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娘娘問起,微臣便如實相告。”宋之軒抬眼看她,目光坦然,“微臣的確說過一些口是心非的話,寧王受寒高熱,並非有人暗中行事。”
“誰要你那麼說的?”
“就算微臣不說,娘娘也猜得到。雖然微臣是身不由己,但也欺瞞了娘娘。”宋之軒低頭,誠心誠意地道,“微臣慚愧。”
“退下吧。”
“微臣告退。”
宋之軒走了三步,回轉身,目光憐惜,“陛下待娘娘如何,娘娘最清楚。”
蕭婠婠沒有回答,卻收不住唇角冰冷的譏笑。
楚敬歡愛自己又如何?
他害死了父親、她的家人,讓自己變得孑然一身、孤苦無依。
他滿手血腥,沾滿了家人的鮮血,她怎能與冷酷、殘忍的仇人同床共枕?
又是一夜無眠。
一直在想,她應該為父親、為家人複仇嗎?她下得了手嗎?她忍心殺他嗎?
即使他站在她麵前,將匕首放在她的手中,一動不動地讓她殺、讓她複仇,她也狠不下心腸,將匕首刺入他的胸口。
因為,她愛他,相較她對楚連玨的愛,還要深,深入骨血。
然而,傷她最深的,是楚敬歡,是她最愛的人。
————
蕭婠婠臥床三日,楚敬歡待她尤為體貼,關懷備至,得閑就來瞧瞧她。
每當麵對他的微笑、他的寵溺、他的深情,她就覺得心痛。
明明相愛,為什麼不能相愛?為什麼他是她的殺父仇人?為什麼真相是這樣的?
為什麼……心痛……悲酸……痛得血肉模糊……痛得撕心裂肺……
要不要為父親和家人複仇?
要,或是不要,在她的心中交戰,她不知道……被他抱在懷中,看著他的黑眸,撫著他的臉,她的心在滴血。
終於,她有了決定。
這夜,蕭婠婠假裝身子不適、臥病在床,讓楚敬歡去承乾宮。
子時,淩立從側門進了坤寧宮。
她看著熟睡的兒子,輕輕撫觸著他的小腳、小手和臉蛋,流連不舍。
淚珠“啪嗒、啪嗒”地掉下來,止也止不住。
母子分離的痛,外人不會明白。
乾兒,你還這麼小,還沒學會走路、學會開口說話,母後就要離開你了。
乾兒,不是母後不要你,而是,母後不得不離開……母後無法麵對你的父皇,再與你的父皇白首偕老……母後背負著蕭家的血海深仇,再留在宮裏,就無法麵對父親、母親和所有親人。
乾兒,不是母後不帶你走,而是留在父皇身邊,留在宮中,對你是最好的。
乾兒,母後不是一個好母親,母後對不起你,原諒母後,好不好……
很想再抱一抱可愛、可憐的兒子,可是,她竭力忍住了。
再看一眼,她毅然離開。
淩立抱著熟睡的楚文朗,在殿廊上等候,看見她出來,道:“娘娘,一切順利。”
蕭婠婠點點頭,走了幾步,停下來,轉身,最後一眼看看這熟悉、華麗、愛恨交織的坤寧宮。
永別了,楚敬歡。
縱然千般不舍、萬種留戀,也不能回頭;縱然心痛至死、思念成災,也不能動搖。
寒風呼嘯,雪花飄零,她攏上鑲著兔毛的風帽,與淩立匆匆離開坤寧宮。
沒有人懷疑,沒有人盤問,因為,沒有人認出她。
順利地出了神武門,坐上一輛馬車,直奔城南,然後一路南下。
當馬車駛離神武門的時候,蕭婠婠從車窗回望,熱淚滾滾而下。
楚敬歡,永不相見。
楚敬歡,你害死我的父母和家人,你是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我無法與你廝守一生,也無法為父母複仇,隻能選擇一個人離開。
楚敬歡,不要找我,就讓我一個人寧靜地過日子吧,你有沈墨玉,還會有妃嬪如雲,放我一條生路,我會在遠方祝福你,祝你萬壽無疆、江山永固、帝業如畫。
心,很痛,很痛……
她覺得,自己已死了。
城門已關,但淩立有出城的令牌,蕭婠婠得以順利出城。
走出不遠,馬車停下來。
“淩大哥,回去吧。”蕭婠婠勸道,看了一眼仍在熟睡的楚文朗。
“你想去哪裏,我陪著你,大江南北,一生相隨。”淩立灼灼地看她,目含期待。
“淩大哥,謝謝你為我付出這麼多,我銘記在心。我厭倦了以往的一切,隻想去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過一種清靜的日子。”
“我陪你過清靜的日子。”他語聲沉沉,堅持著——這是唯一的機會,怎能不爭取一下?
“不了,我們就在這裏散吧,你不要回宮了,去找你的幸福。也許,多年之後,我們會不期而遇,那時候,我們還是好朋友。”她淡淡道,卻也堅持著。
“可是……”淩立著急了,眉宇緊皺。
蕭婠婠打斷他,“淩大哥,我心意已決,隻想一個人走。”
淩立癡迷地看她,舍不得讓她就此離去,不想從此再也見不到她,從此與她分隔兩地。
然而,她心意已決,他無力改變。
終是無奈道:“好吧,我不勉強你。”他指了指身側的包袱,“包袱裏有銀兩,應該夠用一陣子。”
她點點頭,“淩大哥,保重。”
他驀然傾身,在她頰邊輕輕地吻了一下。
蕭婠婠呆了呆,回神後,他已匆忙下車,眉宇之間布滿了離別的傷色,“我不知道你為什麼會有這樣的決定,但我希望,你好好的,得到你想要的。”
她莞爾一笑,雙眸濕潤,“謝謝你,淩大哥。”
淩立的聲音沉重低啞,“保重。”
她低低道:“保重。”
車簾放下,車夫抽了一記駿馬,馬車“嘚嘚”地奔跑起來。
淚水緩緩滑落,蕭婠婠緩緩道:“淩大哥,對不起……”
夜色深重,前路茫茫,但是,她知道將往何處去。
從何處來,到何處去。
清涼山是她在這世間唯一的去處,那裏,有她的幼年,有她的樂園,有她的快樂。
還有,清涼的山風,皎潔的山月,迷濛的山霧,啁啾的翠鳥,爛漫的野花,漫山遍地的綠草碧樹,清澈見底的瀑布碧池,秀絕廣闊的山巔風光。
人生,就是這麼奇妙,從清涼山出去,走了一遭,又走回來了。
原點,也是終點。
————
山霧氤氳,猿啼聲聲,虎嘯狼嚎肆意地回響於崇山峻嶺之間。
清涼山不僅雄偉奇險,而且山勢峻峭,壁立千仞,群峰挺秀,以險峻稱雄於世。
蕭婠婠就在清涼山其中一座秀峰,在那碧池附近,住了十八個月。
在途中,她發現有了楚敬歡的骨肉,永昌二年秋生下一女,如今已是永昌三年六月。
正值夏季,深山清寂幽然,碧樹濃蔭蔥蘢,翠鳥啁啾不停。
舉目遠望,遠處群峰聳峻,近處風光秀蔚。
水瀑汩汩流下,碧潭水聲潺潺。
她並沒有和師父住在一起,因為師父不喜有人打擾,她請人在碧池附近造了兩間竹屋。
寧靜清幽的日子,舒心怡然,什麼都不想,內心寧和。
雖然時常想起金陵,想起皇宮,想起那個人,但是,她喜歡這十八月以來的清靜。
這日清早,女兒睡著,蕭婠婠正在碧池浣衣,忽然聽見人聲和腳步聲。
舉眸望去,她看見兩個熟悉的人,沈氏兄妹。
他們身著比凡夫俗子華貴幾倍的白袍衫裙,風塵仆仆,站在不遠處看她,慢慢笑起來。
她愣住了,忘記了浣衣,唯一能想到的是,他們為什麼會找到這裏?
沈氏兄妹走過來,沈墨兮在池邊蹲下來,洗手後掬水拍臉,“山間的水就是不一樣,清涼清澈,還有一股淡淡的芬芳。”
沈墨玉以手絹沾水,擦拭著臉上的汗珠,“此處很好,就像世外桃源,住在這裏一月,不理會紛紛擾擾的紅塵,快樂似神仙。”
蕭婠婠心中詫異,將洗好的衣物絞幹,放在木盆裏。
“娘娘,在這裏住了十八個月,是否愜意?”沈墨兮笑眯眯道。
“我隻是一介山野村婦,不是什麼娘娘。”她淡漠道。
“娘娘,哥與你說笑呢,莫理他。”沈墨玉走過來,接過她手中的木盆,俏生生地笑道,“有朋自遠方來,娘娘應該請我們兄妹倆喝杯茶水吧。”
“這碧池的水,比煮的茶好喝,清甜冰涼。”蕭婠婠並不想讓他們知道,楚敬歡有一個女兒。
沈墨兮立即掬水喝了,“嗯,的確清甜。”
沈墨玉跺腳,“哥……”
他眨眨眼,笑得不像他以往穩重自持的樣子。
沈墨玉拉著蕭婠婠坐在樹蔭下的平整大石上,“我們是專程來找娘娘的。”
蕭婠婠問:“你們如何知道我在這裏?”
沈墨兮坐在她們對麵,意味深長地說道:“你父親,蕭將軍對我說的。”
“父親?”她詫異不已。
“宣武元年,蕭將軍獲罪,行刑前夕,我抱病去牢裏看望你父親。”他清潤道,“蕭將軍知道被人陷害了,蕭家所有人、九族親人都會被牽連,但唯一慶幸的是,無人知道幼女的存在。蕭將軍托我照應你,假若你回京,假若你……為蕭家複仇,我會阻止你。”
“因此,你早就知道我的身份?”蕭婠婠沒想到,父親臨死前夕為自己做了安排。
“蕭將軍對我說,幼女名蕭婠婠,自小在清涼山長大,生有異相,長了一雙與眾不同的紅眸。”沈墨兮溫和地看她,“我聽說,六尚局有一位女官長了一雙紅眸,我就猜到,你是蕭將軍的女兒,蕭婠婠。”
“為什麼不揭穿我的身份?”
“蕭將軍托我照應你,我怎會揭穿你、讓你白白送死?”
蕭婠婠想想也是,沈墨兮是一個好人,一個可以信賴的好人。
沈墨兮道:“蕭將軍猜到了陷害蕭家的人,可是,一切都不可挽回。因為,當時先帝登基不久,忌憚四大世家的權勢,需要四大世家的支持與擁護,隻能眼睜睜看著四大世家害死蕭將軍,株連九族。”
心,再次痛起來。
那種久違的痛,就像是一把鐵手,扼住她的咽喉,幾乎掐斷她的氣息。
她害怕聽到那個人的名字,但又激動得問出口:“是誰害死父親?”
就算過了十八個月,她仍然無法忘懷那段血海深仇,更無法放下。
原來,她內心的平靜,隻是自以為的平靜,並非真正的平靜。
也許,十八個月還不夠久,她還不能從那段血海深仇中恢複平靜。
沈墨兮溫和道:“這個人,你絕對想不到。”
沈墨玉接著道:“不是陛下,是紹王。”
“紹王?”蕭婠婠失聲叫道,怎麼可能是紹王?怎麼可能不是陛下?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們騙她的吧。
“是紹王,蕭將軍親口對我說的。”沈墨兮道,“紹王野心勃勃,私造兵器,招兵買馬,意圖謀反。紹王覬覦蕭將軍手中的兵權,有意招攬蕭將軍,為己所用。蕭將軍對朝廷忠心耿耿,怎會背叛朝廷、聽命於紹王?蕭將軍無意中得知紹王與魏國勾結,不過沒有證據,沒想到紹王先發製人,偽造罪證,誣陷蕭將軍與魏國勾結,將這些罪證秘密送給四大世家,借四大世家之手除去蕭將軍。因為,不除蕭將軍,紹王與魏國勾結的秘密,遲早會泄露。”
蕭婠婠聽得呆了,腦中風起雲湧,心中巨浪翻騰。
這才是最後的真相嗎?
可是,她分不清了,究竟哪個才是真正的真相?
假如真是紹王處心積慮地害死父親,那麼,錦畫為什麼連續編了兩個故事騙自己?錦畫為什麼這麼做?對錦畫有什麼好處?
想不通,她真的想不通。
殺父仇人,究竟是楚敬歡,還是紹王?
父親,告訴婠婠,究竟是誰?
沈墨玉溫柔道:“娘娘,也許你一時之間無法接受,可這都是事實,是你父親親口對哥哥說的。”
假若,真的不是楚敬歡,那麼,蕭婠婠誤會了他,離開皇宮,離開他,是錯誤的決定。
“為什麼不早點跟我說?”蕭婠婠無法接受這樣的轉變,心痛,混亂……
“先帝已駕崩,陛下與你鶼鰈情深,冊你為後,我以為你已經放下這段血海深仇。陳年往事,就不重提了。”
“是紹王……不是陛下嗎?”她喃喃自語,仍然不信這個最後的真相。
“假若娘娘還不信,可以親口問一個人。”沈墨玉吹了一聲口哨。
蕭婠婠正狐疑著,不遠處驀然出現一個女子,朝這裏走來。
錦畫。
她站在他們麵前,麵無表情,蕭婠婠驚詫不已。
沈墨玉冷聲質問:“錦畫,為什麼欺瞞娘娘?為什麼無中生有?”
錦畫冰冷地眨眸,“因為,我不甘心,我發誓,我不會讓她得到幸福,不會讓她得到陛下的心。”
沈墨兮笑問:“你不甘心,就一連編了兩個故事騙娘娘?”
“是,我得不到陛下的心,誰也別想得到!我恨她!她憑什麼得到陛下的心?憑什麼得到先帝的寵愛?憑什麼?”錦畫恨恨地叫道,一雙漆黑的美眸噴出灼烈的怨怒之氣,“我樣樣比她強,為什麼我什麼都沒有?為什麼她得到那麼多人的愛?我不甘心!我不服氣!”
“你對娘娘說,先帝是蕭家子孫,先帝與娘娘是親兄妹,結為夫妻就是有違綱常人倫。你還說,先帝為了保住身世秘密、保住帝位,不惜殺光蕭家所有人,就是為了讓娘娘痛不欲生,是不是?”沈墨兮喝問。
“是!我要她在兄妹孽緣中痛不欲生,在親情與複仇中掙紮煎熬!”錦畫痛恨道。
蕭婠婠驚了,呆了,根本沒想到錦畫對自己竟然這般的怨恨。
沈墨玉接著道:“先帝駕崩,陛下登基,冊娘娘為後,你不甘心,再次編一個故事騙娘娘,說陛下覬覦蕭將軍的兵權,誣陷蕭將軍通敵賣*國,還說是陛下要你這麼說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