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裏,壽延君失神地望著歐陽家族奢華的樓梯和回廊,猜想冼治音是不是正置身在這樣的燈紅酒綠裏,就兀自歎一口氣。
如果不是姑姑,自己根本不可能接近這個屈指可數的豪門大家族。壽延君兒時父母因一場車禍喪生,此後,就被姑姑壽文菲領到了這幢大豪宅裏,在那個名為“歐陽氏家主”的高貴老人麵前,壽文菲拉著這個侄子一臉諂笑,稱壽延君如何的“一表人才,年輕才俊,大有作為”,然後是懇請老爺看在自己的份上可憐可憐多多關照雲雲。
每一次,壽延君隻是謙和拘謹地站在那裏,盡力給姑姑麵子做好一個乖男生的樣子,一口一個唯唯諾諾;腦裏走神想的,卻是最近什麼好看哪裏有好吃的宵夜。
然而就算這樣,壽延君真的不討厭姑姑,壽文菲年輕時冒著他人的白眼犧牲打拚了這麼多,才在歐陽家族的豪宅裏有一間自己的住處。
而今,壽延君就推門進去,望著那個熟悉的臃腫發福的背影,披著真絲的大花蝴蝶披肩,誠惶誠恐地麵對屋內放置觀音的壁龕,口口聲聲念叨著什麼,看上去竟有一絲滑稽。
“姑姑……”壽延君不禁開口呼喚道。
“你來了?手上的傷好了吧?”壽文菲關心著自己的侄兒,她還留存著一絲當年歡場賣笑的媚態,隨手攏了攏已有些花白的頭發,卻發現侄兒的眼裏多了些困惑不甘,“怎麼了?”
“姑姑,我……我不想去跟蹤夏楓大小姐了。”
壽文菲的回答平靜而理所當然:“如果大小姐那邊出了破綻,就能給你爭取更多機會分到歐陽家族的財產。姑姑是為你好。”
“可……可是,”壽延君一狠心,終於開口了,“但所謂的為我好,就是得到財產和地位嗎?這樣真的能幸福嗎?姑姑,我不明白,我能冒昧問你嗎……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是不是隻要有了財產就可以幸福了、那她們的心交給誰呢?”
麵對侄子的問題,壽文菲先是微微一怔,爾後搖搖頭,搓撚手裏的佛珠。
她默默來到抽屜前,用皮肉鬆弛的手指顫巍巍拿出兩柱香,麵對這房間壁龕前的小供桌,麵對那尊觀世音菩薩泥塑像,像是自言自語一般:“跟我上香。”
“姑姑……?”
壽延君雖然不解,還是順從地往香朝蒲團跪上去。他身旁的壽文菲已經閉上眼睛,一炷香奉上供桌的案台:“你也好久沒來了,為他們祈福吧。”
歐陽塗奕老爺每晚都要固定半小時,念佛、燒香。壽文菲因為多年前特別的關係被允許住在歐陽家裏,長期閑在宅子裏無事可幹,某一天也差人在自己房間裏放上了一個小一號的供桌,每天學著老爺的樣子,買來《般若經》,買來開光過的佛珠,靜心搓撚,字句虔誠。
而此刻,隔著蒙蒙如煙的灰和星星香火,那觀音端坐蓮台,潔淨的瓷塑纖手裏,一抔玉淨瓶一枝柳,仿佛執掌著芸芸眾生和茫茫悲歡。
壽延君聆聽著姑姑的念念有詞:“菩薩大慈大悲,保佑我那可憐的弟弟弟媳,願他們安享冥福,多多眷顧這可憐的君兒啊……”
壽延君心底一觸,壽文菲輕輕推他:“你也快,為你的父母……還有一炷香,為你的真聖表哥……”
話到此處,壽文菲用無比悲傷的虔誠歎一口氣:“苦命的孩子……才十四歲,某天晚上跳河,走時是活蹦亂跳的孩子,回來的隻剩下骨灰盒……善哉保佑,真聖,在那邊好好過,媽虧欠了你,你留下媽一個人……”
刹那間,從壽文菲那脂粉遮蓋的皺紋的眼角,溢出一滴透明的液體。灰煙嫋嫋,彌漫這刹那浸潤於心的渾濁的淚光。
唯有觀音默然無言,仿佛正用無比慈悲安詳的神色,守候這千年滾滾的凡塵煙火。
慧日被諸闍,慈眼視眾生。
(作者注——出自何祖禹題雲南劍川石窟愁麵觀音對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