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達郭家崗後,父親在亂墳堆裏轉了幾圈,找到一片坡地。他肯定,曾祖的墳就在這裏。可究竟是哪座呢?他邊看邊念叨著他七、八歲時跟著我祖父來上墳的一些細節。比如,穿過一條通道,現在他已經找到了那條通道;比如第二座,現在他也找到了,可是,那是一座新墳;比如,……等等。很明顯,依賴他糟糕的記憶來認曾祖的墳,將會是一件極其荒唐可笑的事情。於是,我給薑師傅敬了一支煙,請求他開始工作。薑師傅微笑著點燃香煙,客氣地問:不讓老太爺再回憶一下?
啊,不用了。老太爺尷尬地笑了笑,補充說,你開始吧!我相信你。
那好。薑師傅從肩上取下帆布書包,蹲在地上打開,取出一些什物,包括一對小蠟燭、數支線香、一個羅盤和一柄帶紅纓的鐵鏢,還有小半瓶高梁小曲。忙完後,他要我弟弟取些清水來。弟弟拿著事先備好的臉盤就近取了些,我見那水有點渾濁,就叫他去更遠些的那條水溝裏去取。來的時候,我發現那裏不僅水很清澈,還有很多鯽魚在上水,我覺得那是一個好兆頭。可是,弟弟說,沒必要那麼麻煩吧。
我知道弟弟並不是怕麻煩,而是對此事不以為然。他說過這樣一件事:去年七月半,他給郭氏列祖列宗燒紙錢,不知怎麼回事,錢紙中竟然夾雜著一顆爆竹,突然炸了,所有火灰全揚起來,把他兩腿間的毛全燒光了,還差點傷了眼睛。他還說:我給你們送財喜,你們怎麼能當場就讓我受傷呢?我感覺這正是他的愚笨之處,因為他不明白,倘若不是祖宗保佑,他那雙眼睛當時就給廢了。我默默地從他手裏奪過臉盤,潑掉髒水,快步走到那條水溝邊,打來了一盆清水。
您這樣鄭重,您曾祖一定會保佑您的。啊,也會保佑您全家所有人的。
說完,薑師傅接過臉盤,放在地上,燃香點蠟,還念了一篇經文。稍後,他往臉盆裏灑入幾滴酒,撐開陽傘,遮住,然後就跪下去把頭探到陽傘底下,看了起來。我試著想象那盤清水表麵浮現出來的圖像,但是,我頭腦裏白茫茫的,什麼也沒有。真是神人啦,我想。就在這時,薑師傅猛地站起身來,把那隻帶紅纓的鐵鏢往地上猛地一插,大聲說道:就在這裏!
我認真看了看,那是亂墳堆中間的一塊隙地,隱隱約約地隆起,底下似乎確實埋得有一座舊墳。其實,薑師傅跳起來的時候是那樣的敏捷,紮鐵鏢的時候又是那樣的果斷,我感到,已經完全沒有理由懷疑了。我瞄了瞄父親和弟弟,他倆都沒吱聲,似乎也毫無疑問了。於是,我大聲說,那好,就定在這裏了。您覺得這座墳應該怎麼修繕一下呢?
最好是修一座墓園。不過,眼下最要緊的是把墳壟一下,再把這邊墊高一些。對,就是這裏。您曾祖這座墳座東朝西,左有青龍環抱,右有白虎衛護,葬得很好,唯獨後麵虛了些,用土墊起來,就十全十美了。
薑師傅說得真好,仿佛知道我的追求似的。不過,最讓我高興的還是他吃午飯時說的那句話。當時,也許是事情圓滿成功心裏高興的緣故,他和我弟弟侃起了古典詩詞。原來,他倆都是縣詩詞協會會員呢。他念了一首自己的近作,請我弟弟指教。我弟弟正玩味著,他卻突想想到了我曾祖的墳墓上。他說,您這座祖墳葬得真好。不過,它是隻保佑男性後代,不保佑女性後代的。他當時肯定是喝多了些,才把話說得這樣直白,我注意到,我弟弟的臉色馬上變得很難看了。說實在的,我真的有點同情他,因為他生的恰恰是一個女孩,而且和我兒子一樣,就要高考了。不過,我當時沒意識到,薑師傅的這句話也給我惹來了麻煩。
吃完飯,司機開車送薑師傅回去,我留下來,和父母、弟弟商量壟墳、修墓園的事。我估摸著,修一個像樣的墓園要花十多萬。這筆錢理所當然由我和弟弟分擔。可是,弟弟卻堅決表示,他不出這筆錢。我火了。我說,你不要因為曾祖隻佑男不佑女就想逃避責任。不管怎麼說,曾祖終歸還是你的曾祖嘛,對你還是有保佑之恩的嘛,你怎能忘恩負義呢。
忘恩負義?你說我忘恩負義?那好,你這麼講恩義,那就把事情包辦了吧。
撂下這句話,他就徑真衝出屋門,走了。這頭強驢!可是,我不能和他計較。我一邊等車一邊做父母的工作,要他們想辦法說服弟弟。母親沉默了一會,歎息著說,薑師傅太不應該了。他那句話太傷人了。父親接過話頭,說我看,就把墳壟一下吧,不必修什麼墓園了吧。我也覺得心煩意亂的。但是我打定主意,一定要給曾祖修一座墓園,即便要由我獨力承擔。
可是,我很快就想到這很不公平。司機回來後,我叫他把車開到中心小學,然後叫他在校門口等,我單獨去會弟弟。弟弟的房間在二樓,是二室一廳的,家具也很簡陋。不過,因為我並沒有打算坐很長時間,便沒有感到特別不便。落座後,我隨便問了一下弟媳,弟弟說她上課去了。這更好,因為按祖宗的規矩,女人原本就是不宜讓她們參與祭祀大事的。我開門見山地說,你真的不出錢?他也很幹脆,說是的。我拿不出那麼多錢。再說啦,我存的那點錢得留著,給小孩做學費呢。
學費到時候我會想辦法幫你籌,但是,這筆錢得你自己出。要知道……
謝謝你的好意!但是,我已經決定了,不參與這件事,要辦,你自己去辦吧。
你……那好吧。不過,你得和我簽一份協議。
協議?弟弟瞪大眼睛問道。
是的。墓園由我修,祭祀理當由我管,你呢?從此以後,你不得祭祀曾祖。
從此以後不得祭禮曾祖?……他似乎很迷惘,瞪大眼睛看我,好一會才醒過神來。哈哈哈,好!你這個主意的確很有創意。好!就這樣定了。嗯,是現在簽呢,還是等你修墓園的時候再簽?
我當然想現在就簽,因為我很討厭拖泥帶水的。但是,為了保持事件的嚴肅性,我還是先去城找一位熟悉的律師,起草了協議,然後在第二天上午趕到中心小學。簽字的時候,我看出弟弟神情間有一種悲哀的意味。說實話,我差點心軟了,不過,我認為這樣處理這件事對雙方都有利。不是麼?我固然贏得了獨享曾祖保佑的可能,他又何嚐沒有避免沉重的經濟負擔呢?
清明節轉眼間就快到了。我挑了個雙休日,又帶著薑師傅回了一趟老家,在他的親自指導下,替曾祖壟墳、修墓園。弟弟沒參加,我少了個幫手,不過,這對我的影響不大,無非是多請一個幫工而已。
清明節那天下午,墓園峻工,其他人都走了,我單獨留下來,在墓前石墩上坐下,點燃了香煙。
墓園是仿照曾國潘的墓園樣式修的,很古樸,也很氣派,統共花了差不多二十萬。我一邊隨意地玩味,一邊漫不經心地想著。得了道的同學說一座祖墳是可以管五代的。曾祖,第一代;祖父,第二代;父親,第三代;我,第四代;剛好,到兒子是第五代。不過,管,當然不包括管者在內,因此,祖父是第一代,父親是第二代,我是第三代,兒子是第四代,哈,還可以管到孫子呢。當然,權利與義務是緊密相聯的。我要管父親,這是倒數第一代,還要管祖父,這是倒數第二代,還要管曾祖,這是……怎麼啦,這樣算下來,我豈非還要管倒數第四代、第五代嗎?我突然急出了一身冷汗。慢著,再算一下。我霍地站起身來,扔掉煙蒂,搬著指頭算了起來。我很快就意識到,在曾祖之上,還有一代祖宗管著我的兒子,還有兩代祖宗管著我,換言之,今後若想讓我和兒子得到所有祖宗協調一致的保佑,我至少還得找到曾祖之上的另外兩代祖宗的墳墓呢。我驚呆了。我突然下意識地在亂墳崗上奔跑起來。我知道,這樣是不可能找到那兩代祖宗的墳墓的。可是,我沒辦法讓自己停下來。到後來,我甚至狂呼亂叫起來。究竟叫了些什麼,我也不知道,因為我既不知道那兩代祖宗的名字,也不知道應該如何稱呼他們。我一邊跑一邊叫,仿佛隻是為了把自己累倒似的。
終於,我氣喘籲籲地在墓園前停住,撩起衣襟,擦了擦滿頭滿臉的汗。此時,太陽正在下山,像一個寶光閃閃的晶球,掛在藍灰色的天幕,而我頭頂上空,浮著大塊大塊的雲團,像點著了的棉絮,正熊熊燃燒。我在連接墓園內外的鋪滿白色鵝卵石的小徑上躺下,忘乎所以地瀏覽著這一景象。一隻野雞在不遠處騰躍起來,撲撲撲地飛向更遠些的山崗。我想,明天又會是個大晴天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