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篇:傻瓜謝成(2 / 3)

美枝的啟發擦亮了謝成的眼睛。原來做其它的事也能賺錢,同時還不會耽誤守著亂尾樓呢。從第二天起他去城裏幾家澡堂子觀察,還花二十塊錢洗了兩個澡。他觀察了,就知道他辦不起那種收十塊的澡堂子。他知道有些澡堂是收三十八塊的,可他頂多隻能辦收八塊的。是的,就辦收八塊的吧。可是,收八塊會有人來嗎?你能投資多少?能辦那麼多設備嗎?能搞那麼漂亮的裝修?就算把標準還降低點吧,你也辦不起呀。算啦,就按美枝的提議,辦收五塊的吧。他又不甘心。還是辦收八塊的吧,“八”多好呀!“五”不就是“無”嗎?

他盤算著要置辦的設備,盤算著可以從哪兒搞資金。他越盤算就越慌,越盤算就越傷感。他能從哪兒搞到錢呢?信用社?他過去和鄉信用社是有過聯係的,還在主任那兒耗了不少錢,還有一份老情麵在。於是,他就打電話給老主任。是老主任老婆接的電話,她還記得他,就老實告訴他說,老主任老早就坐進去了,你去找新主任吧。找新主任?他還沒找,就知道這條路走不通,因為他知道要耗多少錢才能從新“財神爺”手裏弄到貸款,他明白他現在耗不起了呀。他就想呀,找朋友去借吧。古語雲:“窮在鬧市無人問”呀。他問過了,就知道,沒了錢,他也就沒了朋友。他還能從哪兒搞到錢呢,他又沒個兄弟姐妹,他從哪兒也搞不到錢呀。他終於明白了,他連收五塊的澡堂子也辦不起來。

他一直沒有留意美枝的真實想法。他想過向美枝借錢,可是他沒法開口。因為他雖然重新跟她上了床,此後也時不時地延續著,但是,他壓根兒不想和她破鏡重圓。上床是一回事,做夫妻嗎?她既然走上了那樣一條路,他們就再也不能在一起生活了。他第一次感到他在這個世界上是孤立無援的。他有點傷感,準備放棄,繼續做他守住亂尾樓的事業。

美枝卻沒有放棄,過了一段時間,她又舊事重提了。謝成說,我暫時沒錢,以後再說吧。她說你沒錢不要緊,我還有點存款呢。

他不想用她的錢。因為他想到她的錢,也就想到了那些錢的來曆,最初所感受過的那種厭惡與屈辱又回到了心裏。

他踟躕了好一陣子,終於給她一張借條,從她那兒拿了五千塊錢。她垂著頭,不朝他看。他知道她不高興的時候就這樣,但是他不知道她為什麼不高興。他照例沒有理睬。

他自己設計了一份圖紙。在亂尾樓的三層還有一間空著的房間,他計劃把臥室搬上去,把澡堂開在現在住著的四室兩廳裏。材料備好後,他動工了。他準備獨自完成這項工程。可是開工第二天,李新春邀來了八個民工,幫他幹了半天,使他的澡堂子在第三天就峻工了。他們沒拿工錢,還在開張那天過來花錢洗了個澡。美枝提出請他們吃頓飯,新春拒絕了。他說等你們辦喜事的時候,再來叨擾一餐酒吧。

⒋自從做上澡堂子老板那天起,謝成就開始為那個“五”,也就是那個“無”操起心來。他生活中的“五”太多了。客人問;老板,洗個澡要多少錢?他答:五塊。客人說:太貴了。他說不貴。人家收十塊,兩個五塊呢。或者是這樣;老板,今天身上隻有四塊五,還差五毛,成嗎?算啦!少五毛就少五毛吧。還可能是這樣:今天沒帶錢,記著吧。看您身上的行頭,還會沒帶錢?就五塊呀。記著吧,會少你那五塊錢。--好象五塊本來就是“無”塊似的。

他一天到晚盼著這個“五”,又一天到晚怕著這個“無”。他盼著“五”盼到了這種程度,隻要有十五分鍾沒聽到“無”,他就擔心它永遠也不會來了;他怕著“無”怕到了這種程度,隻要一聽到五,他就混身冒虛汗,擔心它會象水一樣化掉。他不明白為什麼會這樣。在過去,“五”不是挺好的一個數嗎?“五子登魁”,“五穀豐登”……哪有半點不好的意思呢?怎麼一下子就變成了“無”了呢?他有五十萬、有五百萬、有五千萬……難道也能說他沒有嗎?其實“無”也不見得就不好。老子說:天下萬物生於有,有生於無,足見一切都是從無中生出來的。他當年也是“無”的,可是他賺到了一百多萬,他現在至少還有一點,他幹嘛要那麼怕“無”呢?

這麼一想,他就以為他不怕了。可是再過一會兒,他又怕了起來。他怎能不怕呢?他老子辛苦了一輩子,攢下幾十畝田,結果把自己攢成了地主。他也辛苦了差不多十年,賺了一百多萬,結果眨眼間就被打回了現形。他不明白這兩者間是否存在聯係,他就知道怕。他怕他剛得一點好的,又莫名其妙地就丟掉了。

他越怕,就越想保住它。開初一段時間,他每天都上營業所把收到的錢存起來,後來又擔心存款折子會在他手裏化成“無”,便很想為它找到一個安穩妥貼的存處。他琢磨著,終於想到了黃雯。黃雯是一個有福氣的人,什麼到了她那裏都存得住,都會生,都不會化成無。

於是,他打電話把黃雯從鄉下接了回來。

他把存錢折子交給黃雯,慢慢地,就把那個“無”淡忘了,竟然又有了閑情,搖頭晃腦地念起書來。

⒌謝成最初沒有料到和美枝交往會惹麻煩。不錯,他向她借過錢,到有能力償還時也還沒有償還,但是他從沒打算過賴帳--再過一段時間吧,反正她現在也沒有什麼特別的用處。他還和她上過床,--這種情況後來因黃雯的監管而逐漸減少--卻沒有給她符合慣例的服務費,可是自從澡堂子開始有收益,尤其當這種收益超出了最初的意料之後,他已經通過其它方式補償了。譬如給她買衣服,買化裝品,偶爾帶她逛公園,進酒樓……等等。他覺得他的這種做法比一般嫖客高明,顧到了她的自尊,理應更能使她感到快樂與滿足。可是近來他發現,她根本不滿足。她總是尋找一切機會糾纏不清。她似乎對洗澡特別感興趣,最初頂多每天洗一次,後來每天兩次,再後來甚至增加到了每天三次。在澡堂裏,隻要黃雯不在,她總要先和他聊一會,洗到中間,她時常在浴室門口晃一下,晃出一片白光,然後嗲聲嗲氣地喊:謝成哪!我忘記拿香皂啦,請你遞過來一下,好嗎!每逢這種時候,他可就遭了罪了。

前不久,黃雯說她感覺到有人半夜三更在門外偷聽。他覺得她的說法荒唐。偷聽什麼呢?數鈔票,還是做愛?他覺得他所做的這兩件事都不足以引起別人的覬覦。可是,後來他也注意到了細微的腳步和壓抑的喘息。亂尾樓遠離鬧市,夜裏和鄉下一樣靜。一天晚上,他正和黃雯做著那件人間絕大多數成年男女都經常做的事,正在逐漸忘卻形跡的時候,猛的聽到房門被人踹了一腳,然後就是高跟鞋嗒嗒敲得水泥地響,急劇地下了樓。這一腳當場使他很難過,也把他的思想踹醒了。在亂尾樓裏,沒幾個女人是穿高跟鞋的。於是,他明白他已經惹下了麻煩了。

過完端午節,謝成粗粗地估算了一下澡堂子的收益,想把欠劉美枝的錢還清。可是這件事做起來也不容易,因為他的錢現在全在黃雯手裏攥著。他應該怎麼向她解釋這件事情呢?在說出這件事的時候是否可能把另外那件事也帶出來?他心裏沒有底。他竭盡心力地思考了幾天,最後決定停業半天,帶黃雯去公園裏玩,相機提出這件事。人在高興的時候不會象平時那般多疑的。

那天,他心思細密地安排了一切,逗得黃雯暫時忘記了還住在鄉下的“三胞胎”女兒,然後在一棵巨大的古槐樹下親親熱熱地摟著她說,我想把在辦澡堂子時借的錢還掉,你覺得怎麼樣?黃雯驚訝地問你借過錢嗎?怎麼從沒聽你說過?向誰借的?他沒有料到,黃雯在這種情況下還會提出這麼多問題,有點心虛。他囁嚅道,是向一個熟人借的,同時暗暗擔心她進一步追問。黃雯卻說借了多少?還給人家就是了。事情辦得出乎意料的順利。

當天下午,他拿著錢下樓去還債,人家卻不要。美枝坐在床沿上,似笑非笑地瞅著他說,還什麼?我的錢不就是你的錢嗎?她明明知道他跟黃雯在一起,還要這樣說。他有點急了,說你的就是你的,親兄弟明算帳嗎。她說,你真要和我算清?怎麼算?他知道她的意思,就說路是你自已選的,好馬不吃回頭草,你想開些吧。她惱了,霍地坐起來,竟然瞪著他。我為什麼要想開些?你為什麼不勸那個小婊子想開些?謝成也惱了,說你別罵她,她比你強。我就是要罵。怎麼哪?……她是比我強?不錯,她偷男人比我強。臭婊子!

這個世界真荒唐,一個天天做婊子的人竟然口口聲聲罵別人是婊子。謝成吼了起來,你才是臭婊子!不可理喻。他把錢丟在床上,甩門而去。砰,甩得好響呀!

拐上樓梯的時候,他還聽見美枝在罵,謝成!你這個王八蛋!你會回後悔的。

⒍謝成後悔了幾天,就不再後悔了,因為幾天之後他就被派出所抓住,關了起來。

那天上午十點來鍾,他正靠著澡堂門框看書,發現多日不曾露麵的美枝又走了進來。她垂著頭徑直走進女浴室,沒有理睬他探詢的目光。稍晚一些,一個男人走了進去。謝成心煩意亂地把書放下去,又重新舉起來。突然,三名警察堵住了門口。

你是澡堂老板嗎?叫什麼名字?瘦高警察問。

是……是。我叫謝成……請--請問,有什麼事嗎?他驟然感到緊張。

有人舉報你私開窯子。我們要檢查一下。接著,說話的衝另外兩名警察說,開始吧!

謝成看著兩名警察衝進去,突然預感到劉美枝和那個男人會在同一間浴室裏。緊接著,他就看到了他預感到的事實。他眼前一黑,差點暈了過去。

謝老板,請跟我們走一趟吧!警察客氣地說道。

他乖乖地跟著警察走了。

當時黃雯正在樓上忙家務,聽到警車鳴鏑,她好奇地趴著窗口往下望,一眼便看到了謝成,耷拉著腦袋,被警察夾在中間上了警車。她顧不上穿鞋子,光著兩隻腳從樓上跑下來。警車開動了,她喊叫著追了二十多米遠,腦袋裏一片空白,蹲在地上嗚嗚地哭。

過了一會兒,看熱鬧的鄰居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勸她想開些。她問明了事情的原委,變得鎮定了許多。原來是這麼回事呀!他們沒做錯什麼,警察還能把謝成怎麼樣呢?下午,她把澡堂子繼續開著。她舍不得一天幾十、百把塊錢的收入。孩子們大了,上學的事耽誤不得呀!

傍晚,李新春在門口站了一會。他說,嫂子,您別著急!我明天去派出所問問情況。真是一個急公好義的人哪!平時看不著他,一到關鍵時候,他就站出來了。

第二天同樣時間,李新春在同樣的地方告訴她,他已經去派出所問過了,暫時沒什麼事。……可能過幾天就會放出來吧,他補充說。黃雯發現他的臉色有點陰沉。

第三天上午,黃雯把澡堂鎖上,帶著一條煙去了一趟派出所。派出所楊所長,就是那天把謝成從亂尾樓裏帶出來的瘦高個。她覺得他長得有點象無常,使她膽怯,但是,他親切地接待了她。他對她說,可以讓你見他一麵。你勸他凡事要想開一點,想遠一點。她沒弄懂楊所長的意思,不過還是照他說的勸了謝成。兩天不見,謝成的臉就走了樣,胡子椏權的,眼睛裏麵布滿了紅絲。他告訴黃雯,派出所沒有難為他,每天給他好吃好喝的,讓她不用擔心,安心守著澡堂子。

此後,黃雯每天抽空去看他一次,眼見他一天比一天消瘦。她追問他有什麼心事,他倔強地拒絕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