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不覺地,太陽從西天落下半頭,粼粼光輝如浮金鑲在鱗次櫛比的宮殿琉瓦上,夕陽裏一片金黃。
古來詩人總愛吟誦黃昏夕陽之妙,令人神往,可是當我與連溪在偏殿一隅抄經文抄到頭昏眼花、手直哆嗦的時候,再美的景致也成了沒頭沒腦的經文。
連溪一邊碎碎念著一邊抄錄著經書。這套動作從午時被太後逮個正著、罰抄經書起便一直保持得良好。
一隻麻雀撲棱著翅膀停在了庭院裏梧桐幹枯的樹枝上。透過偏殿的窗戶,正巧看到它吱吱喳喳蹦達得歡實。
我留意幾眼,對一旁渾然忘我的連溪說:“大周是不是中了什麼邪風,怎麼皇族裏沒一個端莊淑靜的女兒?看著你越發不矜持,我還真怕你父王責怪是我帶壞了你。”
連溪攤開手,頗為無奈:“阿姊可是皇族長女,理應表率。不過論端莊淑靜,咱們皇族裏也不是沒有。你看蘭紹公主,長安不少世家少爺將她視作夢中情人,誇她都是往這四個字誇的……”
我揉著發脹的太陽穴,有些不悅:“好端端說她幹什麼?”
宮裏人盡皆知我與這位端莊淑靜的蘭紹公主仇恨攢了幾輩子,連溪意識到自己大意,悻悻岔開了話頭:“要不我們還是講講在燕國的事罷。”
梧桐樹枝上的麻雀飛走了,我的目光跟隨它許久,才發現它是向北飛去,凋敝的梧桐又變得空落落的。
在燕國棲梧行宮的那年,我十四歲,混亂的記憶中模糊了太多事,卻始終記得一個人。
他那顛倒眾生的絕世模樣,似笑非笑地對我說:“聽聞你是長安人人懼怕的夜叉?燕國沉瞻,幸會昭元公主。”
那年我清醒時隻記得自己是位公主有位心儀之人,癔症發時就一味嚷叫著要去尋一枚羊脂玉的貔貅扳指。沉瞻知曉後竟下令翻遍整座王城,更是貼出告示告知燕國上下,若有知情不報者則要處以死刑。
這些都是後來芝芝告訴我的,我將它們東拚西湊起來,成了一段噩夢般殘破的回憶。
一日午後,沉瞻的侍妾急急趕來,跪在正對著庭外梧桐發呆的我麵前,心急如焚地道:“公主,您快快隨賤妾去阻止世子罷!”
“……世子現下正要處死罪人,將他們悉數坑殺。可這些人大多都是國中重臣,不過是沒將為公主尋玉扳指一事辦好而已,世子萬不該如此啊!如今王爺雲遊留了世子監國,此事若傳到了朝廷,世子定會被皇上怪罪!公主,請您開恩!”
盛夏午後格外鬱熱,窗外的梧桐鬱鬱蔥蔥,遮天蔽日。
我不明所以地看著她在我腳邊不停地磕頭,聒噪的蟬鳴伴隨著她頭顱撞擊烏金地麵發出沉重聲響,漸漸地染上血腥。我呆滯的眼神裏滿是猩紅。
直到我稀裏糊塗被芝芝拉著趕往地牢,卻見沉瞻一襲白衣廣袖立於肮髒的牢獄中,腳下伏屍百萬。
那個淒涼的夜晚,梧桐疏影透過慘白月光投射在他欣長的身上,我怔怔看著他如玉麵容笑得如同在哭。
他捏住我的下巴,發狠地說:“高息月,這樣的罪孽會讓我們同下修羅地獄!”
我想象著他當時說出此話時,用手臂死死箍住我的情形。
芝芝說她當時被嚇傻了,隻怕世子會活生生勒死我,與我同歸於盡。
可是我到如今仍不知道他是如何喜歡上當年那個瘋癲的我。臨行前我沉浸在大病初愈的喜悅中,感覺自己就快要回到長安見到扳指的主人,滿是期待。反倒忘了問一問他,在我顛倒的十四歲裏,是何時對我起了愛慕。
我望著長樂宮裏枯敗的梧桐,瞧了一眼聽得津津有味的連溪,將這段徑自省去,卻突然沉默。
腦海裏閃現出一個亦真亦幻的畫麵。我到燕國初次臆症發作時,發瘋似的跑到滄亭山後的懸崖,揚言說要跳下去。我獨立於懸崖邊上,狂風大作,一身火紅的羅衫如一團即將熄滅的火焰。
沒有人敢上前阻攔,芝芝被內衛強行拉住,一個勁地痛哭大喊,我的腦子裏卻格外空明。
我在無數驚呼中拉著沉瞻一同墜下懸崖,一白一紅兩個身影,如同兩隻斷翅的飛鳥。
獵獵風聲,耳旁的話語與心中的聲響重疊,頓時清晰無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