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她也知道,這僅僅是她發昏的頭腦製造的幻覺,因此,她不停地提醒自己:你可以懷疑那位闊佬的善意,但是,你至少應該相信璐兒的理智吧。
快十點鍾時,璐兒回來了,帶著一籃裝飾著鮮花的高檔水果,和滿臉酒後的潮紅,說起了她和那位大善人會麵的情況,顯露出異常的愉快。但是,她從她的語調中還是聽出了深藏著的不安。也許,這僅僅因為她本身一直還懷著不安的緣故吧。
她冷靜地聽女兒把話說完,然後就把醫院最新的診斷結果告訴了璐兒,要求她推掉那筆巨額善款。
最初,璐兒完全沒聽明白她在說什麼,驚異地張大了嘴,然後迷茫地搖了搖頭。酒,就是這樣一種能使人變麻木的東西。她由此想起了璐兒嗜酒的父親。他大概也就是這樣子走上前線去的吧……可是,他用生命贏得了榮譽。璐兒呢?她將得到的會是什麼?
隻需做保守治療了?把錢推掉?
璐兒顯然還沒有清醒過來。這是很容易理解的。璐兒為了挽救她的生命,曾經在大街小巷貼滿“賣身救母”的廣告,然後一邊學習一邊參加各種捐贈活動,曆時數月,方才等到這筆巨款。更重要的是,在接那位先生的電話後,她可能早就把那筆錢當成自己的錢了,她想,正因為這樣,她必須阻止她。
她再次堅決地重複道:對,必須推掉!
推掉!為什麼要推掉?您不知道我等這筆錢等得多辛苦嗎?您不知道為籌到這筆錢我付出了多大努力嗎?您不知道剛才--剛才我受過多大的委屈嗎?那個男人,對,那個臭男人一開始就不懷好意,一直哄我喝酒,一直逼我喝酒。我喝了一杯,又喝另外一杯,一直等著,終於等到了他的一句人話--我佩服你,過一段就把錢給你。一段是多久?所以我明白了,我還必須再陪他喝酒,一直喝到……,不,我決不會推掉它的。
正因為這樣,所以必須推掉。過去為了救媽的命,已經夠委屈你的了。現在媽已經不再需要那筆錢了,還有什麼理由讓你繼續遭受屈辱呢?
是的,您現在確實--可能不再需要它了。可以後呢?對,萬一以後病情複發了呢?到時候又要我演一次“賣生救母”的戲嗎?為這件事,我已經失去了男朋友,下一次,我還將失去什麼?我--還有什麼能為您犧牲的呢?
聽到這裏,她驀然感到一震,瞬間,她看穿了自己的自私與冷漠。是的,她一直過分地關注她所感受到的屈辱,卻很少想到女兒做出的犧牲;她一直在精神上居高臨下的審視女兒墮落的痕跡,卻並未明確地意識到女兒其實是在與家庭的厄運抗爭,這一點與她所期望的在本質上沒有差別。可是,這種抗爭方式將給她帶來什麼呢?她隻會在這種抗爭中越陷越深,到最後……她不敢繼續想下去了,顫聲說璐兒,我感謝你為媽做出的犧牲。但是女兒啊,我們應該相信命運的安排。況且,我已經過了天命之年了,萬一,我已經能接受那個萬一了。你呢?你也應該學會順其自然,學會自己照顧自己了。
媽,您這是妥協。對,這是對厄運的妥協。您可以這樣做,但是我無法妥協,我要抗爭。就算您再也用不著這筆錢了,可我呢?我必須完成學業,否則,我便無法在這個競爭社會裏生存。我還要出國留學,否則,我憑什麼在這個弱肉強食的時代裏出人頭地?您別瞪我。我不認為這是奢望。小時候,您一直對我說,做人要安份守已。可您睜眼看一看,在今天這個時代,到底有多少人是在安份守已地生活著呢?膽大妄為厚顏無恥者,作威作福,安份守已卑屈妥協者,遭受淩辱,這就是我們社會的現實。
不錯,我們確實是在呼喚著和諧,但與此同時,我們的社會也在更多地滋漫著掠奪--富人對窮人的掠奪,腐敗的官僚對民眾的掠奪。每年,我們揪出了多少貪汙受賂數百萬數千萬數億的貪官?每天,我們身邊發生著多少起克扣了民工工資還把人打得頭破血流的惡行?沒有人告訴我們。也沒有人告訴我們這究竟是為什麼?究竟什麼時候才是盡頭?更沒有人告訴我們怎樣改變這種現實……是的,我無力改變現實,但我可以改變我自己。我可以讓自己適應掠奪的環境,讓自己也學會掠奪!這很公平。什麼是公平?既然允許掠奪,就應該允許大家平等地掠奪,這才是公平的。
我知道,在這個世界上還有很多象您一樣的好人。比如以前給我們捐款的那些普通百姓,他們中的少數,甚至是把借來的錢捐給我們的,我不可能懷疑他們的善意。可那些富人呢?那個可恥的男人呢?他是在用掠奪來的錢向我們“捐獻”,在“捐獻”的同時又伸出了另外一隻髒手。……我知道他現在想掠奪的是什麼,因此,我也就知道了我應該怎樣去掠奪。不,我不覺得這樣做是羞恥的。也許……在搞錢時確實可能受到汙辱,但是,在花錢時卻必然得到補償,重新樹立在搞錢時喪失的人的尊嚴。有錢了,難道還可能沒有尊嚴嗎?錢,就是尊嚴的證據啊。隻能這樣做了,否則,便永遠隻能得到汙辱,這是公理。我們的教授也是這樣說的。所以,媽,--媽,您怎麼啦?
老太太一邊聽女兒發表著慷慨激昂的長篇大論,一邊感到一股股寒意從心頭升起。她顫抖著,想說點什麼,卻始終插不上嘴;再說啦,她即使想反駁也反駁不了啊。聽到最後,她似乎不想再聽下去了,便自動地陷入了昏迷,--那倒是一個絕佳的精神避難所。
然而,個人意誌拗得過人類文明意誌嗎?至少在物質領域裏不能。所以,第二天上午老太太就又蘇醒了,隻是神誌似乎變得有些糊塗。首先是害怕打吊針。當護士把吊針瓶掛上時,她先是一驚,隨後就猛地從床上振起來,伸手去掃。她掃了兩次,都沒能把瓶子掃掉,便堅決地護住雙手,吵吵嚷嚷地,堅決不讓護士插針。沒辦法,護士隻好在征得璐璐的同意後,集數人之力把她用布條綁在床上,象對待精神病人一樣。奇怪的是,當護士把針頭推進脈管時,她卻又平靜了,隻是默默地流起淚來。
其實,她覺得她是清醒的,甚至覺得--唯她獨醒。隻是她不能自豪,反而因這份獨醒而絕望。她因了絕望而落淚,任由淚水把花白的頭發沾濕了,零亂地帖在臉上,完全忘了是在病房裏,忘了這是在丟醜。有時,她會把目光定在璐兒臉上,想看出點什麼來,可除了惶急,她一直沒看到她想看到的;有時,她把目光睃向護士或者醫生,想尋求點什麼,可除了同情,她一直沒得到她想得到的。於是,她更絕望了,對自己尤其是對自己的身體采取一種徹底地自暴自棄的態度。她吃得越來越少,吃完後,就直接把廢物排泄在被窩裏,使特護護士不得不成天忙著給她換洗衣服被褥,用薰香驅除滿屋子不斷滋生的穢氣。
護士很快就支持不住了,堅決地向住院部領導提出請求,更換服務病房。她寧願不拿特護費,甚至,即使因此而失去工作也在所不惜。院方當然不可能因此辭退護士。可誰來頂替她呢?沒辦法,璐璐隻好去勞務市場找來一位農村大嫂。可沒過多久,農村大嫂也支持不住了。沒辦法,璐璐隻好更頻繁地出入勞務市場。
璐璐更忙了,因為她還得應付那位闊佬。她認定母親需要手術,後來,那位和母親最談得攏的醫生忍不住地向她透露了母親的病情和想法,證實了她的猜想,也堅定了她拿到那筆錢的決心。不錯,她確實想過拿那筆錢作自己出國的學費,但是,--無論如何,她也絕不會置相依為命的母親於不顧啊!所以,她覺得她現在更有理由不擇手段地把那筆善款搞到手了。她甚至堅信她最終一定能拿到那筆錢。可是她也知道她不能著急,必須堅守那道最後的防線--釣魚嘛,哪能先讓魚兒把魚鉤連同魚餌一齊叼走呢!因此,她白天一邊學習,一邊和闊佬周旋。到了晚上,她盡可能早一些回醫院來,陪伴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