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疼嗎?”紫夷小心翼翼地問。
“不會……隻是一個擦傷。”他苦笑一下,“這支天箭的威力經過幾千年,已經大大減弱。炫光,他當上閻羅大王了?”
“嗯……你還在恨他?”紫夷輕聲問。
他微微一笑,“不,我不恨任何人。”他的目光飄到遠處——那裏靜靜地臥著一條龍,還有一個渾身是血的年輕男子,雖然他們像熟睡一樣安詳,雖然那男子身上的血漬似乎還沒有幹涸,但他們半點生氣也沒有,毫無疑問,已經死了很多年!
“我隻求,”他的目光有些傷感,“他們不要恨我……”
“不會的!”紫夷急忙一拉他的手臂,讓他的目光從那兩具靜謐的屍體上轉開。“靜潮、火龍,還有薇香,他們很久之前就進入輪回。現在拂水殿的執事紅曲,她也並不恨你。沒有人恨你了。我想,也許冥界現在可以為你減輕刑罰……”
他笑了笑,但卻更加苦澀,“我猜,沒有人把我的事情告訴過紅曲吧?”他指了指那個渾身是血的男子,“如果她知道我就是殺了她爺爺的人,而且她爺爺幾乎因我而墮入十八層,她會一笑而過嗎?還有炫光,當初為了救靜潮,忍受著極大的痛苦從體內分離出天箭箭簇,但靜潮還是死在我手上……他不會忘了這件事。還有卞城王?樓雪蕭,她守護著靜潮和薇香長大,他們卻因為我而不得善終。轉輪王?柳在道,他是薇香的舅舅!他們都不會原諒我……”
“你何必一直想著這些來為難自己?”紫夷同情地看著他,“你已經付出代價了呀!”
他摸摸她的頭,似乎在看一個小孩子,幽然說道:“如果我連累了你——我隻怕有一天你也會怨我……”
“不會的!”紫夷抬起頭,堅定地說:“你忘了我在十殿閻王審判你時說的話嗎?——即使全世界與你為敵,我還是會站在你這邊!”
他的眼神閃過一絲複雜的情愫,欲言又止,終於沒有說話。
紅曲的頭離開“緣夢枕”時,發現冰萱不知什麼時候站在她身邊。
紅曲的嘴角抽動,眉頭微微抽搐,看著冰萱,顫聲問:“你說的淨澤,是初代的拂水公?”
冰萱垂下頭,默認了。“他是個好人。他做錯的唯一一件事就是:不該愛上飄忽的流星!從那以後,他一錯再錯,終於墮入萬劫不複。”
“他曾經從十八層逃脫。”紅曲吸口氣,“那一次他殺了我的爺爺!因為他,我爸爸一出生就成了孤兒!他還殺了很多無辜的人!”
“你一定要這樣說,我也無法否認。”冰萱的眼神有些悲傷,“有些人犯錯是因為天真,有些人犯錯是因為執著——淨澤大人兼具了這兩個理由。”
紅曲恍然大悟:“紫夷把地獄靈茶給了他!這怎麼能行!他的力量好不容易被封印,如果力量增強,再逃脫的話……”
“對紫夷來說,”冰萱搖搖頭,“隻要和淨澤大人有關,沒有不行的事情——他們是同一種天真和執著……而你,何必把自己的先祖想得那麼壞?”
“因為我不隻看到過去!我還看到了未來。”紅曲的眉頭擰得更緊,沉者臉說:“我看到——一條龍衝出十八層……”
紫夷去閻羅寶殿值班時,心情似乎挺好。
但炫光卻深沉地看著她,一言不發。
“大王,你為什麼這樣看著我?”紫夷眨眨眼睛,裝天真。
炫光卻沒理會她那套,冷冷地問:“紫夷,你去了什麼地方?”
紫夷圓滑地回答:“我?什麼地方都去呀!”
“你身上,帶著我熟悉的氣息……”炫光沉下臉,“那是天箭的氣息!——你去十八層了?你去見淨澤?”
紫夷還來不及分辨,炫光揮揮手打斷她,“寫檢查和保證書吧!你應該知道,淨澤是十八層第一要犯,任何人不能探望!”
紫夷鐵青著臉昂起頭,一字一句回答:“檢查可以寫,但我絕不會寫保證書!”
“你瘋了?”炫光忍不住提高聲音,“你的心也被十八層的黑暗迷惑了嗎?”
“你為什麼這麼苛責他?”紫夷也提高了聲音,“他已經在誠心悔過,難道你連一點機會都不給他?”
炫光被她尖銳的語調激得漲紅了臉,“啪”一聲拍案而起,“十八層不是懺悔的地方!不是改惡從善的地方!是要他受盡精神痛苦的牢獄!——這是他為以前的罪孽付出的代價!”
“他已經痛苦了這麼久,連當時被他傷害的人都已經前去投生,把這些過往忘得一幹二淨,難道他的痛苦就沒有盡頭了嗎?”紫夷也憤怒起來,衝到炫光麵前嚷起來。
炫光撐在桌子上的雙臂不住顫抖,“因為……世上還有我們這些沒有忘記痛的人!”
“你也曾經和親人兩世隔絕,”紫夷湧出眼淚,“我以為你能了解……”
“讓淨澤受永生的囚禁是冥界一致通過的判決!”
“你母親羲何願意為了你違背天界的律例——我猜,我也能為淨澤做到!”紫夷憤恨地瞪著炫光,咬牙切齒地說。“如果你執意囚禁他到魂飛魄散,我一定會帶他離開!——隻要他不願意呆在那裏!”
炫光的臉色陰晴不定,終於把手扶在水晶球上。
刹那間,十個身影出現在閻羅寶殿。
“大王,您召喚我們嗎?”十殿閻王對於這麼匆匆的召喚有些不解,“發生了什麼事?”
“敖紫夷!”炫光的牙齒直發抖,“把你剛才說的話再說一遍!”
紫夷咬了咬下唇,神情倔強,幾乎是聲嘶力竭地大吼:“……隻要淨澤想離開十八層——無論什麼時候,我一定會帶他走!”
十殿閻王麵麵相覷,一時不知這是怎麼回事。
宋帝王?安碧茵走上前打圓場,“紫夷,何必如此衝動?”
“我一直在等……”紫夷像風中的樹葉一樣哆嗦,聲音也顫抖著:“他的命運掌握在你們手中,我一直在等你們原諒他,可是你們都刻意把他忘記!把他一個人拋在黑暗中,懷著莫名的希望等待……你們……”
“我們所做的是正確的決定!”平等王?周淩霄冷冷說:“隻有你一個人因為癡心蒙蔽了眼睛!”
“他為害人間,後果嚴重,我們罰他在十八層禁閉,還是念在舊情的份上才做出的決定!”泰山王?林遠行輕描淡寫地說:“其實僅他上次打爛十八層一項,就足該受此重懲。”
“他已經誠心悔過了!”紫夷激動地抗議:“不懂得原諒的人,如何能正確評判別人?!”
“紫夷……”一直沒說話的卞城王?樓雪蕭忽然說:“他沒有心,怎麼會誠心悔過?那隻是你的幻想!”
“他有!”紫夷不高興地衝卞城王大叫。
樓雪蕭平靜地說:“他不分辨善惡,判斷是非的唯一標準就是合不合他的高興——他早就不是高貴的龍神,隻是落入十八層的困獸。你忘了他怎麼對待原靜潮?他在落入十八層封印的時候,拉靜潮墊背!你認識的那個龍神淨澤會做出那種事嗎?”
紫夷一時間竟想不出辯駁的話。
炫光歎口氣,搖著頭說:“紫夷,從今天起,你不得離開清虛殿半步!我罰你麵壁思過三百天。”
紫夷仍然很倔強,昂起頭問:“你能封住我的無形魂魄嗎?”
炫光笑了笑,“這樣說太失禮了吧?”
他話音未落,一道紅光立刻把紫夷纏繞。她一驚,竟然不能掙脫。
“你以前能穿越所有的結界,是因為沒有人能做出封印你的牢籠!”炫光笑著說:“現在——有我!”
——清虛殿——
紫夷被困在一個泛著紅光的球中,神情十分萎頓,一言不發地看著周圍這些人。
她的清虛殿很少像今天這麼熱鬧。
一大群訪客中,包括十殿閻王中的六位,還有在冥界吃閑飯的幽篁,以及新來的秘書絢姬。
幽篁聳聳肩,開始發表意見:“紫夷,你何必和炫光針鋒相對?他是羲何的兒子,性格當中本來就有火爆的一麵,何況又是個小鬼,受不得別人的氣。再說,他才剛剛榮任閻羅大王,你就這麼不給他麵子,和他大吵大嚷……唉……”
“其實你就是稍稍退一步,也不吃什麼虧。”平等王?周淩霄語重心長地說:“你怎麼不先和我們商量一下?”
“是啊——”宋帝王?安碧茵接口道:“要是先和我們打個招呼,事情就算弄僵,也有我們從中轉寰。”
“現在可好!”楚江王?辛如繭歎口氣,“你還是安心呆在這裏靜思吧。不過三百天而已,對我們來說很容易度過——就當是放假!”
紫夷對誰的話都置若罔聞,似乎周圍的一切都和她沒什麼關係。幽篁和閻王們互換眼色,不知道如何是好,隻得搖搖頭離開了。
隻有絢姬,始終一言不發,卻也沒走。
她靜靜地靠著牆坐下,偶爾看紫夷一眼,但什麼也不說。
許久,紫夷無精打采地問:“人家都走了,你怎麼還在這兒?”
“因為我知道:對被囚禁的人來說,最可怕的不是得不到解脫,而是寂寞。”絢姬笑了笑,“你忘了?我曾經被囚禁在十三層。”
紫夷也笑笑,“對了。那時候,當時的黑無常也常常偷偷去看你。”
“如果沒有他,也許我永遠隻能在那裏做一隻餓鬼。”絢姬深呼吸一口氣,似乎想到很辛酸的往事,“永遠,這個概念在十八個牢獄中是那麼鮮明!”
“十八個空間的時間都是靜止的……”紫夷有些痛心,“一旦被關進去,何止是‘度日如年’!每一刹那都沒有盡頭!……他們就這樣對待他。”
“他不該犯那麼大的錯。”絢姬知道,這種說法一定會激怒紫夷,但她還是繼續說:“如果說‘逃獄專家’無支祁是以數量奪魁,那敖淨澤就是以質量取勝——無支祁不過是從牢獄中逃脫,而淨澤卻是把整個牢籠打爛後揚長而去!他實在太狂妄,所以才被如此忌憚。”
“他隻是在憎恨的時候才會那麼做!”紫夷小聲反駁,“他有時候會頭腦發熱,但如果能有人真誠地待他,他其實是很溫和的……”
“你果然和小道消息中傳聞的一樣。”絢姬微微一笑,“對十八層的囚犯如此傾心,把他的一切都想得那麼美好。”
“如果不是螢星對十三層的餓鬼傾心,”紫夷也微微一笑,“你哪有今天?”
“所以我一直覺得,他也許能從你這裏得到救贖。”絢姬歎口氣,“隻是你的方法也太欠妥當……”
紫夷不好意思地扯了扯自己的頭發,“因為我有時候也會頭腦發熱……”
她們正說到這裏,一個白色的身影飄然而入。正是拂水殿的秘書冰萱。
冰萱一眼看到絢姬,不禁皺了皺眉,挑了一個遠遠的地方坐下。“紫夷,”她問,“有什麼要幫忙的?”
紫夷趴在光球裏,長籲短歎:“誰也幫不上——我已經把所有寶物的用途都想了一遍,但不知道哪一樣可以打開這個球。東君從不做這種東西,其他太陽神死了幾千年,沒人了解他們的能力,當然也沒人針對他們的力量做破解的工具……看來這次活該我倒黴……”
她抱怨完,笑了笑,“不過,想想這是在為淨澤受罪,讓他欠我一個人情也好!”
冰萱垂下頭,聲音有些黯然:“我真搞不懂你了!他明明隻把你當作小妹,你也明明知道和他沒有那個緣分,何必還要為他執著?”
“沒有姻緣又怎麼樣?”紫夷晃晃腦袋,“並不是每一份感情都一定要以婚姻告終!我本來就不打算和他如何如何。我隻是……見不得他受苦……”
這一邊,閻羅大王炫光正翹班,在拂水殿氣呼呼地喝茶。
紅曲托著腮幫子,撇著嘴,看著滿臉陰雲密布的炫光,和他那個賴在冥界混茶喝的小哥哥廣熒。
“好歹你們也是天上光輝的神祗!”紅曲用含含糊糊的聲音嘀咕,“幹嗎這麼小氣?每次都白喝我的茶……”
廣熒很顯然是裝作沒聽見,而炫光是真的沒聽見,因為他也在同時含含糊糊地嘀咕:“哼——倚老賣老的家夥!長相比我老就來教訓我?他們以為自己是誰?前幾代閻羅大王手上,他們可不會這麼猖狂!”
紅曲皺了皺眉,拍著炫光的肩膀問:“你最近怎麼了?說話的口氣似乎和以前不一樣……”
“別——提——了!”廣熒拉起弟弟的左手,扳開手心給紅曲看——上麵赫然有一個朱紅的“閻”字。“閻羅大王交替時,要傳承這個‘閻印’,並且把曆代大王的經驗和記憶隨著印傳下去……唉……都怪前幾任閻羅大王,滿腦子腐朽頑固的官僚思想,把我可愛的弟弟帶壞了!”說著,他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把弟弟摟在懷裏。
“廣熒哥哥!”炫光有點不好意思,“即使沒有他們的記憶,我也會做出這樣的決定!無論如何,紫夷的減刑提議都不能被接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