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帝即位,朝野萬象一新,金陵欣欣向榮,國泰民安,天下太平。
楚敬歡坐上帝位,於家國社稷、國事政務分外諳熟,勤政愛民,可謂勝任有餘。
於此,朝堂、金陵局勢穩固如山。
十一月,冬寒來襲,下了兩場雪,日頭終於衝破陰沉沉的烏雲,陽光灑遍皇宮每一個角落,即使那日光很稀薄、很涼;殘留的積雪、堅冰慢慢融化,閃射出奪目的光芒。
楚敬歡下詔,冊夫人淩氏為皇後,十一月十五舉行冊後大典。
這道詔書在朝上並沒有掀起多少風浪,因為淩氏所出的楚文乾已冊封為太子,冊淩氏為後是遲早的事。再者,新帝染指先帝皇後,已經眾所周知,文武大臣也都無奈地接受了這個事實。
隻是,冊後詔書必須詔諭全國、達之四海,楚國百姓會如何看待當朝皇後淩氏,不得而知。
淩玉染,蕭婠婠,已是第三次被冊封為皇後,第三次母儀天下。
第一次,楚連灃下的詔書;第二次,楚連玨下的詔書;第三次,楚敬歡下的詔書。
三朝為後,這三朝皇帝,還是親叔侄,這在曆朝曆代,隻怕是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蕭婠婠知道,楚敬歡沒有在登基後立即冊自己為後,而是先冊封沈墨玉為賢妃,是為了安撫沈墨兮,也是為了讓朝臣有個心理準備。有沈墨玉這個“前例”,延後三月再冊自己為後,就會順利一些。
這日,如同前兩次一樣,她早早地梳妝打扮,第三次穿上華貴典雅的皇後冠服,來到奉先殿。
她終於看見身穿帝王玄色袞冕的楚敬歡,他的帝王霸氣無人可以比擬,氣勢磅礴,睥睨眾生,帝道十足。
微笑著,她緩緩走向他,他的唇角慢慢地勾起來,含笑望她,執她的手。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從此,一生相伴,天荒地老。
蕭婠婠隻覺得,這次冊後大典,如在夢中,很不真實。
隻因,他是她想依靠一生的男子,他是她心底深愛的夫君,她總覺得不夠真實。
典儀結束之後,楚敬歡去禦書房處理政務,她回坤寧宮,沈墨玉已在大殿上等候。
“嬪妾參見皇後娘娘。”沈墨玉婉婉施禮,“嬪妾賀喜娘娘。”
“妹妹不必多禮。”蕭婠婠在皇後寶座上坐下,“妹妹坐吧,來人,奉茶。”
“娘娘,今日嬪妾要做芙蓉糕,娘娘若不嫌棄,稍後嬪妾讓人送來。”
“好,妹妹有心了。對了,妹妹,陛下子嗣單薄,眼下後宮又沒有佳麗三千,妹妹可要加把勁兒,為陛下多添幾個皇子、公主。”
“生養之事,嬪妾……聽憑天意……”沈墨玉羞窘得垂首低眉。
“本宮讓陛下多去承乾宮幾次,你也多多努力,宮中有小孩兒也熱鬧一些。”蕭婠婠笑嗬嗬道。
“謝娘娘。”
蕭婠婠見她滿臉羞色,像是未經男女人事的黃花閨女,大感奇異。
心中已有計較,蕭婠婠又道:“妹妹,自陛下攝政以來,發生了很多事,原先本宮看不明白,如今是看明白了。有些事,你在本宮之前做了,有意做得離經叛道,鬧得滿城風雨,為本宮擔了些風霜雨雪,本宮銘記在心。”
沈墨玉詫異地抬眸,笑起來,“娘娘言重了,嬪妾隻是略盡綿力罷了。”
蕭婠婠溫和地笑道:“往後,你我就是真正的姐妹,同心協力侍奉陛下。”
是的,她看明白了,沈墨玉身為先帝妃嬪,與皇叔**宮闈,後來公然入燕王府,整個金陵的人都知道;楚敬歡登基後,先冊封沈墨玉,三月後再冊封她為皇後……沈墨玉在前,她在後,前者為後者擋去了多少風霜雨雪,受了多少謾罵、指控與委屈,她完全可以理解。
無論是楚敬歡的意思,還是誰的意思,沈墨玉這份人情,蕭婠婠會記住。
沈墨玉這麼好的女子,值得任何一個男子好好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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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有一夜楚敬歡留宿承乾宮,蕭婠婠可以多陪陪朗朗和乾兒。
時值臘月,天寒地凍,北風呼嘯,震得窗扇咯吱咯吱響。
正要就寢,有宮人來報,說有個故人求見。
她正奇怪著,求見的故人登堂入室地走進寢殿。
原來是錦畫。
宮人退出,蕭婠婠看著披著一襲墨色輕裘的錦畫,思忖著她夜入皇宮的目的。
錦畫並不行禮,自顧自地斟茶喝,然後舉眸看了一圈,不無羨慕道:“母儀天下,一國之母,這坤寧宮果然是華貴奢麗,皇宮就是皇宮,再大的燕王府也無法相提並論。”
“錦畫姑娘找本宮有何要事?”蕭婠婠坐在她對麵,徐徐問道。
“沒事,隻是來瞧瞧皇後娘娘,順便問問這三朝皇後的滋味是怎樣的。”錦畫調侃道。
“凡夫俗子也罷,皇後妃嬪也好,隻要能與喜歡的人廝守一生,身份地位,微不足道。”
“是嗎?”錦畫意有所指地反問,咯咯嬌笑,“與喜歡的人廝守一生……假如,喜歡的人瞞著你很多事呢?假如,你信任的人騙你了呢?”
蕭婠婠心中一窒,直覺她話中有話,大有深意。
她指的是楚敬歡嗎?
不想聽,不想問,可是,蕭婠婠再也禁不住好奇心的撩撥,“你想說什麼?”
錦畫黯然道:“其實我不該來,更不該對你說這類話……隻是,同為女人,我為你不值。”
蕭婠婠厲聲問道:“你究竟想說什麼?”
錦畫也不生氣,兀自道:“假若你想知道,我就說給你聽,假若你不想知道,就當做我沒來過。”
“你夜入皇宮,不就是想告訴我嗎?”蕭婠婠譏諷道。
“對,我是想告訴你一些真相,不過我也很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你呢?因為,你知道真相後,我擔心你承受不了。”錦畫無辜地看著她。
“你不是離開金陵了嗎?還是你沒有走?”
“離開了一陣子,不久又回來了。”
“你剛才說的,誰瞞著本宮?誰騙本宮?什麼真相?”蕭婠婠的心亂了,直覺她所說的與楚敬歡有關。
“既然你問了,我就說咯。”錦畫又斟了一杯熱茶,慢慢地喝,“我暗中查探過,寧王之死隻是意外,並沒有人暗中做手腳。”
“沒有做手腳?”蕭婠婠一愣,不太明白她的意思。
“換言之,沒有人要害死寧王。寧王原本就體弱多病,受寒高熱是常有的事,照料寧王的宮娥沒有多加注意,沒有及時傳太醫,耽誤了寧王的病情,寧王才會不治亡故。”
“那宋之軒……”
“宋之軒那麼說,是受了陛下的指使。陛下要你誤以為,是陛下暗中命人害死寧王,緊接著就會害死太子楚文朗。”錦畫略帶嘲諷地說道,“順理成章的,你要保護太子,隻能讓太子讓出帝位。於是,接下來的事,就如陛下預料的那樣,太子讓位,群臣擁立新帝,陛下得以順利登基。”
蕭婠婠擱在桌上的雙手慢慢握緊,眸光仿佛定住了一般,死死地瞪著某處。
這是真的嗎?
楚敬歡竟然算計自己!
為了逼楚文朗退位,為了名正言順地登基為帝,他竟然算計自己!
錦畫歎氣道:“若是不信,可以去問問宋之軒,我想,宋之軒也是迫不得已才聽命於陛下的吧。”
蕭婠婠冷冷地問:“還有什麼真相?一並說了!”
錦畫臉上的笑意,瞬間消失,“我所說的,你可以選擇不信,不過,我說的都是事實,因為,時至今日,我唯一愛的,還是陛下,我不會在你麵前抹黑他、誣陷他。”
蕭婠婠一震,感覺她即將要說的“真相”,將會非常可怕。
“你是鎮國將軍蕭齊第三女,沒有人知道蕭將軍還有你這個女兒。宣武元年上元節,你回金陵與父母團聚,但是,你看到的是血流成河、橫屍遍地、家人慘死的可怖景象……你哭得暈過去,差點兒被一個戴著銀白鬼麵具的男子淩辱,是不是?”錦畫字字鏗鏘。
“你怎會知道?”那年那夜的情景,被她複述出來,那種久違的驚懼,令蕭婠婠微微一顫。
“我怎會知道?”錦畫抿唇笑起來,“那個淩辱你的男子,是我安排的,我怎會不知道?”
“你!”蕭婠婠驚怒,緊接著,腦中閃過一抹亮光,“是誰命你這麼做的?”
“陛下。”錦畫殘忍地說出答案,聲音卻是淡漠。
“為什麼……”蕭婠婠雙手隱顫,心口發緊,怒問,“為什麼?”
“因為,當時的王爺,擔心蕭氏有漏網之魚,就命我在蕭府安排人守著,沒想到,我安排的人竟然起了色心。”錦畫道,“若非紹王出手相救,你早已被淩辱,繼而被殺。”
與燕王有關!與楚敬歡有關!不,不會的……怎麼會……
蕭婠婠不敢置信,不明白她那番話的意思……腦子裏亂哄哄的,什麼都想不明白……
怎麼可能是楚敬歡?一定是錦畫騙她!
錦畫憐憫地看她,她的眼睛紅芒閃爍,似有血水流下來,麵色慘白,雙拳握得緊緊的,身子隱隱發顫,越來越激動。
蕭婠婠啞聲吼道:“你騙人!不是這樣的……”
錦畫歎了一聲,“我知道你不會相信,可這是事實,誣陷你父親通敵賣*國,害得蕭氏九族被誅,就是燕王!就是當今的陛下!”
“不是!不是!不是!”蕭婠婠火冒三丈地叫道,厲聲尖銳,“你騙人!”
“先前我對你說,先帝是蕭家子孫,為了保住身世秘密、保住帝位,先帝命四大世家搜集罪證,誣陷你父親與魏國勾結、通敵賣*國,誅殺你父親和九族,這都是假的,是我騙你的。”
“為什麼騙本宮?”
“因為,陛下要我這麼說。”錦畫輕啟朱唇,清冷道,“先帝與蕭家沒有任何關係,先帝也不是你的兄長,這個故事是編的,陛下要你以為,先帝為了保住帝位而殺光蕭氏九族,陛下還要你從此以後不再追查蕭氏一案。”
“這麼說,陛下早已知道本宮是蕭家女兒?”蕭婠婠聲音冰寒,紅眸亦冰寒。
“我知道了,陛下還能不知道?陛下有多少能耐,你不是不清楚。”
“陛下為什麼這麼做?”蕭婠婠的聲音暗啞得如同深夜裏的孤魂野鬼。
“陛下駐守邊境多年,手握半數兵權,你父親蕭將軍也是駐守邊境的大將,在軍中的威望與陛下並駕齊驅,掌控楚國另一半兵權。”錦畫道,“陛下智謀超群,戰功赫赫,文韜武略,不輸神宗。陛下早有野心,暗中部署多年,伺機奪位。陛下對我說過,隻有手握重兵,才有實力坐上帝王寶座,因此,陛下看中了你父親手中的那一半兵權。”
萬箭穿心!箭箭生死!
蕭婠婠隻覺得身上已經變成血窟窿,插滿了堅硬鋒利的箭鏃,鮮血直流。
痛徹心扉。
父親赤膽忠心,精忠報國,深受先帝器重,楚敬歡逼不得已,搜集罪證誣蔑父親。
錦畫接著道:“誣陷你父親的那些罪證,是陛下命人偽造的,接著派人在深夜送到四大世家的府中,借四大世家之手除去蕭氏,然後順理成章地接收你父親的兵權。你父親性情耿介,與四大世家政見不合,四大世家當然希望你父親一朝獲罪,滿門抄斬,他們就再也無須忌憚你父親。”
於是,就在這樣的驚天陰謀中,父親慘死,蕭氏九族被殺得一個不留。
隻剩下她,孑然一身。
蕭婠婠的心,已經痛得麻木了,珠淚似血,洶湧地流下來。
真相竟然是這樣的!害死父親和蕭氏九族的人,竟然是楚敬歡!而自己,竟然當了他的皇後!竟然愛上他!
不可饒恕!
錦畫看著劇烈顫抖的蕭婠婠,悲天憫人地暗歎。
半晌,她道:“我已說過,你可以不信,但我說的都是事實。陛下真心愛你,隻要你能放下這段血海深仇,就能得到美滿與幸福。假若你放不下,也不要想著複仇,因為……殺了陛下,你就能開心一點嗎?我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吧。”
錦畫拍拍她的肩,最後看她一眼,轉身離去。
蕭婠婠呆呆的,沒有任何反應,眸如血,臉如雪,似已冰化。
走了兩步,錦畫又道:“我選擇告訴你,是因為,你應該知道真相,更應該知道與你廝守一生的夫君,是什麼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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仿佛千丈雪峰上的冰壁,僵硬得一動不動,沒有任何體溫,沒有任何氣息。
蕭婠婠沒有任何感覺,就算手足冰寒,就算心脈停止,就算被人劍殺,也毫無知覺。
她已經死了。
被楚敬歡殺死了!
好久好久,她終於動了動,仿佛身體被劈成兩半,仿佛身心撕裂開來,那種尖銳的痛,鋪天蓋地地襲來,難以承受。
淚水轟然而下。
躺在床上,四肢冰涼,淚水不停地流,不停地流,直至天亮。
腦子裏是父親、母親的音容笑貌,還有楚敬歡那張冷峻的臉、那雙冷厲的眼,交替閃現,激烈地交戰,幾乎擠爆她的腦子。
父親,母親,婠婠應該怎麼辦?
婠婠去陪你們,好不好?
婠婠錯了……大錯特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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蕭婠婠抱恙在床,病來如山倒,來勢洶洶。
楚敬歡焦急萬分,傳宋之軒來診治,對她又是詢問又是安慰,盡顯為人夫君的體貼、溫柔。
宋之軒道:“娘娘隻是偶感風寒,陛下無須擔憂。”
聞言,楚敬歡放心了一些,要她好好歇息,說晚點再來看她。
蕭婠婠擠不出一絲微笑,“陛下去禦書房吧,臣妾無礙。”
楚敬歡拍拍她的肩與手,溫存地笑了笑,這才去禦書房。
看著他離去的背影,她的眼眶濕潤了。
不久,宋之軒送來湯藥,她喝了大半碗,問道:“大人,本宮有一事問你,望大人如實回答。”
“微臣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總是那樣,聲音溫軟。
“大人還記得寧王之死吧,大人說,寧王之死,不是那麼簡單,可能有人暗中行事。”蕭婠婠迫視著他,眸光冷厲,“本宮查過,事情並非如大人所言,不知大人有何解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