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根很好的釣竿,釣來的魚倒是不多,一尾或兩尾。真的空手回來的次數也很少。
希[稀]有的晴朗的上午,轉過伸展在城腳下的茅舍,總可見著“香莩”坐在河岸上:背倚著柳樹,手捏釣竿,向隔著蘆葦的遠方眺望。那蓋著破帽的頭顛搖不已,那蔴[蘑]菇似的臉浮起淺笑,像向立在水中的鷺鷥行禮。
河寧可說是小溪,連一隻平底小劃也難以行過;由鐵路下蜿蜒鑽出,至此形成一個葦塘。蘆花散布著淡的香味,遮過右邊的行人和刺鼻的浮土。經過橋上的行人不時立住,嘲笑地望著他。但他自己絕不留心這些,一種東西使他年經,誘他至數千裏之外了。
但是他忽然發覺魚已經吞過“浮子”,舉起釣竿,鉤已經空著了;於是一邊將蚯蚓掛在鉤端,一邊動著鼻子,生氣地吱咕著:
“……不講理……賴貨……”
看了那模樣,誰也不會相信他是在釣魚。
把釣鉤重新浸進水裏之後,他又望著遠方。額顱因為快樂展平了。有時因為看見紅雲,突然大叫一聲,他最討厭下雨。提起雨,他就會駭得脊梁骨發酸。那樣愁悶的天氣,除卻拿白燒酒一直澆進肚子去,就什麼事也不能做。他想起來就會發抖。
看著一群魚秧聚集在岸邊,啑[唼]喋地逐著一片黃葉,他笑了,用大聲說:
“就是您,唔?比龍還難治服啦,比龍!”
抹著那右偏的鼻子,卻沒有要加害它們的意思。
“嚇,壞蛋!”蚯蚓又被盜食了。
他依然興致勃勃的望著那些魚秧卷過來又遊開去,一直等那撒網的漁人來了,假裝生氣的,他找著了談話對手。
“哎,老鄉,”他說,“這是不公道的。……那,應該丟一條活路哪。呸!”
倘使撒網者不理他,他會怪模怪樣地著眼,放出狡黠的神色,哈哈大笑一陣子,仿佛什麼在他肚子裏爆裂了,不可遏抑地屈下身去。直等到漁人發怒,他[還]咯啦咯啦說著廢話。
“為人應該有良心,知道嗎?良心!”他大聲說。
“把良心送到藥材行去罷……鷹也不看你的哩!”
那人真的想奔上岸去捶他一頓。
[他]眼裏閃出詭詐的光,聲調也放得盡可能的低而且緩慢,欠正的鼻頭動著,像是為別人的誤解悲哀,或可憐對手竟會那樣生氣,喃喃道:
“是打魚呢,老鄉;我說的。”
八月的陽光,帶來不應有的困倦。他懶散地倚到柳樹上,望著網叫喊地撲下水去,瑟唆瑟唆發出柔膩如棉的碎聲。水珠在網韁[繩]上閃爍不定的發光,有一種難言的欲望和快感溶[融]合在他的心裏。
淡雲與蘆花交織輝映,同遠處的青色恰成對照。風閑散地拂過柳梢,發出像來自遠行人腳下的聲音。鷺鷥劃過長空逸去了。
“賣你的香莩去罷,好些人等著死呢。”漁人從網韁上抬起眼來,在胸膛口抹了一把。馬上他那能透視水底的眼發見撒住了一條像樣的鯉,又謹慎的釘[盯]住水麵的漩渦。他更動心了,快慰和激悅在他心裏交流,氣窘地呻吟道:
“我,嗡,我也買過呢……你倒是冤枉人……上當隻一遭……咒,咒,咒……”
“買過嗎?以後別再買了……哈!好標致一隻鮭子(幼鯉)。”
漁人不理會的撒下網去。他氣憤地將釣竿扔在一邊,怪聲叫嚷起來:
“要你才是殺人的啦,十條路都走絕!”這裏他沒將人和魚分開,“我拉他們嗎?拉他們說——香莩,通通拿出錢來!不買槍斃!……可是你,嚇!——把我的生意搶了哩。——呸!”
他用釣竿擊著水,長條的波擴張開,魚秧就昏暈的沉下去。
江湖上的人常有些怪客,無能佯裝有為,狡詐偽稱忠厚。他著圓小的眼,在想:良心與騙子。
因為俗諺和現在的景況連結一起,他追溯到魚也有騙子:大魚是吃小魚才長肥的。吃的方法多半佯死,騙小魚和蝦遊到近傍[旁]……這就是騙子!
眼裏閃著濕潤的光,他突然異常氣憤地立起來,拍著太陽穴叫道:
“魚長大了還能吃,可是,人!人哪,隻好爛掉!”
他不理會撒網者和橋上的行人在向他諷嘲地笑。淚在那枯澀的頰邊爍動。他的名字也就由“香莩”擴大到“騙子”、“良心”……至於“騙子”是譴責“香莩”他自己或他人,人們從未關心到這方麵。
他帶著老年的疲倦,一回到客店裏就熱鬧了。小二花哨著跳來跳去,像一隻小狗歡迎著他的主人,親慝[昵]地扭他的膀子。他躲來閃去,現出不耐煩的神色,絕不是生氣。小二曉得,這老兒現在已經無事可做——他夜間既不看戲,又不賭博,晚上睡覺之前就隻喝酒。
關於喝酒,小二說得好:
“不嫖不賭再不喝酒,一個人做什麼呢?人活不過百年,要不尋點快樂,盡熬著熬著,一死也就吹灰。”可是看著“香莩”漸漸紫漲的臉,馬上也會換過論調,淒楚地說,“老朋友,應該回頭了!年輕的人走到天邊還是一條命,可是老了,也該防防後。”
這話小二記得清楚,他在這店裏做酒保十多年,沒有向一個過客說過,隻有“香莩”是例外。
“香莩”也懂得這話在人與人之間的重量,可是他不能把忠言當做催眠歌。有一次小二和他鬧別拗[扭],不送上酒來,整整一夜,那就像重病臨身似的,呻吟著,淚都淌出來了。其實那苦楚是在想象以上的。一個人,從出生起經過無限淩辱,這淩辱日月積下來,到五六十歲,已經有了載不起的重量。回過頭去罷,可栗的往事像交錯的港汊,像卷起黑浪的海。怎麼挨得過,那無崖[涯]的滿坡黑毛的夜?除了吃酒。否則,還是死了的好。因此,說是“不喝酒,那罪孹[孽]就比海還深”!
罪愆的深淺是以受苦的多少為準,他以為這話是不錯的,且信為真理。
他低著頭用筷子敲擊著桌麵,發出不快的油膩的聲音:這是一支小調,在靜靜的泛青色的淮水上,到處可以聽到,快樂中夾雜著悲涼的曲子。起先很有節拍,無如時間一長,恰好像那些小曲調的本身,就混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