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小說藝術的深度探索(1 / 2)

——評布林的草原小說

文譚前沿

作者:譚旭東

深感邊遠地區的寫作,其實包涵著很深度的敘述和很執著的藝術追求。這些年,在北京這樣的中心城市,參加過很多作品研討會,尤其是對那些廣受媒體與批評家關注的作家作品,總是有一些不滿意的地方。這些作品無疑都有可取之處,而且有的作家確實很注意寫作的技巧,但在寫作的真誠度上來看,無疑是不夠的。我的感覺是,越身處文化中心地帶的作家,作品裏越缺少一種真誠的、執著的寫作精神,越缺少一種發自內心的敘述性抒情。

布林是內蒙古的蒙古族作家,也是鄂爾多斯草原上小說創作的領軍式人物。朱秉龍將他的作品命名為“新草原小說”,並認為布林的小說超越了民族和地域,具有很強的文化張力和審美張力,這一評判還是很中肯的。的確,布林的小說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作家是在用心寫作,是懷著對小說藝術的極度真誠的心來創作的。而且我還感覺到他的小說一是張揚了草原精神,二是呈現了原生態的草原風貌,三是富有創造性的現代手法,說他是新草原小說的領軍式人物是不為過的。在當代小說隊伍來看,布林的小說藝術也是別具一格的。

先來欣賞一下布林的短篇《青色的薩力恒》,這是一篇“尋找主題”的小說,尋馬人溫都蘇行走在夏日的沙原上,在酷暑中尋找他那丟失了的駿馬薩力恒·呼和,一路上,他受到了那音太幸災樂禍式的嘲笑,也遇到了兩隻饑餓而凶悍的狼,還遇到了盜馬賊及惡毒的黑狗,他那麼執著地在茫茫的草原上行走,尋找著自己的心愛的馬,雖然疾病、勞累困擾著他,但他依然堅定地尋找著,因為他的心靈世界裏,薩力恒的蹄聲在激越地響起……從整個敘述情節來看,作家似乎並沒有刻意要去展示溫都蘇這位尋馬人的頑強與勇敢,也不是要塑造一個信念堅定的牧民的形象,而是通過尋馬這一行為的描述,來表現草原人與馬的內在依存關係。這是一種神秘的生命聯係,是草原生命本體的一種探索。在這篇小說裏,鷹、狼、黑狗、雷電等與其說是作家為了渲染氣氛而設置的行走路障的話,或者說,作家有意地以這些外在的物象來突出主人公尋找的艱難性的話,還不如說,這些都是襯托性的意象,作家以它們的有機組合來突出薩力恒這個中心意象,而且也強化溫都蘇這位草原人的精神氣質。因此,《青色的薩力恒》無疑是一篇詩化小說,作家是以營造詩意境的努力去創造一個獨特的敘事世界的,他對草原人內在精神的呈現可謂用心良苦。這篇小說裏的 “尋找”與其說是尋找一匹丟失的馬,還不如說是在尋找一種精神,一種在作家眼裏蒙古族人可能要丟失的強者的精神。我很欣賞這種小說的寫法,我覺得這是真正具有藝術超越性的小說。真正顛覆了傳統的敘述技巧的小說是不按常規出牌的,但布林的小說也不是那種先鋒小說的寫法,他沒有精心於敘述圈套的設置,而是把詩的意象化手法拿來,為草原人的精神世界而設置一個又一個的富有象征色彩的意象。我想,這就是朱秉龍先生所肯定的審美張力。

《狗媳》和《驢耳嘎查長》也是我很欣賞的小說佳品。但這兩篇小說與《青色薩力恒》在藝術表現手法與風格方向迥然不同。這兩篇小說用的手法不是意象化的,而是荒誕派藝術的風格,也有黑色幽默的意味。我和蒙古族作家郭雪波談過布林的小說,他認為布林的小說很有意思,是屬於荒誕派的小說。郭雪波的評價很準確,從《狗媳》和《驢耳嘎查長》來看,布林的小說不但有荒誕派藝術的風格,還有現實批判精神。不妨來看看《狗媳》,這篇小說講述的草原上的寡婦額日貝黑的事:一天晚上,她被蘇木長訓斥一頓,氣乎乎地離開舞場,回到家裏感覺右耳朵火辣辣的燒起來,她預感要出什麼事。第二天晚上,她從蘇木大院裏出來時,在胡同裏被一隻小狗咬了一口。她擔心遇到是瘋狗,但一個債務纏身的窮寡婦家的,哪有錢來打防疫針呀,隻好聽天由命。沒幾天,額日貝黑身上就出現了各種狂犬病的症狀。嘎日瑪強奸了她,沒幾天,嘴裏呀長出了獠牙,而且小便時竟然像狗一樣掀起一條腿。後來,嘎日瑪的妻子格日勒也受到了傳染,說話像狗一樣叫。再後來,教師達來也像狗一樣撒尿,蘇木長也狗一樣叫了……整個蘇木都亂了,都像一個狗市了,而且那些正常的人倒是不正常了,像狗一樣吠叫,像狗一樣撒尿竟成時髦,人人仿效。更有意思的是,有些沒有染狂犬病的人也在人們麵前裝模作樣地吠叫幾聲。狂犬病的確是眾人皆知的一種傳染性疾病,但小說裏這種奇怪的狀況顯然是誇張的敘述。這裏,布林的寫作意圖可能有三:一是把寡婦額日貝黑的生存狀態呈現出來,她貧窮無勢,受到眾多心懷不軌的男人的欺侮,尤其是蘇木長對她的無恥霸占和利用,作家在這裏表達了一種對弱者的同情,因此這篇小說裏有底層敘事的人文關懷。二是以冷幽默的手法表現草原裏複雜而多樣的人性,他沒有像一般的蒙古族小說作家那樣有意地去強化草原人的英雄主義形象,把傳統的經典的強者男人的形象塑造出來,反之,布林對傳統的草原男人進行了顛覆。我想,這是一種對草原性格的審視,是帶著批判現實主義精神的對理性人性的呼喚與建構。三是以草原一個蘇木來象征性地揭示整個世界的無序性。這是布林小說值得深思的地方,也是布林小說藝術於隨意中見雕琢的一點。初讀起來,布林的小說敘述很隨意,好像沒有用太多思考,就開始了情節的編造,但讀過後,細細品味,就發現其隨意且帶著調侃的語言裏,竟然有作家深深對人性的憂慮,及對現實的無奈的呼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