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7篇:傻瓜謝成(1 / 3)

⒈曾經被授予“農民企業家”譽稱的謝成,棲息在亂尾樓裏快滿十年了,始終披掛著那套建築承包商的行頭。包括頭上戴著的圓禮帽,身上披著的細尼大衣,脖子上套著的“金利來”領帶,腳上蹬著的“富貴鳥”皮鞋,和腰裏掛著的紅燈“168”手機、摩托羅拉呼機,仿佛竭力要向外部世界表達什麼,或者僅僅試圖讓心靈保持某種幻覺,就象亂尾樓青灰的骨架聳立在這座城市的江邊地帶,雞立鶴群似的,也在表達著、保持著某種東西一樣。

他沒有朋友。在亂尾樓裏,所有人都是很正常的--做泥瓦匠的啦、做木工的啦、洗碗的啦、賣麻辣燙的啦、擦鞋子的啦、撿垃圾的啦……還有幾個小賊、幾個娼妓和一、兩個皮條客--全都是做什麼事就象什麼樣的,唯獨找不出一位能幫他東山再起的人。外麵呢?他發現外麵滿大街都是肥得流油的富豪,可惜沒有一個是他能攀得上的。他身邊也沒有親人。在亂尾樓停建時,他老婆就跟著他們八個建築承包商中的一位跑了,隨後,他的“二奶”也賭氣回了鄉下老家,--帶著他們的三胞胎女兒。也沒個親戚……總之,在這座城市裏,他象是一葉無根的浮萍。

他確實是在流動中吸收著他生存所需要的養份的--他的工作是打散工。背麻包啦、拖板車啦、送貨啦、通下水道啦……隻要不是建築工地上的活他都幹。每天也是一身汗一身灰的,可他總覺著心裏安逸。

他幹得最多的是通下水道。這是他幹過的活兒中最髒的。但是他喜歡它,因為它能使他更近地觀察城裏人的生活,對他來說,它既是一個難解的謎,又是一種看得見的誘惑。說實話吧,他很羨慕城裏人的生活,盡管城裏人的生活太緊張;他希望在城裏擁有一套居室,可以讓黃雯與三個寶貝女兒有一個象樣的家,盡管城裏人最大的居室與他鄉下的房子比起來,局促得象鴿子籠;他希望象城裏人一樣大把大把地賺錢,然後大把大把地花錢,盡管在他看來,城裏人的錢大都花得不實在;他希望象城裏人一樣忙,忙得昏頭昏腦的,然後花錢去買放忪;他也希望象城裏人一樣有心情讀書,甚至於寫書,因為對他來說,他既不是沒錢買書,也不是沒時間讀書,而是沒那份閑情……總之,他希望做城裏人。他做膩了農村人,還能做什麼呢?他就隻能做一做城裏人了。再說啦,現在要做城裏人已經不是難事了。如果當初他不曾跟著別人承包這項墊資工程,把家財全部墊進亂尾樓裏,他滿可以花錢在城裏買一套商品房;當時買一套商品房已經可以連帶解決三個農村戶口了。他還要買二個戶口,但那又能花掉多少錢呢?連買房子、買戶口帶裝修帶置家俱也就三十來萬吧,他開支了這些錢,還有幾十萬存款呢。可惜……其實也不必吃後悔藥。當年放開的時候,他就賺了那麼多錢,現在更放開了,他難道反而賺不回那麼多錢了嗎?他還要賺更多呢。有了這種想法,他就不嫌通下水道髒了。

通下水道也講個竟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這座城市裏一下子就湧出了那麼多管道疏通公司,全部配備了先進設備。城裏的事也真讓人搞不懂,不就是通個下水道嗎,要那麼多設備幹嘛?有設備當然更省工,可是,省下來的工做什麼呢?省下來的工又靠什麼吃飯?最初他學那些疏通公司,挨家挨戶地在樓道裏貼廣告條子。可是廣告條子並沒有給他帶來更多生意,因為貼條子的人實在是太多了;條子剛貼上去,就被別人給蓋上了。於是,他就想出了一個特別的法子:在通下水道時留點手腳,讓別人用上二、三天之後又擴他。

他不想這麼幹--這是騙人哪!李新春也勸他別那麼幹。新春也是亂尾樓裏的一個怪人--白天拿泥刀,晚上卻捧著一本書的。謝成知道念書是好事,至於其它的嗎?就別做那個夢了吧。新春卻一直在做夢。他念的是法律專業,每回考試不是得五十六,就是得五十九分,總是及不了格。這事也真怪,--想起新春的事,謝成老忍不住這樣想,怎麼老是差那麼一分、幾分的?要差就多差點,讓人斷了那門子心思。

新春卻一直沒斷那心思。每天收工後,隻要不下雨,總能看到他坐在亂尾樓前的磚堆上,就著傍晚的陽光看書。冷風呼呼地吹著,鼓動著他一頭亂發。也是一個要強的倒黴漢哪!就是這麼個倒黴漢衝謝成說,謝老板,雖然別人騙了咱們,可咱們不能丟了農村人的臉。

謝成覺得新春的說法矯情。什麼臉麵?一個窮鄉下人跟有錢的城裏人講什麼臉麵?他沒有理睬新春的勸告。他沒想到,那些被他騙過的城裏人,慢慢地就醒了水,不再擴他了。於是,他本來就少得可憐的生意變得越來越少了。到最後,他每天都在這座大城市的旮旯兒遛達著,盼著腰裏的呼機響。響一響吧,哪怕是擴錯了也行啊,不限定是叫人做事的。可它不響。慢慢地,他知道他做錯了。他想改過來,可是,他發現他沒法改了,因為他一改,生意就變得更少了。他還是想改的。就這樣,他一會兒改過來,一會兒改過去,幾年時間就過去了,托城市大的福,他雖然沒能想出更損的賺錢法子,在這座大城市的旮旯兒裏竄進竄出,他最終也沒被餓死。

他知道他在做什麼--守住亂尾樓。他總覺得隻要守得住,說不定當初開發這幢樓的老板就回來了,說不定突然發現這幢樓壓著數十畝寶地的政府就出麵了,說不定……他被壓在亂尾樓裏的錢也就出來了……那時候,他又是名符其實的老板了。有時,他也感到難以堅持,可是除了繼續守著,他又能怎樣呢?

⒉這年冬天,謝成的前妻又回到亂尾樓裏來了。她是什麼時候回來的,他不知道,隻記得那天傍晚他坐在客廳裏念書,突然聽見有人在背後說,謝成呀,還想在書裏找“黃金屋”,還想在書裏找“顏如玉”呀。他一聽就知道是前妻劉美枝。畢竟在一起生活過十幾年哪。他懵裏懵懂地扭頭看她,呆了半晌,然後慢慢把書合上,一聲不吭地轉回臥室,砰地一聲把門撞上了。

後來,他一遍又一遍地回想當時的整個情景,終於認識到他當時感受到的,隻有生理上的厭惡與極度的屈辱。是的,當時他一眼就看出她已經做了“雞”了,而且是那種最低等的“雞”。快四十歲了,哪個正經女人會打扮成那種樣子呢。他知道他為什麼會厭惡,卻不明白他為什麼會屈辱。人家做不做“雞”和你有什麼關係?你幹嘛反應那麼強烈呢?緊接著他就想到,她不是跟著那個有錢的王八蛋走了嗎,怎麼會淪落到要做“雞”的地步了呢?那時候她走得多風光呀,打離婚打得多堅決呀!

他猜想,那個王八蛋沒跟她結婚,把她給甩了。也可能……那個王八蛋也垮了?他在這座城市的旮旮旯旯裏轉悠了幾年,見識了不少起起落落的人和起起落落的事,因此很自然地就想到了這上頭。比那個王八蛋精明得多的人也垮了,他憑什麼就不會垮呢?狗日的,早該垮了。垮了好啊!他垮了,世上就少了一個禍害了。他幸災樂禍地笑了。可是,自己垮了也就是了,怎麼還拖累美枝做了“雞”呢?他沒給她存點錢嗎?狗日的,你騙得人家跟了你,你就得給她存點錢哪,哪能讓她去做那種營生呢?他感到憤憤不平起來,被想象中的那個王八蛋的背信棄義激動了,渾身打著顫。

與此同時,他還被一種極其模糊的預感折磨著。分開這麼多年的老婆都回來了,我是不是也該滾回老家去了呢。這是一種毫無來由的想法。但是,每當它從腦海裏莫名其妙地蹦出來的時候,他就感到特別的恐慌,仿佛他被迫離開這座城市已成定局,無可挽回了似的。

自從那天受到冷待之後,美枝似乎有意避著他,偶爾在路上遇見了,也勾著頭,或者把臉別過去,不看他。時間一長,謝成發現,他對她再也沒了當初的那種感覺,反而對她的生活生出了好奇。他明明看見她每天陪著不同的男人進進出出,可是,他發現他老是忍不住這樣想:也許人家隻是在談生意,並沒有做那種齷齟事兒呢?或者她僅僅是在替她的姐妹們送客吧?他巴不得真相就是這樣的,可是,他在過去放浪生活中積累起來的種種經驗卻提醒他,事實並非如他所願。有時,他很想把事情弄清楚。但是,這麼做究竟有什麼意義呢?就算她沒做那種事吧,你還能怎麼樣呢?把黃雯甩掉,和她破鏡重圓?

於是,兩個女人在他腦海裏鬥起法來,把他打得精疲力竭,垂頭喪氣,神思恍惚。

一天傍晚,他踽踽獨行,回到亂尾樓裏,因為整天沒找著事兒做,心裏很不痛快。他喝了幾口哽酒,倒在床上,越發感到焦躁,就去衝冷水澡。他一向是這樣幹的,不管吹風下雨,落雪打霜,隻要一感到心裏毛燥,就去樓前唯一的水龍頭底下用冷水衝,邊衝邊拍打身子;衝著打著,火就熄了,煩躁也沒了,鬱悶也沒了;衝著打著,身體也棒了,想的也少了。這也是件怪事兒,身體棒了,怎麼想法反而少了呢?

他衝澡時一向隻穿褲衩的,也不管那些來來往往的男男女女。在亂尾樓裏,誰還顧得了那些呢。亂尾樓的所有房間都沒裝門窗,講究點的人就在門口拉上一道布簾子,分個內外。內外實際上沒分開,有時走錯門了,挑開門簾子,說不準就看到一男一女在幹那事。也許是晚上,也許是白天,所以在亂尾樓裏,沒事誰也不串門。怕背時啊!

那天他是真火了。已經過了“立冬”了,天氣日漸寒涼,冷風嗚嗚咽咽地吹著,可他沒覺著冷。他哪裏會覺著冷呢?他渾身都是火。他象往常一樣先用臉盆澆冷水,然後用雙手死命搓揉拍打。他打了半天,也沒能把火打熄了,就站著吼。吼著吼著,他就看見劉美枝從馬路上走過來,拎著坤包,搖擺著水蛇腰。他感覺她在離他十來米遠的地方盯著他看了一會兒。他預感到她會走進他的房間裏去,躺在那張破床上等他。他停止吼叫,開始回想以往和她在一起時的種種情景。在想象中,她的麵像與身體變模糊了,一會兒象是她本人,一會兒又象是黃雯。他的想象一向就是這麼含糊不清。

他回房間時天已經黑了。美枝沒有開燈,靜靜地坐在床沿上。那是一張什麼樣的床啊!幾塊破木板釘在一起,架在火磚台子上,鋪著一床棕墊和一床破棉絮,被子倒是很高級的,可惜也破了,油膩膩的。

他不理她,硬梆梆地站著,連衣服也不穿。她也不做聲。兩人僵持了一忽兒,她站起來拉他的手,把他一直領到床沿上坐下。她說你真想嗎?真想做你就來。還要我主動嗎?他一聽她軟軟的聲氣,一摟她熱烘烘的身子,就莫名其妙地流起淚來。真沒出息!竟然在這種時候哭,摟著娘們哭。

他哭了一會,就開始做了。做得不管不顧的,轟轟烈烈的。自打發現美枝回來那天起,他一直暗暗準備著,請木工裝了一扇門,安了兩扇窗,還買了幾張畫片貼在牆上。他唯獨舍不得花錢買一張床。他舍不得花錢就把他害苦了。那天他做著做著,床下的火磚台子就倒了,弄出了很大的動靜,以至第二天全樓的人都笑話他。美枝沒笑話他。她在底下說接著來。他就沒管三七二十一,又接著來。也是個好女人哪!

⒊美枝還是一個很精明的女人。那天她一邊摸著他滾燙的胸脯(手巴掌打的),一邊問他,你一年四季都是那樣洗澡的?大夥兒一年四季都是那樣洗澡的?他說嗯。她接著說,我們開個澡堂子吧。開一個澡堂子,你和大夥就不用那樣洗澡啦。他漫不經心地說,開澡堂子幹嘛?開澡堂子又賺不了幾個錢。那天他確實太累了,在經曆了狂風暴雨式的激烈搏鬥之後,又迷迷糊糊地想起了黃雯,心頭隱隱感到不安。

那可不一定呀。你看過人家的澡堂子嗎?人家的澡堂子收十塊一個呢。我們不收那麼多,就收五塊吧。每人收五塊,要是有二十個來洗,每天就能收一百塊錢呢,每月就能收二、三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