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京落戶
個人問題
作者:田原
幾天前接到父親的電話:“我和你媽的戶口都辦好了!”雖遠隔千裏,亦能想見他的喜形於色。45年之後,父親又變成了北京人,雖然他從未把自己當作北京之外的其他什麼地方的人。
1968年,高中畢業的父親到海澱某派出所注銷了北京戶口,隻身落戶到東北一家大工廠,作為一名響應祖國號召準備支援三線的青年,接受援建西北某廠的技術培訓。不久後,以來自東北的工人為基礎,加上五湖四海的知識青年組成的幾千人馬,浩浩蕩蕩開赴西北大山深處,開山架橋,蓋房建廠,在戈壁山溝裏愣是鼓搗出一家全省最大的機械工廠。父親的戶口也隨之落到了當地的某鎮,這個鎮此前一共也沒幾家住戶,卻一下子變成了全縣最大的鎮。還好,父親的戶口性質還屬於“非農”。雖然條件艱苦,一切全靠自力更生,但“上山總比下鄉好”還是當時青年的共識。
在那裏,父親認識了來自東北某縣城的母親,有了我們兄妹三個。因為生活條件差,出生後,我被送到北京由爺爺、奶奶帶,我弟弟送到東北由姥姥、姥爺帶。他們自己帶著妹妹。我一直在北京長到12歲才去了西北。
心態的轉變是在下鄉知青開始陸續回城後開始的,眼看著農村廣闊天地的青年一批批返城,這些窮山溝裏大城市來的青年們待不住了。國家政策沒有他們的份,“上山”的優勢瞬間蕩然無存,眼看著自己的一生,甚至世世代代都要交代在這荒山之中,心裏的優越感頓時變成失落、焦躁甚至憤怒。
人們開始設法離開,調離是唯一的辦法,這樣才有遷移戶口的可能,但前提是要有接收單位,本單位也要同意放行。那是一個“八仙過海、各顯神通”的時代,大家四處奔走、打點、找門路。最先走的是受過高等教育的技術人員,他們有業務專長和技術優勢,接收單位好找,大工廠、科研院所去了不少,老家不是大城市的,也想方設法離開大山去了省城的其他單位。第二波是技術工人,通過大城市裏的親屬找到各路中小工廠,甚至有街道工廠肯接收也將就走了。這股返城風潮從20世紀70年代末開始一直持續到90年代中期,即便工廠後來搬到省城也沒有停止。
父親沒有走,不是不想走,而是沒有接收單位。爺爺去世後,北京也沒有什麼借得上力的親屬,況且母親也不是北京人,事情更難辦。看著“北京幫”的哥們兒同事一個個削尖腦袋返了京,他也有很長一段時間悶悶不平。好在後來提了幹,坐上了領導崗位,加之工廠搬遷到省城,生活條件大為改善,他就不再考慮自己,而是準備“曲線救國”——把希望寄托在子女身上了。
我們子弟學校的孩子從小就聽慣了父母“好好學習、考上大學、離開山溝、返回城市”的念叨,我們甚至從來就沒想過以後還會待在西北,所以隻要學習不錯能考上大學的,畢業後基本都回了老家和大城市。北京幫、上海幫的孩子留京留滬,東北幫的孩子去沈陽、大連。考不上大學的,也都一拍屁股去“北上廣”打工了,不管有沒有戶口,也基本都在大城市結了婚,買了房,定了居。我們家的情況也是如此,弟弟大學畢業成功落戶北京,妹妹沒有北京戶口但嫁了一個北京同學,我則回了母親的老家沈陽。父親對這樣的結果顯然是滿意的。在他們退休之前,似乎已經不再考慮自己回京的事兒了。
每年假期,父母都會到北京小住,談起當年提前回城的同事,大都境況不佳,很多人回城不久即下崗自謀職業,諸如擺自行車攤之類,還有幾人已經去世多年了,父親把他們的死因歸結為心情鬱悶所致。每念及此,父親總覺得當年不能回京也算塞翁失馬。反正以後退了休就搬到北京去跟孩子住,那時戶口不戶口的對兩位老人來說也沒什麼意義了,何況戶口在西北,去世後喪葬費還會更高一些。
轉眼退了休,父母按計劃去了北京,給弟妹帶帶孩子,相互有個照應。可有一天,父親突然提出要把戶口弄回來,理由是能跟北京老人一樣享受一些交通、遊園之類的優待。其實我們都明白,這麼多年,不管他嘴上怎麼說,心裏還是沒忘這茬兒。所幸以他們此時的年齡和當年支邊的情況,已可按政策辦理投靠我弟弟落戶北京的手續。於是全家立即行動,跑兩地派出所,三地開證明,折騰了大半年,父親終於拿到了北京戶口本。
我在電話裏問父親的感受,他說:“我和你媽算是踏實了,可其實呀,最應該回北京的還是你,你要回來,咱家就又團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