駱鶴6(2 / 2)

“後來呢,你們為什麼沒有結婚?”我突然問。她眼前這個二十九歲的少婦又變成當年圍著她睜大眼睛聽故事的小女孩了。

“你知道的,當時我所在的部隊不允許……”

“不允許‘對外通婚’?”我說。

“可以這麼理解,可是經過我和上級的鬥爭,我們還是準備結婚了。那時候小,認準了的事,就不管不顧一切。”

相冊被她翻到新的一頁,大概是她和我父親的結婚照,大紅的底,右下角有一行燙金的小字:一九八一年,清風照相館。

“當年我們先去照了這張相,但實際上沒有正式結婚。”

“……”我徹底傻了眼。

原來如此!當年我指著一盤水晶藕粉糕說這點心叫‘二奶’時,正是和邱秋關係最不好的時候,我父親一聽那兩個字就直接掄著巴掌過來了,還說,你知道個×!當時火辣辣的巴掌掄得我暈頭轉向,這是我父親唯一一次揍我,為了邱秋。原來我和母親,不過是我父親“後來的段子”,駱銘,哦不,羅天前半生的驚濤駭浪,我和我母親連參與的份兒都沒有。而眼前這個女人,自我記事起就被定義為我們這個三口之家的闖入者,如今搖身一變,反而把我母親擠成第三者了,真是像極了某娛樂節目中的權利反轉那一環節。

她靜靜地看著照片,很久,才慢慢地說,“鶴兒,這相片上其實有三個人。”

我這才注意到相片上她微微隆起的小腹,不仔細看,幾乎是看不出來的。

“後來呢?這個孩子去了哪裏?是否也像媒體傳達的一樣,因為和隨時可能變成他繼父的駱銘不和而離家出走去了海外?還有,鍾黎呢?”邱秋當年的日記裏事無巨細,獨獨少了這一段。

沈譙啞然失笑。“孩子當年,根本沒有生下來。”她說,“幾乎每次新書發布會,都有提問者朝這個真相殺來,我偏不讓他們如願。”

答記者問,向來非她所長。她一開口,要麼離題萬裏,要麼得罪人。 可在這個問題上,多少年來她竟一直含混得滴水不漏。

“那年羅天蒙冤入獄,不到半年,獄中失火,他死裏逃生,但一直不肯與我聯係,那段時間有個上邊來省裏視察工作的領導幹部,得知了羅天的事跡,很賞識他,就讓女兒帶他到國外治療燒傷。這位領導幹部就是你的姥爺,而他的女兒何之之,就是你母親。後麵的事,你應該都知道了吧?”

我大睜著眼睛,有種錯覺她是在編。

她轉身去翻箱倒櫃地找出一份稿子,“都寫在這上麵了,這是當年的手稿。”

看得出這手稿塵封已久,並且連她自己也不打算再看的樣子。

今天我似乎收獲頗豐。多少年來他們兩人的種種,正傳野史,N多版本,都將在我手中這份算不上厚的手稿上落幕。

感謝她讓我知道真相。

臨走時我對她說,還想向你要一樣東西。二十多年前關於“婉兒”的那個本子,我知道你一直保存著它,沒有賣給別人。

是賣不出去,她笑著說。

怎麼可能,是你不想。我說。我和我的大學同學受人委托物色一個關於唐宮女性的本子,隻是導演是個一文不名的80後小字輩。

她二話沒說就把本子找了出來。我看著空白的封麵說,劇本沒有名字嗎?

她接過來翻了翻說:“當初拿到框架就開始動筆寫,寫來寫去發現離原定的架構越來越遠,知道未必被采納,所以也沒忙著起名,如果可以的話,我想叫它《無冕女丞》。”

我說,這麼信得過我們?

她說,我信得過學曆史的人。回頭真要用了,別忘加上你父親的名字。二十七集以後都是他寫的,最後還是他用了幾個晚上挑燈夜戰給我改錯別字。隻是,為什麼是婉兒?她有些疑惑。

為什麼是婉兒我也說不清,就像我們都相處二十多年了,還是說不清楚彼此之間的複雜感情。或許當年她的那番話對我影響太深,亦或是我和她一樣,對聰明絕頂的女人有種與生俱來的好奇和迷戀。而那曾經未被采納的本子,就像多年前的舊夢一樣,恍如隔世,卻依然縈繞。於是我們通過一個人物,一個有所考據又留給世人無數想象空間的女人去研究曆史,研究人性從而看清自己,看清彼此。一個契機而已,一個偶然的,但挺像那麼回事的契機。

我笑而不答,隻是把小時候那幅陳列完畢的,在我的童年已完成曆史使命的竹林中的熊貓布貼贈給了她。

聰明如她,還有使命不明白呢。隻不過也許她並不知道,我恰恰是被她的這個本子引進這一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