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1篇:金剛罩(1 / 3)

接完電話後,璐兒隨手把耳機拔下,塞進牛仔褲兜,彩殼手機便在她淺色毛衣罩著的乳峰間晃動著,晃動著,仿佛建了勳業的功臣似的。她躺在床上怔怔地盯著它,又仿佛覺著看了一隻綠頭蒼蠅在兩團白麵上方營營飛舞似的,驀然間感到一陣惡心。她痛苦地把眼睛闔上,任由強撐著的頭自由落下,然後深深地歎了一口氣。過一會,她意識到璐兒還沒走,便睜開眼睛望過去,發現璐兒正若有所思地看著對麵牆上的紅字橫幅:與金錢比較健康是最好的。健康當然是最好的,可沒有了金錢,又哪來的健康呢?所以還是金錢……是最好的嗎?她毫不自覺地這樣想道。

過一會,璐兒似乎注意到了她的目光,回過頭來,遲遲疑疑地說媽,我出去一下就來。

去接受另外一筆善款嗎?她尖刻地問道。

是--是的。璐兒囁嚅著,稍作停頓,然後倔強說媽,我這不都是為了您嗎?

--又是多大的一筆善款呢?她放棄了對璐兒的指責,把目標集中到善款上。

他說……他說,是四十萬。

多少?十四萬?還是四十萬?她尖聲叫了起來。

是四十萬。怎麼啦?難道您懷疑別人的善意?璐兒也毫不自覺地轉移了辯護的對象。

善意?……對,我毫不懷疑別人的善意。可是……可是……

可是,您卻很懷疑我,對嗎?您懷疑我經受不住金錢的誘惑,怕我墮落,對嗎?……不錯,我確實不顧您的反對,買了這台手機。可這能說明什麼呢?買手機,方便那些善心人和我們聯係,這也有錯嗎?

璐兒回避了另外一些事實,比如名牌服裝,比如珍珠項鏈,比如前不久在高檔酒樓裏舉辦的生日PT,比如……所有這些,都不是這個不幸的家庭成員現在應該享受的。但是她不想再指責她了。璐兒上大學了,終歸還是孩子;一個孩子對社會尤其對自己能懂多少呢?想到這一點,她柔聲答道:璐兒,我沒懷疑你。你一向都是很優秀的。我隻是希望你能多想一想,多想一想,然後……

好啦,我會想的。現在我走了。

不耐煩地說完這句話,璐兒真的就走了,衝她揮揮手,解放了似的蹦跳著衝出病房,她看著她在走廊裏一拐,就不見了蹤影。

她繼續怔怔地看一會,然後用沒插針的左手擦擦眼睛,再看,可無論是岑寂的走廊還是同樣岑寂的病房裏,她都沒再看到任何蹤影。她再次闔上了眼睛。我就這樣失去了我的女兒了麼?她想。她再次睜開眼睛,把目光定在仿佛虛懸空中的園柱形吊針球上,看著藥液一滴一滴地垂落,分明感到信心也在一滴一滴地消失,與此同時,下腹卻一點一點地膨脹起來。她不自覺地抬了抬右手,又換成左手,向腦後摸去。當指尖觸到冰涼的園餅形電鈴按鈕時,她沒按,突然狠狠地向右撥去。按鈕撞上了金屬床架,發出一連串哐哐聲,她隱隱感到一陣惡意的快感。

可她馬上又後悔了。盡管按一次鈴就記一次費,也不值你衝一塊死鐵發脾氣啊,她想。

稍後,她側轉身體,把手伸向床邊高凳上擱著的便壺。當指尖快要觸及提手時,她突然感到肺部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不由自主地縮回了手。她咬緊牙關,嘶嘶地喘氣。過一會,她猛地再次把手伸過去,一把抓住便壺,惡狠狠地塞進被底。當冰涼的壺嘴觸到身體時,一股熱流噴射而出,在便壺裏激起一連串唰唰聲,象是已經脆薄如紙的肺在胸腔裏受到拉扯時發出的嘶嘎的哀吟,她再次感到一陣惡意的快感。

做完後,她把便壺扔回原處。便壺隨沒放穩的凳子晃了幾下,濺出一些黃濁的液體,灑落在潔白地板磚上。她厭惡地看了一會,重新躺正身子。慢慢地,不斷滴入血脈的藥液修複了肺部新扯開的裂痕,痛楚減弱了,迷糊中,她又想起了璐兒和她提到的那筆善款。她知道她正趕往某座咖啡廳,或者茶樓。在那裏,某位善男--對,肯定是男人,帶著一筆巨額善款,在等著她。可是,在等著心愛的女兒的,究竟會是什麼呢?四十萬?加上原來陸續收到的十多萬,差不多就夠給她做手術費的了。可是,天上落下金山,是窮人的夢想;倘非練就金剛不壞之身,則是幸運者的災難。她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這麼一句話,隨即感到了極度的恐慌。

此時,已是深秋的傍晚時分,正在落山的太陽點燃了天空的雲塊,向窗口投進紅豔豔的光,映紅了鋁製的窗框。她看著它燒紅,看著它冷卻,然後不無怨恨地想起了這個家庭的另一個成員,她的丈夫。他也是璐兒的父親,可是,他對整個家庭卻隻盡了播種的責任,就把熱血毫無保留地灑在了祖國的南疆,永遠地從她們的生活中殞落了。隨後,她又想起了璐兒,想起了她臆想中的那個有錢的男人,便感到再也無法繼續在病床上躺下去了。她無可奈何地撳下電鈴按鈕,招來滿臉掛著疲憊的假笑的晚班護士,讓她提前拔掉了吊針,盡管這樣做又浪費了一些難得的金錢。

穿好衣服,吃完護士帶來的晚餐,她進衛生間洗一把臉,理理頭發和衣衫,然後向病房外的小花園走去。護士試圖阻攔她,但素知她的倔強,隻好默默地跟著。她在跟著她的特護費呢,她不無揶揄地想。

今夜無月,隻有數點寒星在淒冷的夜空中閃爍;花園裏,高大的桂花樹卻散發出陣陣不合時宜的馥鬱的芳香。她在碎石小徑上穿行著,繞過來繞過去地漫無目的地穿行著,不一會就完全忘了一直或遠或近地跟著的護士。她想到了死,甚至感覺已經嗅到了濃鬱的死亡氣息。過去,不管日子過得多麼艱難,不管生命受到何種威脅,她從未認真地思考過死。現在呢?她一邊忍不住地思考著死亡,一邊忍不住地思考著璐兒的墮落。她頭腦裏一直盤旋著這樣一些問題:假如死後靈魂存在--這是人生時無法確知的,那麼,她死後怎能在天國安心地生活呢?假如天國確實存在,她毫不懷疑她將進入天國而不是地獄,可是璐兒呢?假如死後靈魂不存在,那麼,她死後她的精神豈非也要灰飛煙滅,點滴無存了麼?她應該怎樣才能讓自己的精神而不僅僅是血脈延續下去?否則,她的整個人生究竟有何意義?她受那麼多若究竟有何意義呢?

她不停地想著,時而感到悲哀,時則感到振奮,時而感到迷茫,時而感到清醒。一個小時後,她下定了決心。她讓護士回病房等她,自己單獨走進了醫生辦公室。幸好,當班的是和她最談得攏的醫生。她對她說,她決定放棄手術,隻接受保守治療。醫生估計她考慮的是錢的問題,沉吟半晌,體貼地說,邊治邊等吧,相信璐璐會籌到足夠的錢的。她說,這正是我想請您幫忙的。我不想再拖累她了。我想請您對她說,這是醫院診斷的。

聽完這句話,醫生最初感到很驚訝,隨後就悟到了她的真實想法,流著淚說,您是一位偉大的母親。她淡然一笑,握住醫生的手說,我隻是不甘讓璐兒成為善款的奴隸而已。請您一定幫這個忙。

回到特護病房,她平靜地脫衣上床,任由護士給她插上吊水。她已經邁出了她生命旅程中最重要的一步,可是,這能否成為璐兒生命中的一個重要轉折呢?或者說,這一步能否讓她找回她善良純樸的女兒呢?她瞪著潔白的房頂和房頂上那些細微的黑色裂紋,不由自主地又想了起來。

她知道,在璐兒回來之前她其實不可能找到答案,她應該好好休息,準備和璐兒的談話。可是,她卻無法讓混亂的思緒停止飛躍,停止穿刺,停止糾纏,她感覺整個頭顱變得越來越沉重了,而這種沉重的感覺非但沒讓頭腦停止思考,反而催化了種種不祥的想象。有那麼一會,她甚至覺得她看見璐兒恬不知恥地接受那位闊佬的淩辱,就在此刻,正在發生,而她呢?隻能眼睜睜地看著,幹著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