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客
機關車號叫過第一聲後,冷落的小車站上突然騷鬧起來了。冷食小販,紙煙叫賣者,賣白開水的孩子和婦女……向有煙子升起的遠處探望,期待著八十二次客車。
那矮小的老頭子蹲下去,在去站埠的通口照常日的樣子展開他的褡褳。一個著製服的站役從他身邊擦過,忽[匆]促[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掌。
“朋友,估[沽]半斤白燒。這回不含糊。”
“唔?好好……那自然。”小老兒盡管應酬著,可並不曾抬起頭。
這老人穿著油膩的衣服,頭戴一頂破氈帽,邊簷下垂,幾乎遮住他的眉、眼和耳朵;胡子叢中藏滿了灰,縱是八月間,那欠正的鼻崖上也還泌[沁]出油光。等那批並不高貴的旅客,拖起粘泥的腳,背負著破襤[爛]的行囊,抹一把滿是炭渣的臉,糊裏糊塗走出車站的時候,他用淮水流域的口音兜攬生意。
“有要香莩的嗎,南海觀世音香莩,不論大小百病,三顆包好,五顆除根。”[他]反複地喃喃著,聲音低微而且懶散,證明他是不折不扣的酒徒。
他的眼眶裏積存著淚;那神氣,像當真步行了千裏之後,帶著又饑又渴的肚子,懷著疲倦的心的倦於跋涉的旅客,令人聯想到喪家的狗。
他的臉有些浮腫,似笑而非笑,也許是對行人施予的輕蔑和憐憫。[他]貪婪地望著從身邊慌惶經過的旅客的臉,那肮髒的胡子下繼續發出沙啞的聲音道:
“香莩,唔?不會白化的……南海觀[世]音香莩……”
他不像有些江湖客的蠻橫無理,以無恥的手扯住行人;或者拉一個所謂“誘子”,用打通的詞令,擺好的圈套將人弄昏,然後探進人家腰裏取出錢來。他所用的方法近乎乞求。他說他並非賣藥營生者,而是受了囑托,為人代辦;因為途中短了盤川,不得不便宜出售。大家呢,也不是買藥,而是救援人在難中,香莩算作報答的禮物。這時淒苦的笑容從須根下展開。他咳嗽著,轉換了口訣和調子,聲音也稍微提高。
“這寶物,”他捏一顆像橄欖核的東西放到鼻尖上,說,“出自南海普陀山普陀寺,乃觀音老母所植……”
也許有人打[搭]訕一句,然後遲疑地望了別人一眼,又懷著戒心走開,但他並不因此動氣。他知道那已去的不會再回來,也不多送一眼,就向周圍的老實漢解釋:這寶物十二年開花結子……他更慷慨地將手中的一顆咬碎,送近每一個人的鼻端,很有把握的說道:
“來,真的搓在身上有薄荷涼,可別上了當,鄰居。來,哪位來?”
用另一隻手背在帽簷下搓著顱頂,突然生氣了[似]的,他嚷道:
“隻賣十顆。十個[顆],不嫌貴的來!”
於是他吆喝出價錢,說是平時兩元一顆尚不能到手的,現在隻要一元,這樣價錢又繼續跌下去:八毛,五毛,四毛,直降落到一毛,並沒有人要買。烏鴉在車站紅色建築物的尖頂上盤旋。低垂的帽簷再也遮不住陽光照射那雙有光的小眼時,人已經漸漸散盡。他歎息著,收拾起褡褳,向四周狡猾地掃一眼。他也要走了。
在回客店的路上,他躑躅地走著,那背影和他的生意一樣蕭條。一些閑散人追上了他,又趕過去,他毫不注意。他的頭微微低垂,睨視著夕陽下自己的影子;雙肩一高一低,看去是一個患過風濕症的跛子。
一個醉漢模樣的人,抓住他的肩膀拚命搖撼著,凶狂的眼釘[盯]住他類乎蔴[蘑]菇的肮髒的臉,大聲嚷道:
“老客!明兒天津衛到的罷,明兒?”
他向傍[旁]邊閃開一步,卑怯地笑著。那冷然的笑,恰與眨著的眼和聳動著的胡子相配。他用食指戳著偏右的鼻端,看看田野,再看看那醉醺醺的臉,似乎要在其間找出一個比較。他卻不說什麼。
“大碗吃酒,山東出‘響馬’,哈哈……天津衛好地方,去罷,鬼子挖出你的良心配蒙汗。去罷,騙子!”
那人推了他一把,哈哈笑著,又一路踉蹌地走去;嘴裏胡亂唱著猥褻的曲子,還發出豬一樣的聲音。
他幾乎跌一交[跤],也並不說什麼話,隻是搖著的頭更低下去了,在鼻子上抹一把,那模樣像一個頂寬大,唯一擔憂著世間苦惱的人。他繼續走自己的路。
他每年在這小城裏都有幾天逗留,而且幾乎是定規的:當布穀為蓊鬱的夏天哭啞了嗓子,終於不得不帶著家眷逃荒之後,他應景出現了。所以這小城裏的孩子都認識了他,而追趕[著]喊著“香莩”。
他每年都落腳在那橫街的小客店裏。這店的招牌老到記憶以上,因鹹豐年間接待過一位貴客,自[至]今還和那貴客的事跡一道馳名,可是也早已露出衰落的氣象。自通火車,行旅間的人不必停到小城裏在客店裏過宿;兼之年來各處生意蕭條,就有幾個客倌也都住到車站附近,大部索性停在堆棧裏。所以酒保兼小二的人在打過盹之後,皺皺眉心,還能想起這位老客前後落腳過八回。其中有一年為打仗,老客將“香莩”全銷在別處。統計起來,自老客來到這城裏,已經有九個不幸的年挨過。
他叫做什麼呢,那古怪的名字隻有小二知道;但也隻是當初二三年,過後都喊著“老客”或“香莩”,不久也就忘記了的。
八月前後,小二從懶倦裏跳起,仿佛有娶老婆的那股興頭,高聲喧嚷著:
“準備著罷,‘香莩’就來了哩——良心那良心!……”
他摹仿著出酒的樣子,滑稽[得]使人捧腹,鼻頭的汗也都冒出來。於是他得意地單伸出拇指,往上一舉:
“南海香莩……一隻雁!”
他委實高興,像等待一個老朋友。果然,不久“香莩”跟著第一隻雁來了。
“香莩”和別的“江湖”不同。
凡曉得江湖上情形的都知道:他們閑下來時就躲在僻處聚賭,彼此用盡心機,說著較親兄弟還親密的話;也就在這時候,將別人騙來的錢,以表麵看去公正的方法再騙到手。此外是談女人;誘引人家的媳婦,拚家什。還有時間剩下來的話,就討論騙術或編法捉弄店東。也許隻因為一個人罷,他把所有剩餘的時間都花在水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