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明顯是專門衝著你來的鳥叫,就是對你的提醒,或者警告,對這一點,趙老師深信不疑。他的理由很簡單,那就是在退養後的日子裏,他有過無數次切身的體驗。不論哪一天,要是聽到很清脆的那種,他就敢肯定,他在省城打工的小女兒就要回來了,或者就要來電話了,後來,小女兒就果真回來了,或者打來了電話。不論在哪裏,要是聽到很嘶啞的那種,那麼,接下來將和他談話的,不是已經出嫁的大女兒,就是村子裏的媳婦,後來,已經出嫁的大女兒,或者隔壁的媳婦就果真第一個和他談了話。不論心情好壞,要是聽到很粗嘎的那種,那麼好吧,你就等著挨老婆子的嘮叨,甚而至於無理的訓斥吧,後來,他就果真無緣無故地挨了老婆子一頓嘮叨,甚而至於一番訓斥……聲音的長短也有特別的含義。一般來說,叫聲短促,那麼,談話的內容就可能僅僅是一聲問候,或者一兩句不中聽的話,要是持續的時間很長呢?那麼,享受的時間也長,當然,如果是老婆子瞎折騰的話,那麼,他就得長時間地忍著;忍著忍著,要是突然間忍不住了,那麼,接下來就會有一場宛如暴風驟雨的爭吵。吵過之後呢,假如突然間又聽到很清脆的那種,那麼,他的心情又會出其不意地從煩惱中解脫出來,驀然間,感到眼前天寬地闊了。
你不信?一天早晨,趙老師正在屋前菜園子裏拔掉最後幾顆白蘿卜準備把那兩壟黑土整出來栽上辣椒和茄子的時候,突然間,他又聽到了一陣鳥叫,而且,那聲音使他簡直不敢相信,那還是鳥的叫聲。他抬起頭來,傻裏傻氣地張著嘴,手裏拎著一隻還沒掐掉綠櫻的白蘿卜,前後左右張望了好一會,終於在那棵枝葉還不是十分繁茂的苦棗樹上找到了一隻腦袋衝著他的鳥,黑色的,中等體形,像是一隻八哥。可是,鳥又叫了一陣,卻不是八哥的聲音,而是,什麼呢?他感覺,那不像是直接進入耳朵的聲音,而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直接砸進腦頂門心裏的一顆一顆冰雹,腦袋裏先是一下鈍鈍的麻木,接著是一陣悶悶的熱,然後呢?就是一滴墨水落在宣紙上迅速洇開的黑色的冰涼,而且,由於砸進來的不是一顆,而是魚貫而入的無數顆,所以,那三種完全不同的感覺便交替著,形成一波又一波的浪潮,由腦頂門心向四周、向整個軀體湧蕩著,湧動著,一直湧蕩到腳心。
趙老師繼續怔怔地站著,突然間,他大叫一聲,扔掉白蘿卜,拔腳就往屋裏跑。怎麼啦?出什麼事啦?正在做早飯的老婆子肯定是聽到了那聲號叫,手裏拎著一把菜刀,慌裏慌張地從廚房跑了出來,問道。趙老師瞠目想了一會,垂下眼瞼,吱吱唔唔地說,一隻……一隻黃蜂。
一隻黃蜂?蜇著啦?沒有。沒有你鬼叫鬼喊些什麼!老婆子揮舞著菜刀,撂下這句話,轉身回了廚房。
挨了老婆子的訓斥,今天,趙老師卻異乎尋常地感到了輕鬆。罵過了,便沒事了。可是,事情真會如此簡單嗎?在接下來的時間裏,趙老師一直琢磨著,總感到不會。他反複回想他所聽到的聲音和自己當時的感受,清楚地意識到那全都是從未有過的,而且確乎超出了常識所能把握的範圍。那麼,它是否竟然兆示著某種不可測度的災難呢?
吃過早飯後,趙老師袖著雙手,勾著腦袋,去離家僅兩裏路的鎮上逛。鎮子最初沿河而建,現在加上了一條新街,與老街十字形交叉;由於河道的交通作用逐步喪失,老街便衰落了,於是,一切新事物都集中到了新街上。
趙老師走的是新街,不一會,就踱進了鎮上唯一的一家茶館,在一位過去的同事身邊坐下,隻看,不玩。同事姓郭,戴著深度近視眼鏡,長著一對招風耳,一張鯰魚嘴;也在一年前退養了,卻還住在學校。老郭平時打牌很專心也很在行,贏多輸少,今天卻連著輸了幾把,索性結帳,然後衝老趙向外麵努了努嘴。於是,老趙隨著老郭踱出茶館,然後在街邊站定。
你知道嗎?他也退養了。老郭邊說邊衝對麵那棟底層開著商店門前停著小車的豪宅努了努他那張鯰魚嘴。
真的嗎?不過,這對他來說,既談不上是好消息,也談不上是壞消息。因為老郭所說的總務主任--一個腦袋上的毛全掉光了的瘦猴子--退養,既在意料之外,又在意料之中,而且對他來說,既無害也無益。因此,他平淡地補充說,關我卵事!
可是,你一定不知道,他退養後享受一切在職待遇,也就是說,工--資--獎--金--福--利,一-切--照--拿!
什麼?聽到老郭最後一句話,老趙突然間感到心底湧出一陣熟悉的感覺。他傻傻地張著嘴,鬆開籠在袖筒裏的雙手,在身體兩側撐開,然後就一動也不動地站著。一忽兒,他明白了,老郭最後一句話和他早晨聽到的那陣鳥叫一樣,不像是直接進入耳朵的聲音,而像是從天上掉下來直接砸進腦頂門心裏的一顆一顆冰雹,腦袋裏迅速湧起一陣接一陣的麻木。他垂下他的雙翅,大聲說道:那……那是不可能的!
怎麼啦?你是不是覺得那樣做有點……嗯,有點眉毛遮眼睛不住?老郭撇了撇他那張鯰魚嘴,一邊眉毛高高地挑起,一邊眉毛低低地下壓。
眉毛遮眼睛不住?是的,任何人做任何事,都要堅持一項最基本的原則,那就是要眉毛遮得眼睛住。比方說,你可以貪汙,因為那畢竟是大家都沒看見的,但是,你絕對不能那樣做,因為那樣做未免太……太眉毛遮眼睛不住了吧。
可是,他們現在就敢不考慮眉毛遮不遮得眼睛住,你,又能怎樣呢?老郭再次用他特有的陰陰妥妥的語調問道。
是呀,你,又能怎樣呢?趙老師低斜著腦袋,朝那棟豪宅挖了一眼,然後,招呼也不打,就勾著頭朝來的方向走去。他一向沒認真考慮過,要拿那棟豪宅怎樣,當然,似乎也從未幻想過,今生今世的某一天時來運轉,用貪汙或者受賄來的錢蓋上這麼一棟,當然,還有一一座商場,和一台小車。他隻是本能地避開它,路過時總走街道的另一邊,也從不進裏麵去買東西,仿佛那裏正在滋生著某種罕見的病毒,生怕一不小心就給傳染上了似的。
可是,在退養待遇這種正規的收入方麵,他,一個優秀教師難道也非得比那個腦袋上的毛全掉光了的瘦猴子矮一大截麼?趙老師猛地車轉身體,向新街另一頭走去。再次路過那棟豪宅時,他死死地勾著頭,堅持著,連看也沒看一眼,就急急忙忙地閃過去,仿佛裏麵隨時可能射出一陣箭雨似的。
從接到退養通知的那天起,趙老師就一直對曾經工作過三十多年的學校有一種隔膜感,眨眼間,仿佛校園便不再是熟悉的校園,老師也不再是過去的同事似的。其實,除了每年增加一兩個年輕人之外,大多數老師的麵孔都還是熟悉的,而校園呢,整體上也保持著原樣,隻是……啊,現在,馬路兩邊所有高大的鬆樹都被攔腰砍掉了一大截,隻剩一根主幹,撐著一撮柱形的枝葉,看起來像是一隻高腳的酒杯。一、二、三……趙老師一邊往校園深處走,一邊替學校大大小小的頭目們分配著酒杯,最後,他發現還多出了一些,便不大情願地把第一隻配給了剛剛退養的總務主任。剩下的,該配給哪些人呢?還沒想清楚這個問題,趙老師就勾著腦袋,門也沒敲,直接闖進敞開著門的校長辦公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