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血滴碑凝萬字道(1 / 3)

玉龍山氣候不似他方,四季平和,在此處生活,鮮有春曉秋冬之感。不知不覺中,蕭子念已在這裏度過半載。在紫衣女悉心照料下,劍傷早已痊愈。此刻,走出屋門外,勁風煞爽,夾帶著點點雪露。落在肌膚上,冰冷刺骨,忍不住打起寒顫。雙手抱胸,行走在山巔之中,隨著小徑,穿過光禿禿的樹林。頓時眼前闊然開朗起來,但見地麵綠草茵茵,如碧綠的波浪隨風飄揚。

在綠浪的盡頭,媚陽下,隻見紫衣女手揚木劍,在那棵滿是粉色花蕊的老樹底翩翩起舞。手中木劍從地麵向上慢挑,在空中劃過一輪半月,激起陣陣花簇,將自己團團包圍。說來很也奇怪,那花瓣凝於半空,竟不緩緩而落,卻似被紫衣女長劍所引,從四方相聚,在劍尖處形成一團花球。但見花球不斷滾動,越積越大,不住壓縮著周圍的氣息,仿佛下一秒就要引爆。蕭子念看得心驚肉跳,替身在其中的紫衣女捏了一把冷汗,右腳忍不禁後退半步,“啪”的一聲脆響,腳下殘枝被自己踩斷。心間猛然一跳,卻聽前方有人嬌喝:“什麼人!”話音剛落,又聞風聲四起,本凝聚在木劍尖端的花團驀然盡然,化作數把粉紅利刃,隨著木劍指引,如有靈性,朝著蕭子念所在的叢林疾射而來。

蕭子念見漫天花雨猶如細針般灑落,粉色連連,從空中急轉而下,恰是好看。伸手欲接,忽聞咚咚異響,轉眼瞥見身旁一棵粗壯的大樹幹上,密密麻麻布滿了粉瓣,宛如仙人掌一樣。細瞧之下,但見淡黃的瓣蕊插入棕黑的樹身裏頭,仿佛整片花瓣是從樹上長出來似的,將樹幹染上粉紅的顏色。蕭子念觀此,心間頓時涼了半截,眼中餘光見一片靈動的瓣蕊稍稍落下,離自己掌心已不過毫厘。臉色大變,肌肉一陣抽搐,右手如觸電般極速回縮。不久,那片花蕊落地,竟將柔嫩的草葉割成半截,隨後如同利刃般插入土中。蕭子念倒吸一口涼氣,不禁撫摸著右手。心中慶幸:若是方才任由這鋒利的花瓣停在自己手上,恐怕我這右手不殘也要作廢了。想到這裏,凝眼望著天上那群粉花,翩然扭曲著身姿,宛如一條條蠕動的小蛇,瞄準自己身上每寸肌膚,張口磨牙,鋪天蓋地撕咬而來。但見避無可避,唯有木訥原地,心想這番定被紮成刺蝟不可。思及此處,憶起大事未成,滿是不甘。

就在繁花零落,密集於自己頂部之際,猛然一陣烈風從頭上刮過,引得頭皮陣陣發麻。蕭子念試圖般半睜著右眼,向上瞧視,卻見粉櫻飄落,無之前那樣殺氣騰騰,溫柔地睡在地上。落英繽紛,如入夢境。轉眼間,腳下的綠草地已披上一張粉紅的毛毯。香氣襲人,但見紫衣女蓮足踮起,踏著空中盤旋而下的粉瑛,衣裙隨風飄揚,宛如仙女下凡,幾下起落,盈盈躍到蕭子念跟前。美目流轉,晶瑩的黑色瞳仁深處,稍稍透露著一絲哀怨:“你傷患初愈,不呆在屋中,跑出來作甚?”紫衣女蛾眉微皺地問道。

“我......”蕭子念驚魂未定,頓時語塞。好不容易回過神,見紫衣女甚是不悅。憨憨一笑,又見遠處粉瑛飛舞,忙岔開話題:“這裏......可真美啊!你瞧,繁花飄落,猶勝人間仙境。不知山澗那邊,又是何等良景?”說罷,裝作自然,慢步轉身,欲想離開。前步還未踏出,喉間已被木劍所抵,冷如寒冰,不斷刺激著頸部肌膚,似乎在提醒自己,若敢踏出半步,便讓你人頭落地!蕭子念心跳如雷,忍不禁咽下一口唾沫。悄悄側目秒了紫衣女一眼,但見她粉嫩的俏臉漸漸鋪上一層寒霜,原本那溫熱如火的眼眸中也逐漸失去溫度,直勾勾地盯視自己。寒芒直射,那感覺便如同置身於深沉冰窖般,寒徹心扉,骨子裏的每一寸都在顫動。

此刻,蕭子念已明了對方意思,麵上肌肉微微抽搐,仿佛費盡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嘴角間擠出半絲笑容,用手指輕輕推開劍身,尷笑一聲:“不去,不去。姑娘還是把劍收回吧......”紫衣女聞聲,方慢慢將長劍移開,隨即玉手飛揚,在蕭子念身上跳動。後者見對方收劍,正想趁著紫衣女放下警惕,躍步跑開。卻不料這女子心思縝密,早已猜到自己有這一著。出手把自己全身穴道盡數封住,下半身瞬間知覺全失,跌倒在地。剩下一雙烏黑的眼珠子在眶內不斷轉動,驚訝地望著紫衣女。此舉,別說蕭某手無搏擊之力,縱是武林高手也束手就擒,毫無反抗之策。蕭子念惶恐不已,卻見紫衣女俯下身,隨即玉手向下往上托起自己背部,蓮步飛躍。暗香浮動,衣裙飄舞,如同天仙騰雲而起。隨即聞耳邊風聲呼嘯,兩旁的綠樹不住飛逝而過,連成一條翠色的直線。蕭子念胸間心髒砰砰跳動,再好的美色,也毫無興趣觀賞。腦海中隻留下一種念頭:這姑娘究竟要帶我到何方?未等蕭子念揣測,忽聞紫衣女輕聲說道:“到了!”

蕭子念抬目望去,不禁倒吸一口涼氣,隻見山崗之上,聳立著七排墳碑,各個形態大小不一,陣陣寒風蕭瑟,頓覺蒼涼。但見紫衣女抱著自己,來到墳地的最後一排,慢慢將自己放下,伸指解開身上穴道。血脈暢通,頓時一股力量從全身深處爆發,從黃泥地上一躍而起。在來路上已是滿腹疑惑,忍不住對紫衣女問道:“姑娘帶蕭某到此,究竟何意?”喚了數聲,卻見紫衣女仿佛著了魔似的,一雙美目凝視著排列在最後一個粗糙的碑上。蕭子念心中大氣,尋目望去,見碑石凹凸不平,上方歪歪扭扭地刻著“七十七”這一數字,看樣子因是事出突然,立碑之人十分倉促而致。放目四顧,看著這些生前不知名的好漢,現已沉睡在腳底這黃土之下。心中感慨萬分,人生一世,無論揚名萬世,還是平庸度日,到最後不過淪為一杯塵土,歸於自然。爭什麼,奪什麼?辛苦一輩子,究竟是為了什麼?功名?利祿?還是權勢?宋王趙匡胤發兵討漢,卻為了一己野心,血流成河,用無辜百姓的性命,換來一朝所謂大業!真的值得嗎?想到這裏,惆悵不已,輕聲暗歎。

這時,忽聞紫衣女冷不丁一聲發問:“你真想要萬文錄?”

蕭子念聞言一怔,心如潮水,若換以前,聽到這話,縱然是粉身碎骨也在所不辭!但現立於此地,感歎生命之渺小,頓悉空明,卻又有些猶豫。真的好嗎?取萬文錄雖可救國難,卻定要牽累無數無辜百姓,讓他們飽受戰亂之苦。思及此處,心亂如麻,竟有些不知所措。

就在這時,但覺腰間一陣冰涼,瞬間將思緒打破。伸手撫摸劍身,劍上深嵌的紋路在手掌相印,憶起劉繼元種種隆恩。決然抬頭,雙目堅定地凝視著紫衣女,咬咬牙關,一個深呼吸過後,好不容易方才從嘴裏蹦出一字:“是!”

“那好......”紫衣女晶瑩的美目中微微露出一絲失望,嬌瘦的身姿稍稍彎曲,撿起泥地上一把鏽跡斑斑的鐵鍬,遞到蕭子念跟前。待其一臉茫然地接過後,纖纖玉指指向那墳碑旁邊的一塊空地,淡然道:“挖吧。”

“這......”蕭子念仿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但見紫衣女吩咐,便照做就是了。笨手笨腳地刨了大半個時辰,總算挖了一人般大小的土坑。以鐵鍬支撐著身子,感覺如被掏空,手腳肌肉酸痛難忍。大汗淋漓,已浸濕身上衣襟,山風呼嘯,頓覺寒冷刺骨,直入心肺。蕭子念不禁打了個寒顫,緩緩轉身,麵朝旁邊正用粗布擦拭墳碑的紫衫女,喘著大氣說道:“這樣可以了吧!”卻見對方稍稍瞥視了眼土坑,漫不經心地回了句:“嗯。你先行回去,待會自有安排。”話音剛落,那雙晶瑩的瞳孔又重回石碑之上,涼風蕭蕭,不經意地撩起女子微微蓬亂的發梢,頓時多了幾分蒼涼。蕭子念見伊人臉龐略顯疲倦,心生憐憫。彎下腰,與紫衣女並排而蹲,拾起桶裏濕布,稍稍擰幹後,將其鋪在碑麵,小心擦拭著。

“你......”紫衣女美目流轉,但見對方神色專注,心中泛起絲絲暖意,嘴角微揚,衝蕭子念微微一笑。目光在其身上遊離,最終停落在腰間那柄紫色長劍之上。百淵!這兩字便如深海冰墜,直刺自己胸膛,將那顆好不容易溫熱起來的心瞬間凍結。臉上笑容收斂,被平常的清冷給掩蓋。收回眼神,別過頭,麵無表情地凝望著碑文。

這時,忽聞身邊蕭子念一聲細語:“數月以來,我還是第一次見你笑。”這漫不經心的一句話如縷縷春光,毫無防備地衝入自己內心深處。仿佛地窖角落的一盞油燈,火光雖然微弱,卻給予囚禁的人生存的希望。遙想過去,那個黑影,刺入爹娘身上的那一劍,徹底把自己從一個富家千金淪落為街頭乞丐。蓬頭垢麵,如一隻過街老鼠,惶恐度日,餓暈在街頭上已是常態,在他人拳打腳踢之下才好不容易得到冷飯施舍。可能上天憐憫,流浪到汴州的時候,被一位雲遊師太收留,並學得一身本事。途經玉龍鎮,見吐蕃王子耀武揚威,欺淩鎮中百姓。憶起往事,義憤填膺,腦袋一片空白。等自己恢複意識之時,卻見那穿金戴銀的王子竟跪在足下磕頭求饒。不久,觀自己呆楞不動,掙紮起身,在百姓的歡騰中落荒而逃。在鎮長引領下,登上玉龍山,從此這一生便滄桑之變,完全變了樣。而自己成為守門人,又是一段佳話了。

話說紫衣女聞言,眼中笑意一閃而逝。暗暗一歎,緩緩而起,蒼白的小手驀然成拳,但隨即好像想通了什麼,漸漸地又放開下來。提起腳邊木桶,冷冷地丟下一句:“明早,萬文崖下。”說完,然後轉身朝著落日方向走去。蕭子念瞳孔微張,萬文崖?不久前才被她千叮萬囑不準靠近,如今竟邀自己前去,到底是為何?心中揣摩不定,思量之間,不知不覺已回到居住的木屋。微微一驚,收回思緒,慢慢將門推開。朦朧的月光透過屋內一扇小窗,灑落在中央的桌椅上。隻見靠邊的一張木凳上坐著一個黑影,這時似乎聽見門外動靜,猛然轉過頭來。在月光下,那稚嫩的臉龐映入蕭子念眼中,是牧牛童!

兩人各懷著心思,相互沉默。過了半晌,蕭子念正欲出聲,卻是牧牛童耐不住性子,端著一張臭臉,冷哼說道:“別誤會!是主子讓我來道歉的,不是我自己要來的。我可是盼望著你這家夥快點死!少讓主子遭罪!”

蕭子念聞聲,微微苦笑。這數月間,每次與這牛童相見,對方始終也不給自己好的臉色,究竟是自己做了些什麼,才引得他如此厭惡。想到這裏,慢步走到窗台下方的一張朱紅木櫃邊,從抽屜中取出火石,隨即將桌台上的燭台點燃。透過微微躍動的火焰,隻見眼前牧牛童目露凶光,狠狠地瞪視著自己。縱然有著弑親之仇,也不至於如此,何況你我並非這樣。蕭子念暗暗歎了口氣,與其相處久了,也慢慢習慣牛童的冷漠。

“這麼晚,不知你前來有何要事?”仿佛經不起夜間清涼,蕭子念首先出聲打破了這死一般的寧靜。“沒什麼!”

牧牛童一邊漫不經心地用手指戳著桌麵上的灰塵,一邊向蕭子念投去銳色的目光:“隻是看看你,還活著沒有!”

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宛如墜落深淵的冰錐,沒有一點熱情,直刺心間。麵對著牧牛童那冰冷的銳光,猶如細針般刺激著自己身上每一處神經,縱使蕭子念拚命忍耐,也禁不住打了個寒顫。隨即強作鎮靜,在已經僵硬的臉上擠出半點笑意,緩緩拉過一張木凳,與牧牛童相對而坐。就算隔著台麵中央的騰騰燃燒燭焰,也抵不過牛童身上那濃厚的殺氣。

“聽說,明日主子讓你去萬文崖等她......”

“是的!”

“不準去!聽見了沒!”

“可是......”話未說完,忽聞“呼”的一聲響起,剛剛還在歡騰的火焰已化作屢屢白煙,發出陣陣焦味。房間重歸黑暗,蕭子念隻覺前方一陣厲風刮過,像是一把無形的利刃,悄然無息地停留在自己麵前。左右擺晃,似下一瞬間便要將自己生劈兩半。蕭子念倒吸一股涼氣,硬撐著周邊環繞殺氣騰騰的氣場,牙關緊咬,強行讓自己冷靜下來,出言問道:“為什麼?”

“反正就是不許去!聽我一句勸,放棄萬文錄吧!若不然有一天你會像......她一樣,後悔的!”牧牛童拍案而起,神色激動之餘。一雙圓碌碌的眼珠子睜得極大,三分恨色,剩餘的卻是乞求。

蕭子念滿腹疑惑,回想在封神大典上,麵對十二勇士這般虎威,他也不曾皺一下眉頭,輕而易舉地,毫不費吹灰之力將其擊垮。沒想到如此趾高氣揚的牧牛童竟會對自己露出怯色。看著他那堅毅的眼眸中似有亮光泛起,不禁心生憐憫。在此處生活數月,芳木成蔭,花香鳥語,無憂無慮,無凡塵之喧囂,正是自己畢生所求。有的時候,自己也不想回到那是非之地,留在此地舉杯邀月,吟詩作對,了卻一生,何不妙哉!但轉念又想,若真棄北漢不顧,讓自己背上不忠不義這罪名不說。太原淪陷,百姓陷入戰亂,又有多少人因自己這一私欲鬧得妻離子散,惶恐度日。正當躊躇不定之時,腰間傳來一陣寒澈,蕭子念打了個激靈,低目下看。但見那柄安靜地懸掛在自己腰間的紫色長劍似有所動,在皓白的月色之下,輕輕沉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