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腮胡自無不可,笑道:“那就叨擾了,全聽老哥的安排。”
兩人推著車,盡量控製不讓井水灑出來,走得比去時慢得多。
不遠處傳來一陣二胡聲,張栓泉想起珍禽館的事,不由嘀咕起來:“估計又是那兩個怪模樣的賣藝人,這兩天怎麼哪都有他們,鎮上的巡差就知道吃幹飯……”
絡腮胡聽了,眼神順著聲音望去,撓了撓頭。
二胡聲如泣如訴,餘音繞梁,像一個喪妻的老翁對著妻子縫製的布履低低呢喃,喑啞而悲愴,卻感人至深。
待到近了,張栓泉瞧見果然是那倆人,拉二胡的蒙著雙眼,托金缽的小沙彌不住地單手行禮,對路過的好心人唱佛喏。
絡腮胡眼中神光一閃,從懷裏掏出一枚生了鏽的銅錢,在兩指之間撚了撚,對張栓泉笑道:“張老哥,你先扶著點,我去施點小恩,將來好討些陽報。”
張栓泉接過車把,臉上頗有些不以為然,隻是相交深淺,懶得開口分辯。
絡腮胡走到賣藝的兩人跟前,盯著小沙彌似笑非笑。
小沙彌單手行禮,麵相虔誠,嘴裏卻麻溜地冒出渾話:“奶奶個腿,這年頭賣個藝都不容易,又來一個玩雜耍的,嘴上有毛,把式賊牢,哈哈。”
絡腮胡笑而不語,隨手一揮,手上撚了許久的銅錢,平整地跌進了小沙彌的金缽。
小沙彌亙古不變的歡喜相瞬間定格,手上的金缽重重往下一沉,連身形都有些站不穩。他一直用來行禮的右手一翻,搭在金缽底下,悶哼了一聲,總算化解了這道氣機。
絡腮胡撓了撓屁股,咧嘴一笑,轉身走向駐足等待的張栓泉。
半晌,小沙彌才吐出一口濁氣,不怒反笑,邊笑邊說:“這才像來砸場子的嘛,千盅劍廬的本事,委實夠嗆,過癮!哈哈!投我以桃,報之以李,既然來的是你饒料峭,灑家定要好好招待你一番。”
…………
薑胄帶著準備好的糕點跟隻認了一半的字帖,來到橋西的及第街。
夜風習習,漫天星鬥,穿行在靜謐安詳的大街上,薑胄由衷覺得喜悅。
清冷的月光的樹影中散落成銀輝,一聲聲蛙鳴不厭其煩地詠誦夏夜,不遠處的草叢傳來淅淅率率的小動靜,薑胄貓下腰探過身子,想瞧瞧是不是以前經常溜進私塾的大白貓。
剛撥開草,呱的一聲,迎麵撲來一隻巴掌大的癩蛤蟆,把薑胄驚得跌坐在地。他唾了一口,拍了拍身上的灰,隨手抄起癩蛤蟆,往橋下的溝渠擲去。
走進私塾,看著地上綽約的竹影,以及高懸大堂上的聖賢像,腦海裏掠過往日跟鎮上夥伴們一同解字作對的時光,薑胄的不自禁嘴角勾起。回想起夫子為他們解惑時孜孜不倦的模樣,他嘴角笑意更甚。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良師,雲胡不喜?
薑胄此刻才算明白,自己終究不像看起來那樣舍得了夫子口中的大學之道。
來到廂房,剛要敲門,門內便傳來一把溫淳的嗓音:“是小胄嗎?進來吧。”
“是。”薑胄推開廂房,一應物件並無更迭,嚴夫子坐在書案後的太師椅,笑容溫和,眼前的景象讓他恍然間以為回到了過去。
“夫子,這是一斤胡桃酥和半斤秋梨川貝膏,還有找您的銀兩。”
“且放著吧,你先過來,字帖帶了嗎?”嚴夫子起身搬開了太師椅,從一旁挪來兩隻圓凳。
薑胄奉上字帖,腆顏道:“學生愚鈍,隻能弄懂一小半,請夫子解惑。”
待他坐好,嚴夫子這才笑道:“無妨,在此之前,我一共給你寫了十張字帖,主要是教你認一些生僻字,而這一張,跟我準備交給你的下一張,這兩張字帖個中深意,略有不同,以後你要妥善保管,勤加臨摹。”
“學生謹記。”
嚴夫子拿出一張生宣,讓薑胄直接在案上開始臨摹。
“夫子,你看,這字瞧著像個‘杏’,卻又不大一樣,這一整句,學生都有些弄不明白。”
“以前我給你們講過,日落木葉,晝藏晦遠,邈邈冥冥,說的便是這個‘杳’字,意思是說太陽西斜,跌落林中,天色也就昏暗了,不過,‘杳’字也有深遠而無盡之意。”
“那‘神之杳,上窮碧落,下達黃泉,晝起皓首,夕寐繈褓’,又作何解?夫子,其實這整張字帖,我即便都認得,也似乎不能明白這裏邊的涵義。”
“這兩張字帖,包含了聖人對世間法則的理解,你即便不懂,也要暫且記著,日後再慢慢體悟,領略其真意。好了,你繼續臨摹,我給你給講一遍寓意……”
微醺的燭光裏,一位峨冠博帶的青衫儒士,為一個麻衣短褂的市井少年傳道授業,乍看之下,似乎稀鬆平常,可世事無常,卻又未嚐不是一場命中注定的安排。
兩人恐怕都不知道,彼此對麵的這個人,也許會在自己的生前身後留下一抹不亞千鈞的筆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