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已無蘇東坡
文史隨筆
作者:劉誠龍
蘇東坡是中國文學藝術上罕見的全才。這是很結實的結論。
幾位文友相聚,非正式磋商,有記名投票:上下五千年,縱橫數萬裏,閣下最喜歡哪位文人?蘇東坡以最高票當選。東坡先生逗人愛,不但是才高,水陸草木之花,可愛者甚蕃,才氣縱橫之屬,可愛者甚多;才高,還有好性情者,少了,東坡恰是好性情中人,東坡置身曼妙娥眉側,不做道學先生,也不做色中餓鬼;東坡置身紅藍大頂旁,居廟堂之高不高高在上,處江湖之遠不如喪考妣,心情能淡定,也無風雨也無晴;才氣高,性情好,而且德品與才品齊飛且共一色的,那真是稀有金屬了。一入文人便無可觀者,夥矣,東坡洵是例外。
這裏單說東坡先生買房故事,便可知千古文人高德,或唯東坡一人。
東坡先生劫後餘生,自海南瘴癘地北歸,身心安頓於古越所屬的陽羨縣(今宜興),“買田陽羨吾將老,從初隻為溪山好。來往一虛舟,聊從造物遊”。東坡來陽羨,也隻能“從造物遊”,他是戴罪之人,雖已平反,誰曉得名教罪人如東坡者不再引朝廷發脾氣?東坡先生居官,東風壓倒西風,不隨東風;西風壓倒東風,不隨西風,哪隊都不站,哪隊都不愛,哪隊上台都可能貶他。士大夫是不會跟他玩的,“來往一虛舟”,難與貴人玩,形格勢禁,怕也隻能與草親,與竹親,與山與水相親近,“聊從造物遊”——“陽羨士大夫猶畏而不敢與之遊”,不過人間也有好人,陽羨也有一位既不勢力也不勢利的人,叫邵民瞻,不以力交,不以勢趨,喜歡找東坡先生玩,兩人“時時相與杖策,過長橋,訪山水為樂”。
東坡先生到陽羨,陽羨既非老家,無故居,也非官地,沒別墅。他確定將陽羨作為養老之地,想來好笑,是算卦確定呢?大概是。將佳山好水,寫為紙條,團成一團,卷為小卷,都丟進一隻竹罐裏,然後搖,搖,搖,再拋出,撿起拋出的紙條揭開看,嗬嗬,是陽羨。“東坡自儋北歸,卜居陽羨”。東坡先生在很多地方做過官,有很多的第二故鄉,他是一個也不去。很多官人,第一故鄉倒不怎麼戀他,多戀第二故鄉(兔子不吃窩邊草,好兔子去窩外吃草,吃窩外之草沒心理負擔——到外地占資源弄金錢,心理障礙少多了),在第二故鄉求田問舍,大置產業。現代人來看東坡先生,一定覺得他傻,做官多年,轉官多地,那麼多的第二故鄉卻無故居,那官是白做了。
“吾來陽羨,船入荊溪,意思豁然,如愜平生之欲。逝將歸老,殆是前緣”。東坡先生卜居陽羨,要歸老,要養老,卻連房子都沒,人生地疏,怎麼尋房居?好在有邵民瞻替東坡先生張羅,到處打聽房源,邵先生畢竟是老陽羨,沒幾日給東坡先生找到了房子,房子地段可以,非市中心,無市聲嘈耳,有山如故國,“此山似蜀”,睹山可思故鄉,而且價格也不貴,“邵為坡買一宅,為錢五百緍”。東坡先生工作幾十年,這點錢還是有的,也恰是這一點錢,傾一生積蓄,買了下來,“坡傾囊僅能償之”,安居樂老。
在古代,“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東坡先生有子有女,不存在無後問題;現在人所憂的,不福有三(妻子、兒子與房子),無房為大,東坡先生也已解決。他的日子也就過得爽起來了,“愜平生之欲”,到處耍去了,白日天空上掛太陽,四處空明,遊玩無礙;晚上漆黑,有月之夜,以月當燈,無月之夜,秉燭當月,也與邵民瞻相約賞陽羨夜景。有一夜,他倆玩得遠,玩到農村裏去了,“夜與邵步月,偶置一村落”,遊興正好,卻聞哭聲,有一位老婦人,放聲悲歌,聽了讓人心痛。東坡先生聽不得人哭,便同老邵去聽民間疾苦,“坡徙倚聽之”,那哭聲越發悲,惹得東坡淚流,“異哉,何其悲也!豈有大難割之愛,觸其心歟?吾將問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