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海棠秋恨幾枝紅(1 / 3)

秦淮河畔,高亭樓閣,飛簷翹背,廊角相逐。

饒是隔了老遠,就能聞見一股濃鬱的脂粉香氣。

倆道紫白身影,衣袂飄飛著落臨的時候,還未至晌午。

繁華秦淮最紅火熱鬧的小樓一片寂靜,門口的紅燈籠靜靜搖曳,不似夜晚歌舞升平。

朱漆大門緊閉,牌樓上高懸著一個銅匾,燙金的大字,上書——春風明月樓。

二人徑直落到小樓頂閣,露天欄杆之後有一雕花拱門,倆懸著碧青紗帳,拱門之後便是小廳,百裏雲曦人在半空還未落下時,就一眼瞧見了小廳裏麵,跟火燒屁股了一樣,正轉著圈兒踱來踱去的離炎君,當下心中一鬆,一顆大石才算落地。

透過垂地飄搖的薄紗帳,一襲淡綠色的人影,正動也不動地坐在小廳桌旁,女子細長的柳眉蹙成了倆條愁雲,臉色白中泛黃,越發憔悴不堪,一手扶著手臂,披起的白色輕紗傾瀉於地,垂下了一個無力的弧度。

離炎君頭發難得亂蓬蓬的,一看就知道是倆手抓的,活像個鳥窩,正繞著桌子,跟拉磨一樣的轉了個大圈兒,然後墨玉一樣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微斜過來,瞥了林鴦一眼,抿了抿嘴角,沒有開口,皺著眉頭,踏著腳步,再接著轉......

此時正值春初的江南,樓外天青氣爽,暖風熏陶,遠處有畫舫泅渡而來,停在水光粼粼的河畔,林鴦這會兒子,神經似乎極是敏感,那畫舫破水的細碎聲音就將她給驚動了,女子空茫的眸光晃動了一下,下意識地就抬眼向樓外望去。

天際白雲間,欄杆之旁,隔著半透的碧青的紗帳,卻正巧撞見了無聲點落倆個朦朧人影,“曦......”她瞳眸一緊,鬆開了扶臂的手,“騰”地猛站了起來,望著門口疾走了幾步,倒嚇了離炎一跳。

熟悉的水紅海棠,繡在了雪白的衣角,隨著少女的腳步,飄逸著閃進小廳,她扶著手臂的那隻冰涼的手,終於放下了,輕歎了一聲。

“曦曦......”

百裏雲曦心虛地摸了摸鼻子,握著香雪扇,別別扭扭的過去,自動忽略了在林鴦身後,某君上“深情注視”而來的目光,扯著嘴角對她笑了笑。

林鴦卻沒說什麼,也沒理她,隻一把扯過了她,仔細著上下打量,女子那雙熟悉的眼睛,有些心悸的霧氣浮起,如明月拂露,點枝滑水,清澈著蕩漾著波瀾:“離炎君上與我說,你在開封無故失蹤了,他到處都尋不到你的氣息,我還以為......你到底出什麼事了?可是那魔人去害你了?傷到哪裏了沒有?”

百裏雲曦抬頭,視線正對上那張憔悴不堪,焦心的臉龐,已然——不複再是她記憶中的模樣,那個獨立洞庭湖畔,夕陽中綽約纖弱的女子,原本如盛夏的海棠花一般,帶著清澈的冠世美麗,而今卻......

“額......”她麵對她一連串的發問,即心虛,又心酸,咬了咬嘴唇,一時語塞。

身後有人輕攬過她的肩膀,溫熱指尖不經意地輕按了下,那中微涼的如雪的香氣,淡淡的,而又馥鬱著包圍過來,風州息和站在她身後,微微含笑,用他一貫低沉優雅的語氣,對林鴦淡淡歎息道:“你就別問了,你還不知道她嗎?還不是因為貪玩,一個人在客棧裏呆不住,就跑去了東海尋我們了,並沒有遇到什麼麻煩,白白叫你們為她擔心了。”

百裏雲曦隻一個勁兒的對林鴦幹笑,不吭聲,肩膀靠著那隻手,卻熟悉得,就像是自己身上的一部分。

他這個人——總是這樣。

體貼藏在不動聲色中,自幼年起,她就習慣了他的這種溫柔,雖然整日裏倆個人吵吵鬧鬧的,但那樣唯一的倚靠,無可替代的依賴,幾乎占據了她成長歲月的全部,早就融進了骨血裏,再也,沒法抽離.....

事到如今,他還是這樣,究竟是怎麼想的?

要讓她如何自處?

又要讓他的那個心上人情何以堪?

林鴦靜默了下,臉色寒白,眸光晃動掃過麵前微笑著的倆人——她的性子,是天生的聰慧敏感,又對百裏雲曦的性情,了解的十分透徹。

——所以,她聽了風州息和這番話。

當然,就不疑有他的信了。

風州息和的本質是何許人也?她當然是不知道的,隻是同旁人一樣,覺得他極是穩重靠譜的,開口說的話,那必然,都是句句實在的。

離炎君抿嘴站在桌旁,聽了風州息和的話,目光先是呆滯了一下,然後就陡然殺氣橫生,朝向百裏雲曦,開始“咯吱”“咯吱”地磨牙,滿頭亂蓬蓬的頭發都快豎起來了,一手握起了拳頭,一手“唰”地指過去:“笨蛋!本座讓你在客棧裏呆著!你做什麼亂跑!!”

百裏雲曦低頭握拳,幹咳了倆聲兒,目光閃躲著林鴦,厚著臉皮斜白了他一眼,一副欠扁的模樣:“你小子一走就是好幾天,鬼知道你跑那兒去了!我一個人在客棧裏呆著,都快無聊死了,不過是走得急了些,忘了留口信了麼,你急那門子?”

離炎唰唰唰地怒,逼視睨著這廝,想起這倆幾天來,林鴦因為擔心這廝而茶飯不進,憔悴至極的可憐模樣,麵色氣得通紅,拳頭略抖,都握得骨節發白了,張手就要幻出赤紅鞭子,教訓她一頓。

隻可惜,晚了一步。

他還沒動手,有人就動手了。

林鴦姑娘方才那副楚楚動人,我見猶憐的憔悴姿態瞬時消散無蹤,細長的柳眉當即倒豎,一手扯起百裏雲曦的耳朵,邊走邊咬著銀牙狠聲道:“你還有理了是不是?!!你下次再敢一聲不吭的消失,老娘就把你滿腦袋的毛都拔了做成雞毛撣子!!!”

天堂到地獄的轉變,淑女到潑婦的落差。

那可以,就在一個瞬間。

離炎君的手,就僵在了半空,睫毛微微顫著,眼睛眨都忘了眨了,他半張著嘴,震驚地看著林鴦拖著吱哇亂叫的百裏雲曦從麵前走過,目瞪口呆了好一會兒,也沒想明白,自己方才,是不是幻覺了?

少年君上涉世未深,不懂這三界中素來有個亙古不變的真理。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離炎君上。”風州息和無奈地笑了笑,緩步行到離炎身前,沉聲行了一禮。

離炎小老人家從震驚中緩緩平複了心情,這才回神想起來,自己可是高貴無匹的離炎君上,他掃了一眼身旁微笑默立著的那個“低級生物”,見他又“無禮犯上”地在低頭瞧自己,便不悅地皺了皺眉頭,端坐下在廳中的大桌旁,冷口冷麵地“嗯”了一聲。

風州息和按著桌子,緩緩端坐在離炎對麵,抬手給倆人倒了茶,沉聲說起了些什麼。

樓外碧空白雲,河麵水光浩瀚,脆渺恍若逝去的時光,偶爾會吹來幾絲涼風,廳口的帷幕顯露著綃紗特有的輕柔,從數尺高的門頂上鋪天蓋地的垂下,曳滿一地,碧色雪綢隨風而起。

百裏雲曦被林鴦拖著,徑直就進了內室。

窗戶大開著,橫斜著剛冒芽的新柳慘淡地綠著,被涼風吹動,微顫地搖曳著,床邊的九桃紋銅爐裏徐徐燃著三清香,煙霧繚繞,氣息淡渺,一點火星燃著,輕白的煙氣嫋嫋的升上去。

林鴦關上房門,回身拉著百裏雲曦輕坐到床邊,低低歎道:“你說罷,都過了這麼些日子了,我大抵也猜得到,必然不會是什麼好消息。不然,你也不會躲我躲到開封去。”

床倆側勾起的綃紗簾帳半隱半透,白玉流蘇飄飄,身側女子的淡綠身影便如遠山近樹,被掩得朦朦朧朧影影綽綽的,攏在身上的雪色薄紗,與她的臉色一樣荒白,讓人瞧了,就忍不住替她溢出一聲歎息。

百裏雲曦靜默了半刻,歎了口氣,轉眸望向林鴦,拉起她的手,聲音低得很是無奈:“我在開封想了整整三個月,覺得還是告訴你實情比較好,其實也說不上完全是壞消息,韓子高他......”話到了此處,她就一眼看見了林鴦黯淡的眼眸中微漾起的,那最後一抹飄渺的希望和光亮,還是遲疑的頓了頓。

真相——如此傷人,真的要告訴她麼?

在開封的雨夜,綿穀曾經這樣說過:“還是......糊塗著罷,不然了無生趣,活著又有什麼意思.....”那樣淒清的語氣,那樣深沉的絕望,至今還清晰的刻在她腦子裏,任憑怎樣都揮之不去,鴦鴦她......不會也變成那個樣子罷?

室內有一瞬的靜謐,白衣少女遲疑不語,恍如時光就此停滯了一般。

“曦曦,你且直說罷,子高後來到底怎麼了?”

“你覺得——他負我了是不是?我雖不知你到底問出了什麼,但能讓你如此猶豫的,大概......就隻有這一種結果。”林鴦望著身邊靜坐無言的朋友,眼底的那抹細微的,最後的,希望的光亮隨著過去的沉默,一寸一寸寂滅。

她唇角噙著的淡淡笑意卻愈深,聲音平淡得,就像是無風時的湖水,微微的冷,幽幽的靜,讓百裏雲曦隻覺得不可思議:“曦曦......你知道嗎?三千年前,我在人世間找他時,的確是在尋他這個人;可三千年過去了以後,他早就不知兜轉經了幾度輪回,我雖還懷有一絲期翼,卻也清楚明白,與他重逢,與他有個美滿結局的機會是微乎其微,我也從沒有對此報什麼奢望。如今我執意在尋的,是他的那份情,是我與他之間的一個結果。所以,你且如實的告訴我罷,就當是......成全了我,他負與未負我的這份情,還要由我自己判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