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陽漸漸的收了他通黃的光線了,山村路邊的榕樹葉,幹巴巴的才喘過氣來,幾個花腳蚊子便已在樹下哼著飛舞,不知疲憊的“嗡嗡”叫著,山村中的煙突裏,逐漸減少了炊煙,村居門前放下桌子和矮凳,晚歸的鳥兒終於也扇著疲憊的翅膀飛回到了巢中,夜幕就要降臨了。
阿恰在榕樹下放下了行李,坐了下來,喃道∶“歸家,歸家,原來像自己這樣的人還有家麼?”
一別十餘年,阿恰終於回到了故鄉。
記憶中的榕樹已變了樣,阿恰心中不禁悲涼了起來,榕樹都開始老了,風吹得嗚嗚作響,榕樹上越發光禿的葉子半死不活的呻吟著,漸漸昏暗的天空下,橫著一個荒涼的村落。
離榕樹不遠的幾間村居中,陌生的小孩跑了出來,用黑溜溜的陌生眼神陌生的打量著阿恰這個陌生人。
阿恰同樣陌生的看了過去。
但不同於孩子眼神純粹的好奇與童真,阿恰的眼神更多是悲涼與疲憊,這讓他整個人看起來都很滄桑。
阿恰已經不年輕了,他的眼角已有了魚尾紋,那是歲月刻下的痕跡,每一道痕跡都儲滿他生命中的憂患與不幸。
村居中的大人也看向了阿恰,眼中很是驚疑,臉上的神色在熟悉與陌生間掙紮著,張口嘴似要叫出名字來,但終究沒有,最後隻對孩子歎道∶“吃飯罷。”
孩子頓時歡呼,朝飯桌奔了過去,已全然失去了對阿恰這個陌生人的興趣。
阿恰不禁苦笑,他所記得的故鄉全不這樣的,他的故鄉好得多了,最起碼不會這麼陌生。
但要阿恰記起它的美麗,說出它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仿佛也就如此。也許故鄉本也如此,——可能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阿恰所感的悲涼,這隻是阿恰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
心情改變或者會有很多原因,但當一個人對著舊物感歎歲月如梭物是人非時,大都是因為熟悉的人不在了罷。
可阿恰這時又看到沈之華了,一別十年,阿恰沒想見到的第一個熟人會是他。
沈之華是阿恰無話不說的至交好友。
隻不過是“曾經”的。
在阿恰的記憶中,沈之華本是一個瘦削的人,長方臉,濃黑的須眉占了臉的小半,但兩眼永遠都仿佛會發光般閃著奇異的光芒,總能給阿恰帶來高深莫測的感覺,這雙眼睛曾經或者一直都讓阿恰十分信賴。
可此時,沈之華的臉上瘦削不堪,黃中帶黑,而且消盡了先前悲哀的神色,仿佛是木刻似的,隻有那眼珠間的一輪,還可以表示他是一個活物。
沈之華靜靜的看著阿恰,阿恰看著他,心中先是一悲,但馬上又是一喜,站起來就想走上前去,因為這是他唯一的朋友。
可是沈之華冷哼一聲,扭頭就走!
阿恰臉上的笑容漸漸凝住,深深的歎道∶“這麼多年了,還不能原諒我麼?”
阿恰孤獨的坐了下來,不禁心中全是悲傷,像一匹落單的狼,被遺忘在無盡荒涼的雪原裏。
說來好笑,阿恰本是個很害怕寂寞的人,可他的一生大部分時間卻又是與寂寞作伴。
看著沈之華那與他同樣孤單的背影,阿恰深深的歎了口氣,誰又曾想過兩人的晚年會如此淒涼,少年時他們是那樣無所顧忌,敢於向全世界宣戰。
阿恰終於笑了起來,記憶已回到了少年時光,想起了沈之華,還有許多他不願意想起的名字。
說起名字,沈之華的名字很有意思。
阿恰第一次問起時,沈之華告訴他,“之華”二字取自詩經《采薇》∶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戎車既駕,四牡業業。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沈之華的父母漂泊半生,好不容易安定了下來,晚年得子,心中自是感慨萬千,“之華”為名卻是為了引以為戒,希望自己的兒子能安定的過完平淡一生,可沒想,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偏偏沈之華這一生沒有安定,更沒有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