭看梨花的百裏雲曦一眼,卻是什麼都沒說。
——他大徒兒的矛盾的心思,他豈是不知?
情殤永固......在她眼睛出現裏的那種神色,實在是讓他覺得太過熟悉,讓他幾乎有一霎那的失神,恍如又看見了那個站在水邊,一臉黯然的絕色女子,那雙含淚的眸子裏,卻盛著天地間最澄澈的顏色。
還有她少女時,從西昆侖回來,坐在老桃樹下的笑。
在她逝去的這長久的萬年中,再也沒有那樣平心靜氣的歲月,還記得那時候,她總是瞞著長庚,笑著偷偷告訴自己,她喜歡上了一個人,那個人的眼睛明亮清澈,會單純的去對她好,傻傻的為她操心,遷就的,安然的,悸動的......
他那會兒還是個少年,十分為她開心,坐在老樹下拉鉤,替她與長庚那裏,瞞下了這個秘密。
世事弄人,他猜透了開頭,卻猜不中那結局。
女子蒼白的絕世容顏,最後躺在了寒冰玉床上,麵色覆著薄薄一層白紗,毫無生氣,那一顰一笑,卻永遠都留在了他和君隱久遠的記憶中,即便是過了萬年再想起,依然帶著淨化人心的幹淨和溫柔。
碧空之中,春日的暖陽已經漸漸升起,
湖畔桃花綠柳微搖,陽光穿過樹枝,顫動的點點光暈落在了碧青透徹的水麵上。
東陽君伸手,牽起一聲不吭的百裏雲曦,眼眸淡淡掃過梨樹下靜立的風州息和,正見他隔著幾步之遙,隻注目凝望著那白衣少女,嘴角銜著淡淡微笑,如千裏之外的寂寞風雨,溫暖而落寞。
他的這個徒兒,亦是已經飄零的太久太久了......
萬年的漫長時光,轉瞬飛逝,他還清楚的記得他初到他身邊時,牙牙學語的模樣,記得自己一字一句的教他寫字,一招一式的教他習武,記得他為自己煮的第一杯淡如清水的茶。
這個孩子,看似如龍遊深海一般的淡漠難測,其實體貼,向來藏在不動聲色之中。
不論世事將要如何變化,他都是自己心血傾注最多的弟子。
亦是,最讓自己驕傲的——徒兒。
他微微對他頷首,浩渺靈氣頓起,白衣渺渺如霧恍,伸手招來了一朵白雲:“曦兒和兒,走罷,回家。”
百裏雲曦被自家師父牽著,點了點頭,迷迷糊糊地就往雲上走,一腳剛要踏上去,就被湖邊的一陣涼風吹得一個激靈,腦子霎時清醒了。
奶奶個熊的,差點給忘了,離炎這廝還下落不明呢!!!林鴦還在秦淮等著她......
她現在,貌似,誠然是不能回家的......
她把她那隻腳又僵持著收了回去,扯著東陽君的手,打哈哈笑著,開始耍無賴:“師父啊,你看,我能不能先去一趟秦淮啊?離炎.....額君上,前幾天在開封不見了,我有些擔心他,想去秦淮瞧一眼,還有林鴦,我還有件事情要跟她說......”某人說著說著,眼睛就習慣性地偷向某處瞥去。
搖曳的梨枝下,那人抱臂靜立,斜長的濃眉一端微挑,深邃的黑眸正望著她,華彩流光中,含著不明意味的綿綿笑意。
百裏雲曦心虛,抿了抿嘴,僵著眼睛移開視線。
習慣害死人呐......
柿子得挑軟的捏啊......
她炯炯的眼睛,直勾勾地鎖定了麵前溫柔的師父大人,一臉哀求地晃著他的月白雲羅,眼淚汪汪地,可憐巴巴地好似一條小狗,就差在屁股上裝個尾巴來回搖了,拿出看家本事賣萌耍賴:“師父——師父——我保證去看一眼就走,師父——師父——你就讓我去罷,不然我這心裏放不下......”
東陽君望著他寶貝大徒弟的這副模樣,失笑搖頭,無語地放行:“你要真想去,便去罷,也不是什麼大事。離炎君生為神尊,又是地皇神農的嫡親,為師料想,他應是無恙。你若是放心下不下,去探望一眼也在情理之中。隻是,三界近日異變從生,為師不能再放你一人前往。和兒——你便隨曦兒去走一趟罷,為師先行一步,回風華林等你們。”
風州息和似乎是早就料到了,負手站在梨樹下,淡淡瞥了她一眼,勾唇一笑,點了點頭:“是,師尊。”
——某人專挑軟柿子捏。
——師尊大人都開口包庇了,他還能把她怎麼樣?
碧日晴空間,白衣臨水,緩緩踏雲,廣袖隨風微動,悠然而去。
遠山間盛開的梨林簌簌翻湧花浪,繁華若雪,密密叢叢的白,還有被那湖麵吹起的清風帶起而飄墜的落花,時而清甜,時而濃鬱,氤氳繾綣著,依依嫋嫋,灑落靜對的倆人一肩。
風州息和站在陽光底下,臉上的皮膚被照的近乎透明,男子眉眼分明而深邃,直淡漠的神色裏挑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隻在唇邊微漾之際,那種優雅的風華便會如墨滴入水般,氤氳著緩緩散開,蕩起一層一層的粼粼漣漪,勾起人悸動的劇烈心跳。
他微笑著歎氣,抬起衣袖,熟稔地抹去了某人一臉的眼淚鼻涕,然後牽起她的爪子:“走罷。”
一大一小的倆隻手,糾纏著溫度。
一如幼年時期,二人相伴行走在人間,相依為命,相濡以沫的溫情。
溫柔,且鈍痛。
將她心裏的最後一絲平靜踐踏無蹤。
一下子提醒她想起了那個本該釋然,卻好像......始終未曾釋然的事實。
西昆侖雪山,櫻花海中,相對含情,談笑風生,他就是如這般溫柔的,牽著那名墨衣女子走過的?她努力的壓製,心口那種奇怪的異樣滋味,卻又不能控製地肆虐開來,那種感覺,就像是喝了臘月的冰水,吃了酸澀的果子,又像是被針尖刺痛了指尖,
她的睫毛顫了顫,掩住了眸底的大潮澎湃,單薄的唇線僵硬的上揚,扯出一抹涼涼的笑,甩甩,就從他掌心抽出了自己的手,火急火燎地爬上了一朵雲,頭也不回地招呼了一聲:“快走,快走。”蒼白的身影幾乎是在一瞬,隱沒入雲的。
——基於風州息和自幼的循循教誨,某人別的修為不精,可是論逃跑的速度和造詣,可以稱得上是風華林一絕,多年來,未曾有人能望其項背。
湖風吹過,梨花瓣零星飄落,就好似空蕩蕩的人心。
平靜的水麵隨風漾開道道銀亮的光漪,身後樹葉“沙沙”摩挲作響,遙遠的山裏,鳥在若有若無的啼鳴。
男子靜默立在原地,垂眸看了看空蕩蕩的手心,依然殘留著少女的淡淡馨香和溫度,他仰起頭,對著天空,臉側烏黑如玉般的發絲微揚,深邃的眼睛在陽光下是純粹的黑色,如墨如霧,若幽潭隱隱泛出漣漪,輕輕搖蕩。
濃眉微微蹙起一頓,過了許久,複又飛揚。
陽光下,他唇邊一抹笑意緩緩洇開,如懸崖寒冰中極綻放出的綺麗奇花,一層一層展開,映著白雪,清冽且溫暖,微涼而無奈。
好像......有人是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