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能呢!哪能呢!您坐。您請坐!”
臉帶氣狠的神色,鐵錘重重地把屁股墩在長板凳上,等待著德和搭腔。
“鐵錘叔叔,我們是幾十年的老弟兄了,還能不信您。可是,這檔子事,嗯,確實難。民不與官鬥呢。我也知道,您已經打破了例,樹了樣板。可是……可是,其中還牽扯著一筆訴訟費呢。”
訴訟費?對。差不多要千把塊吧?興許比這還多些。
“你不會連這點錢也拿不出吧?”
喂魚的錢。兩個大池子。喂魚也能掙錢呢。可惜沒池子。池子八百年前就分光了。還有王八池子。噫,桌上怎麼沒有王八呢?摳門。
“拿是拿得出的。可不敢冒險啦。您知道,頂兩千多斤穀子呢。”
怕冒險?怕冒險,就別打。慢著,他究竟是什麼意思呢?請了客,卻不準備打官司?世界上沒有白吃的午餐,也沒有白日的……。
“這樣吧,鐵錘叔叔,我把您的提留加到四成,不過……訴訟費就……您看呢?來,喝酒。”
滋--。由我出訴訟費?我哪兒有錢呢。四成?一萬九千塊的搬遷費。一百塊,四十。一千塊,四百。一萬塊,四千。四九三十六,等於三百六十?不對,是三千六百。四千加三千六,等於七千六。七千六,我的天!GOD。兒子說,是上帝的意思。上帝。明貴奶奶在信上帝呢。上帝賜予你平安與財富。我的上帝,是七千六呢。……可是,訴訟費呢?老婆?不能逼她了。再逼,肯定離婚。現在……隨便想怎麼搞就怎麼搞,不能……總算還有希望啊。對,還有堂弟。上次他怎麼說來著?生活有困難可以找我。……有困難就可以找?對,找他,就說小孩子生病了。咒兒子生病,呸。你信那些迷信呢!……天地國--親。對,親得不能再親的親,他能不給嗎?一千塊,贏七千六,不幹的是龜孫子。
“好!一言為定。幹杯!”
幹杯為定。兒子,別為錢的事擔心。
“好!鐵錘叔叔爽快!”德和迅速放下酒杯,摸摸索索地從上衣口袋裏掏出一張紙來,遲疑了一會,接著說道:“老弟,我寫了一份合同,現在就簽了吧。”
合同……狗日的,早有預謀呢。我打定了,還怕簽合同?拿過來。聯營打官司合同書。聯營?對,聯起來打的意思。李德和與鐵錘聯營打官司,向鄉政府追討瞞德和的低地房屋。句子太長了。搬遷補償費一萬九千元整,訴訟費由鐵錘負擔。……堂弟真會給錢嗎?所得利潤按鐵錘四德和六分成。如有爭議,就接著打官司。他媽的,還怕老子獨吞呢!甲方:乙方:年月日。一定會給的。堂弟也喜歡牛兒呢。簽。鐵。手,別抖了。錘。還要加個黃字嗎?算啦。七千六百塊!哈,到手了。
“好。還喝點酒吧!要不吃點飯,壓壓酒?”
臨行喝媽一碗酒,渾身是膽,雄糾糾……不,不能喝了,還有事呢。牛兒吃好了嗎?好。狀紙。我寫?你代理官司,狀紙當然歸你寫啦。可是……咳,忘記吃雞頭啦。
“酒足飯飽了。德和,你把狀紙準備好,我們明天就呈上去。”
堅決打他狗日的。……可惜了一個大大的雞頭呀。
“好。明天上午我在家等您。走好呀。”
BYE-BYE。走羅嗬,行啦羅嗬嗬,嗬--嗬。牛兒,不用扶。老爸我還沒老呢。真孝順!比親兒子還好。老婆也會好的……隨便想怎麼搞就怎麼搞……今晚的月亮真圓啊!好兆頭。開始走上坡路了。德和家的地勢確實低。九八年淹齊屋簷了……搬遷補償。政策好。可政策好頂個屁用。現在的政策就象打在棉花上的拳頭呢。……象德和這種情況全鄉有多少?至少怕有上百戶吧。其中沒拿到錢的呢?二十?三十?就算二十戶吧。都是住在低處的。住在低處就……就會受欺負。誰叫你住得那麼低呢,從高處往低處打,順手。對,人打人才打得實在,不象現在的政策……實在?百分之四十的實在呢。一萬九。二十乘一萬九。二九一十八。百分之四十。三乘一,等於三十萬。全貪了。……還有路邊的楊樹呢,狗日的!……剛才算到哪啦?
“爸,你真要打這場官司?”牛兒突兀地問道。
真要打?當然啦。
“當然打。合同都簽了,怎麼不打?”
“我們老師說,在現代社會裏,法律是保護自己的唯一武器,但是對於普通人來說,它也是最不好用的武器。老師還說,學歸學,千萬別盡想著打官司,讀自己的書要緊。”
讀書當然最要緊哪。書讀好了,就有錢啦。有了錢,還用得著打官司嗎?法律是武器?兒子懂法律了呢。別想著打官司?誰會老想著打官司呢?可不能不打呀。七千六百塊。三十萬加一十八萬。等於四十八萬。再乘百分之四十。
“爸,你又準備去找叔叔要錢吧?”
別打岔。四八三十二萬。不對。當然是找叔叔要錢啦。隻要一千塊,可以賺……牛兒要顧顏麵呢。好。可是顧到了顏麵就顧不到肚皮。更顧不到美好的前程。美好的……隨便想怎麼搞就怎麼搞……可縣長會給錢嗎?牛兒生病了?嬸娘說,我們去看看他吧。小車鳴地一下,就--穿幫了。
“爸,我看--你還是找點別的正經事做吧。”
正經事?插田?養魚?再去打工?老子打了三年工,一直舍不得回家,就想多掙點。可人家老板硬是一分錢都不給,還打人。一棒下來,腿就斷了。這就是資本家幹的正經事。還有村支書,還有鄉長……對,還有縣長。他們幹的是正經事嗎?他們幹的也都不是正經事。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一件事是正經的:搞錢。除了它,哪兒還有什麼正經事呢?老子打官司也是為了搞錢,怎麼就不正經哪?老子堅決打他狗日的!
“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多嘴!”
鐵錘抽了抽一直和牛兒緊緊挽在一起的右手。
“可是,叔叔要是知道你又要告鄉長了,也不會把錢給你的。”
牛兒感覺到了鐵錘抽手的動作,遲疑了半會,把那隻大手拽得更緊了些。
知道?是的,縣長肯定會知道的。那麼,錢從哪兒來呢?明貴爺爺的房子。哈,可以找明貴爺爺借?對,就找明貴爺爺借。我從來沒向他開過口,難道借一次也不行?肯定行。……先跟明貴奶奶說。背起楊叉打老隊長。好多年前,明貴爺爺在外麵上班,灣裏人欺負明貴奶奶,老隊長也一樣。在隊屋禾場裏,是為什麼事呢?想不起來了。反正是背起楊叉就打……打老隊長。對,堅決打他狗日的。打了鄉長,再打縣長--可是縣長是堂弟呢,也要一起打?……真打起來,他會幫我還是幫鄉長?一邊是朋友,一邊是堂兄,沒說的。一邊是窮光蛋,一邊是--都是貪官……看來,真要打,就得連堂弟一起打呢。到家了。家……叔叔,嬸娘,已經死了的娘老子,還有每年三月三和堂弟一起祭拜的黃氏列祖列宗,都是親。牛兒是不同意打的,這些人,會同意你打嗎?天地君--國親師。他們不會同意的。那麼……打還是不打呢?鑰匙……還有錢的問題。明貴奶奶同意,可明貴爺爺不同意呢?還是去找堂弟?……用堂弟的錢,打堂弟的朋友?甚至還要……
鐵錘把手伸進褲兜,掏了幾下,又怔怔地停下來,站在原地搖晃著。牛兒攙著他,瘦弱的身子也隨著輕輕地搖晃著。皓月的光輝斜斜地傾瀉下來,把一高一矮兩個人影縮得小小的,投射在灰暗的門板上,黑糊糊的,也在搖晃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