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弦月升起來了,灼醒了斜躺在墳堆上的獵人。他挺身魚躍起來,用獵槍舞了幾個棍花,感到血脈活絡了,便就著朦朧的月光打開獵袋,往鳥槍裏裝填彈藥。他摸索著取出一個藥筒,對正槍口把火藥倒進去,在地上頓一頓,塞進一個小紙團--也是事先備好了的,用鐵條紮緊。裝鐵砂要簡單一些,但不能忘記再用小紙團封住。最後,他開始往槍尾的“啄火嘴”上裝火炮。必須很小心,否則在關鍵時刻會啞火。
獵人撅亮那隻特長型手電,在山坡上搜尋起來。他左手拿著電筒,右手持槍,讓它斜靠在肩膀上。他計算過,保持這種姿勢可以使他在一秒鍾內完成開火前的所有動作。
冷風嗖嗖地吹著,月光忽明忽暗。他無聲無息地在山坡上梭巡著。這裏是南方丘陵地區那種極普通的、平緩的坡地,縱橫交錯的溝壑周圍長滿了野芭茅,大多已經萎枯,倒伏在地上;油菜剛栽下去不久,更無法擋住獵人敏銳的目光;遇到茶壟時稍微麻煩一些,必須逐壟逐壟地查看。可有什麼關係呢?反正這些都是做熟了的,更何況,他有的是時間。
他很快就搜完了那個山坳,卻沒看到一雙紅紅的眼睛,甚至連田鼠暗綠色的小園眼也沒看到。他感到些微的失望,向第二個山坳搜去。
怎麼會是這樣呢?出校門後,他曾向當地的農民打聽過;他們許諾此地有成群的野兔。那些樸實的農民說謊嗎?他知道他們不會。因為他了解他們,而且,怎麼說呢?他們中間很多人都認識他。隻要是近些年本地的中學生家長,誰會不認識他呢,這位年輕而能幹的校長?他們都知道,他一直在進行著教育方麵的一種新嚐試:讓學生邊學習邊工作,老師當輔導員。他最初讓他們感到提心吊膽--這可不能鬧著玩啊。但是,他們很快就服了。現在,他們遠離了牌桌,也被卷進了學校教育教學工作中來,成了學習者和孩子們的輔導者。在開學典禮上,在家長座談會上,在家長學校裏,在電腦室,在神聖的講台上……他甚至讓他們在課本的編寫中發表重要見解……他們經常聽到他的聲音,偶爾也能榮幸地在家訪日接待他。他們喜歡他,就象喜歡他們的兄弟或者孩子一樣……不,他們不會騙你。
搜完第三個山坳後,獵人搔了搔腦袋,在坡底下的枯草上坐下,點燃了一隻香煙。煙頭發出微弱而溫暖的光線,不時照亮他年輕的臉。他決定坐等半小時,然後再搜一遍。不一會,他想起了每次小有斬獲時家裏出現的歡樂的情景……多麼微小的收獲,卻總能帶給全家、甚至那麼多人多麼巨大的喜悅啊!……這大概就是誠實勞動的價值吧。
在湛藍的夜空下,煙頭溫暖的火苗熄滅了,過一會又重新燃了起來。
獵人終於離開了那片令人沮喪的山坡,回到右邊的黃泥拖路上。在你睡覺那會,野兔們開了個會,兔首長說,鑒於山坡上來了一個拿槍的,在他離開之前,即使渴了、餓了,也絕不能離開各自的洞穴。然後呢?大夥兒就都躲了起來。獵人自言自語地嘀咕道。是的,連小蟲子們也開了會。他隱約想起,他在山坡上似乎也沒聽到熟悉的蟲鳴聲。這確實有點古怪。月光黯淡了些。他抬頭往天上看了一眼。一片稀薄的烏雲從西邊飄了過來。很正常,沒什麼值得大驚小怪的。
他停駐了一會。回家前應該把槍空掉。不過,在進校門前再做這件事也不遲,在半路上說不定還有意外的收獲呢……事情往往就是這樣,雖然不見得一定有收獲,卻不能放棄希望,你得守著它哪。
把槍扛在肩上,獵人向東方走去。他兩眼平視,微微貓著腰,腿也沒伸直,使人感覺好象是隨時準備後退似的,樣子也夠難看的。不過,這是一種在山野間走慣夜路的步伐,全憑直覺,對付溝坎泥濘滿布的小徑非常有效。
他剛走幾步,就突然停下,豎起耳雜聽了半會。他繼續向前走幾步,又停了下來。這次,他聽清楚了,他的身後有一串腳步聲,應和著他的腳步。他猛地撅亮手電,迅速轉身向後掃去;電光劃破了黑暗,身後卻是空蕩蕩的,除了風,什麼也沒有。他定定神,再次往前走,又再次停了下來。這一次絕對沒聽錯。那會是什麼呢?一隻敏捷的山貓?不是。身上有東西發出響聲,引起了幻覺?不錯,肯定是這樣!他搖了搖帆布包,沒聲;又摸了摸子彈帶,也沒聲;他跳蹦了幾下,還是沒聲。他感到迷惑不解了。一會兒,他終於想到了獵槍背帶,一根寬寬的草綠色帆布帶子。他把槍用力前後甩動,聽到了啪啪的聲音。原來是它在搗鬼!他把槍帶挽在右手腕上,試了試,然後沉著地邁步向前走去。
月亮被厚重的雲層遮住了。似乎還下起了細雨。雨絲怪怪的,象針芒一樣短小而尖銳,被越來越冷的風盤旋著,從四麵八方壓來,卻一點也不濕。獵人放緩了前進的速度,一步一步地走著。它始終跟著他,和腳下的腳步聲一唱一和,保持著五米左右的距離。兩串腳步聲,一樣的清晰。他邊走邊側耳聽著。風刮過山崗上的枯竹林,沙沙著響;一隻田鼠從洞裏鑽出來,吱吱地尖叫了幾聲;遠處,一輛夜行汽車在公路上呼嘯而過……所有的聲音都是正常的、真實的。隻是在真實的世界裏多了一個腳步聲,卻看不見人影,也聽不到呼吸。是的,他清晰地聽到了自己越來越粗重的呼吸聲,卻聽不到它的。那麼,它是真實的、客觀存在的了。可是,它究竟是什麼呢?驀地,一個名詞從腦海裏浮現出來--連三巷①。他感到腦袋嗖地一下縮緊了,就象突然間被罩上鐵箍一樣,心髒也似乎停止了跳動,意識出現了短暫的空白。緊接著,他想起了老王,一位做泥瓦匠的朋友。閑聊時,老王曾談起過連三巷,解放初期是另一個區的法場,當地的很多地主惡霸就被鎮壓在那片山坡上。老王還說,當地人即使是在晴朗的大白天,也不敢單獨上山。當時,他沒把老王的話放在心上,因為他是一個真正的唯物主義者,一直堅信物滅神消。
可是,眼前的情景該做何解釋呢?他本能地感到恐懼了。傳統科學觀念本身是否也僅僅是一種信念?偏離了客觀事實的?莫名其妙地,他心裏突然湧起一種撥腿就跑的衝動。
他當然不會真的撥腿就跑。相反,他頓步停止前進,深深吸進一口氣,緩緩送進丹田,直到小腹變得象鐵板一樣堅實,全身肌肉變得象棉花一樣綿軟,才緩緩地呼出那口穢氣。他知道,他現在已經處於最佳的技擊狀態了。在這種狀態下,即使後麵跟著的是一隻猛虎,他也無所畏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