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裏隻剩下桃花、洪雷和秦孫三人。
桃花癡癡注目著花含香一行消失,喃喃道:“這麼容易上當的人,哪裏能到達千朵門……”
誰容易上當?
上誰的當?
桃花是怎麼知道的?
她既然知道,為什麼不提醒花含香?
洪雷也一直注望花含香一行離去。
其實,當花含香答應將娥娘一並帶上的時候,他就開始笑。
他的笑容裏重新摻雜進仇恨。而且此時的仇恨比剛才更甚!
他恨花含香。
花含香殺了他四個兄弟,他絕不會放過花含香。
他剛才沒有出手,沒有跟花含香賭,並不是他害怕。
他不怕死。
他還有最後的殺著。
所以,他不需要拿自己的性命跟花含香賭。
他最後的殺著是什麼呢?
他笑。
冷笑。
帶著仇恨的笑。
勝利者的笑。
桃花早已收回了目光,洪雷仍舊出神地想著什麼。
桃花問道:“你在想什麼?”洪雷似沒聽到,沒有反應。
桃花又道:“他們已經走了。”洪雷還是沒聽到。
桃花歎了口氣,仿佛自言自語,低低道:“花含香一輩子都在上別人的當,可他還是好好地活著。”
洪雷終於聽到了,他將目光移向桃花,微微道:“你說什麼?”
桃花道:“我說他到現在還好好地活著。”
洪雷笑道:“你放心,他很快就活不成了。”
桃花道:“你以為她們能殺得了他?”
洪雷道:“你知道她們是誰?”
桃花坐下,道:“她們是二娘、三娘、四娘、五娘,千朵門牡丹堂的高手。”
洪雷這才顯得有些吃驚,他這時才想起來問道:“你是誰?”
“桃花。”
桃花回答得很幹脆。
洪雷皺了皺眉頭,他在記憶中尋找“桃花”這個名字,他又想起另一個問題:
“你怎麼會有梵香的解藥?”
桃花這次沒有很快回答。
她提起右臂,然後抬了抬。
衣袖滑入腕際,露出玉手。
也許經年不見陽光的緣故,手很白,白得讓人心悸。
玉手攤開,掌中,是一把小小的剪刀。
洪雷正驚詫她為何給他看掌中這把小小的剪刀,隻見剪刀微張,徑直朝他飛了過來!
剪刀微張,洪雷就看見了刀鋒。剪刀的刀鋒。
他忽然明白,小小的剪刀也可以殺人!
剪刀飛向他,就可以殺了他!
他的念頭其實在剪刀微張的同時就產生,但是,剪刀很快。比他的念頭還要快!
他還沒有做出反應,隻覺下巴一涼——
剪刀已飛回她的掌中,她手臂一垂,衣袖將手遮蓋……
寂靜。
他聽到自己的胡須飄落的聲音……
“你的胡子又髒又臭,我把它剪了。”桃花說。
可是忽然間,桃花愕住了——
洪雷的胡須飄落到胸腹之時,仿佛遇到了一股巨大的罡風,驟然改變方向,刺向桃花!
雖然隻是一撮胡須,但千絲萬縷,數也數不清!
胡須貫注了內力,有如銀針暗器!
桃花根本想不到有此一變,退避已是不及,不禁驚呼出聲!
眼看桃花要被胡須紮出千瘡百孔,一道寒光從窗外直瀉進來——
寒光一現,那千百縷射向桃花的暗器般的胡須,俱被寒光吸去!
寒光是一柄劍!
劍非磁鐵,卻能令任何利器失去威力,這是一柄什麼樣的劍?
寒光一閃而逝。
沒有人能看清楚。
洪雷的臉又變了——
雖然他沒看清這是什麼劍,但他已經猜到這是誰的劍!
除了劍盲,天下誰有如此奇妙而威力無比的劍!
他不理桃花,掠到後院:
一株梅花下,站著一個枯瘦的老者。
老者雖瘦,卻不怒自威——至少在洪雷看來是如此。
此人正是劍盲。
慈悲堂的嚴總管。
後院雪已融盡,梅花飄香。洪雷覺得寒意頓生,顫聲道:“嚴總管。”
洪雷怎麼認識劍盲?
而且對他如此恭敬和畏懼?
原因隻有一個:洪雷是慈悲堂的人,是殺人的血魚!
桃花也來到後院,劍盲恭恭敬敬地叫了一聲:“小姐。”
劍盲都對桃花如此恭敬,剛才洪雷卻要殺她……洪雷又打了個寒顫,“撲通”跪在桃花腳下,磕頭道:“屬下該死!屬下冒犯小姐,九死難贖一生!”
桃花淡淡道:“那你就去死吧。”
洪雷愕然抬頭,他茫然望著劍盲。
劍盲道:“洪雷,你應當知道慈悲堂的規矩,做錯事就得死。”
洪雷驚道:“嚴總管,我並未做錯事。”
劍盲道:“花含香呢?”
洪雷道:“走了。”
劍盲道:“難道你沒接到慈悲鳥?”
洪雷一怔道:“沒有。”然後叫道:“秦孫!”
秦孫一直在客廳裏沒出來,但後院裏的說話她聽得清楚,聽到洪雷叫她,她從火堆旁撿起一隻小鳥,小鳥沒被烤熟,一支長箭穿喉。
秦孫走到後院,還沒說話,劍盲已看到她手裏的鳥,道:“誰射殺了慈悲鳥?”
桃花說道:“是千朵門牡丹堂的高手。”
秦孫僵僵地站著,不敢多說一個字。
不用問也知道,秦孫其實也是慈悲堂的血魚。
劍盲道:“就算你們沒接到慈悲鳥的信息,不能想辦法留下花含香,也不可以讓千朵門的人離開客棧!”
洪雷惶然道:“總管,要帶走她們的人是花含香,他破了十二天罡陣,根本沒有辦法留住他……”
劍盲歎道:“洪雷,本來你這次不出錯,我可以給你解藥,可惜……”
洪雷連連磕頭,口中道:“總管,屬下並未做錯任何事,求總管饒屬下一次。”
桃花這時淡淡道:“不管你跟花侯爺有什麼樣的深仇大恨,也不管你用什麼手段對付花侯爺,但你不可以瞞著我們勾結千朵門……”
“不……”
洪雷臉色大變,額頭已冷汗滾落!
“不是你勾結她們,便是你背叛了慈悲門!”
桃花又道:“牡丹堂四位高手根本沒有中毒,因為她們事先已服了寒燈的梵香解藥,對不對?”
洪雷忽然目中射出凶光,他明白一切已敗露——
他縱身而起,撲向桃花。
桃花此時已有防備,手臂一揮,袖中剪刀飛出!
桃花的剪刀刀法奇異,快疾無比,不知有多少高手在她這一刀之下喪身!
然而,洪雷身在空中,食指彈出一股罡風,竟將桃花這勢在必中的一刀撞歪!
然後五指一曲,抓向桃花腦袋——
他的招式身法,比剪刀還要怪異!
桃花的身側有一株梅花,她疾退三步,手中剪刀再次揮出。
這次,剪刀不是飛向洪雷,而是飛向梅花樹。
隻聽得一陣細碎聲響,好好的一株梅花樹,千萬張樹葉合著花粉濺起,射向洪雷!
樹葉如雨。
如刀如箭。
頓時將洪雷罩住!
桃花這一招“天女剪花”使得驚心動魄!
洪雷的招式之怪,也是匪夷所思,隻見他左掌輕輕拍出,漫天樹葉被擊得紛紛墜地,右手已是由爪變刀,切向桃花脖頸!
桃花正欲再使一招“月剪清風”,洪雷的左掌拍落樹葉,掌風一蕩,直迫過來。
掌風令桃花胸口一滯——
那招“月剪清風”便沒使出。而此時,洪雷的右掌又由刀變拳,擊向桃花的“肩井”穴。
洪雷拳擊穴道,使的乃是少林神功“達摩點穴拳”!
桃花陡然間見洪雷使出怪招,吃了一驚。
少林神功博大精深,洪雷使來卻是陰毒狠辣,原來這一招叫做“楊枝遍灑”,是達摩點穴拳二十四招中的第五招。
洪雷自覺製勝之道在於變,因此,本來以左拳打穴,他卻改用右拳,神功奇招,果令桃花呆住!
“肩井”穴雖非死穴,一旦擊中卻也非同小可。
桃花大驚之餘想退,身子卻被他掌力吸住!
他使的什麼妖魔邪功?
洪雷拚盡全力在此一搏,他隻要能在劍盲出手之前製住桃花,或許可以以此要挾,逼劍盲給自己解藥,如若不然,隻有一死!
與其等死,不如一試,所以,他一出手就是奇招怪式。
也許,他可以一招致桃花死地,但他清楚,殺了桃花他根本得不到解藥。
不殺桃花又要製服桃花,這絕不是一招之間便能做到的。
桃花退不開,她的剪刀這時卻已飛出——
洪雷絕不敢輕視桃花的剪刀。
他身形一閃,配合奇怪微妙的腳步,不知如何竟閃到了桃花的身後!
桃花還未轉身,寒光起,劍盲已出手!
劍盲的劍筆直揮出,劍光劃出一道弧線——
隻聽一聲慘叫,桃花飄開,回頭看,洪雷的兩隻手掌已被劍盲剁掉,鮮血淋漓。
洪雷神情恐怖,還要撲出,劍盲揮手,一道閃光沒入洪雷左胸。
這是一道慈悲符!
霎時,洪雷打個寒噤,然後倒地抽搐不止!
他的臉上,除了恐怖,還有痛不欲生的絕望!
他體內的慈悲符毒性發作!
淒慘而不忍目睹的一幕,可怕而駭人的一幕,就在桃花、劍盲、秦孫三個人麵前發生和結束。
洪雷足足掙紮了半個小時,他的手掌雖然被劍盲斬斷了,但他還是用沒有手掌的臂膀在地上挖了一個一尺多深的坑,慘絕之情形,可想而知!
當洪雷扭曲著爬進深坑不再動彈,劍盲才歎道:“他的身法實在太奇怪,我不敢貿然出手,生怕傷了小姐。”
桃花剛才死裏逃生,猶有餘悸,說道:“以他的武功,完全可以跟花含香一搏的。”
接著又道:“他從哪裏學得少林寺的達摩點穴拳?”
劍盲搖頭道:“我也不知道。”
洪雷死了,沒有說出是他勾結了千朵門的高手,還是他背叛了慈悲堂……總之他死了,一切都結束,所有的罪過因了死而了結……沒有了結的,是沒有死的人……
桃花轉身,對秦孫笑道:“剛才你都看清楚了?”
秦孫嚇得說不出話,嚅嚅道:“我……我……”
“有什麼話,趕緊說。”
劍盲說道。
秦孫一張嘴,在自己的掌中吐出一個魚膽模樣的東西。
桃花道:“這是什麼?”
秦孫道:“毒膽。”
“毒膽?”
桃花眉頭微蹙,沉思了一會,道:“你就是想用這個令花含香中毒?”
“是的。”秦孫點頭道:“寒燈叫我在唱歌時咬破毒膽,裏麵的毒對我沒絲毫作用,可是花含香卻能中毒。”
“這叫什麼毒?”桃花問。
“寒燈沒有告訴我,她隻是說,這種毒天下隻她一人有解藥。”秦孫道:
“而且,她還說,這種毒天下隻有對花含香一個人有效,隻要花含香中了這種毒,他最多隻能拔一次劍。
“你為什麼不咬破它?”
“因為我不想花含香死。”
“為什麼?”
“我也不知道,看見他的時候,我就告訴自己,花含香不能死。”
桃花又問了一個為什麼。
秦孫道:“小姐要我說實話?”
桃花不滿道:“當然。”
“因為花含香是那種令我心動的男人。”
秦孫幽幽道:“我實在不願意讓他死在另一個女人的手上。”
桃花的眼神微微一變,閃現出忌妒和不屑的目光,隻是秦孫和劍盲都不是注視她的臉,因此未能發現她的這一變化。
一會,她靜靜道:“你喜歡他?”
秦孫搖頭道:“不,我恨他。”
“為什麼?”
這是桃花問的第三個為什麼。
秦孫道:“花含香一生隻喜歡兩個女人,一個是琴心,一個是曲眉。”
桃花忽然笑道:“你不能成為他第三個喜歡的女人,所以才恨他?”
秦孫居然點了點頭。
劍盲這時冷冷道:“就算花含香會喜歡你,你也沒有機會了。”
秦孫顯得很平靜,說道:“嚴總管,我不想為自己辯解。”
劍盲道:“那你想怎樣?是不是想我給你解藥?”
秦孫仍舊那麼平靜:“不,我隻求死得痛快些。”
劍盲道:“你真的不想活?”
秦孫歎道:“從加入慈悲堂的那一天開始,我就竭盡全力使自己不出錯,但我還是做錯了事。”
頓了一下,又道:“其實,我完全有能力在寒燈不防備的情形下將她製服,逼她交出毒膽的解藥,這樣,慈悲堂就有了控製花含香的辦法。”
劍盲道:“這確實是個絕好的機會,白白錯過你確實該死,不過,凡是做錯事的人,是不可能痛痛快快死的。”
不能痛痛快快死,就得像洪雷一樣慈悲符發作而亡——
秦孫麵色微變,她一隻手拿著毒膽,另一隻手中卻有一隻鳥,鳥上連著利箭,她就用這支利箭,猛然直紮自己小腹!
——她害怕慈悲符發作時的痛苦。
——她要自殺!
她知道自己難逃一死,死意已決,她的動作很快,然而,比箭還快的,是桃花的剪刀,隻聽“喀”的一聲,剪刀竟將利箭剪斷!
桃花淡淡道:“做錯事的人,是不能如此痛快去死的。”
秦孫臉驚得煞白,驚恐地瞪著桃花。
桃花又道:“嚴總管,給我一顆解藥。”
劍盲道:“小姐,你是不是要把解藥給她?”
桃花以一種命令的口吻道:“少廢話,拿來!”
劍盲果然不敢再說什麼,拿出一顆解藥交給桃花。
桃花道:“這裏沒你的事了,你可以走了。”
劍盲雖有些不願,但他還是走了。
後院隻剩下桃花和秦孫,桃花道:“這顆解藥是你的,不過我暫時替你保管。”
秦孫不敢相信這是真的,驚疑道:“小姐,你?”
桃花道:“剛才你說希望成為他喜歡的第三個女人,也不該恨他。”
秦孫茫然道:“為……什麼?”
桃花緩緩道:“最恨他的人應該是我,因為他喝了我的女兒紅。”
秦孫並不笨,她明白桃花這話的意思,說道:“小姐,你要屬下怎麼做?”
桃花又道:“從今以後,你就跟我在一起,我會告訴你做什麼。”
秦孫道:“是,小姐。”然後道:“小姐救命之恩,屬下銘記在心。”
“我們走吧。”
秦孫沒問去哪裏,默默跟在桃花身後,出了後院,又出了香塵客棧……
除了一些死屍,香塵客棧已空無一人。
不知哪裏飛來兩隻烏鴉,在客棧的屋頂“呱呱呱”大叫。
過了好久,一個和尚從南邊疾掠而來。他衝進客棧,見到屋裏這麼多死屍,沒作停留,又飄到了後院。
後院隻有一個人。
一個死人。
洪雷。
和尚喃喃道:“洪雷,雖不是你親手害死我師兄苦心,但你也活該有此下場。”
原來這個和尚便是苦禪。
苦禪被假洪雷所引,他花了很長時間才追上假洪雷,假洪雷輕功超絕,武功卻是一般。苦禪在殺他之前,才知道他是假的。
他原是崆峒派弟子,十三年前被逐出師門,後與洪雷結識,便被洪雷所誘,在香塵客棧假冒洪雷當客棧老板。
洪雷這樣做,是擔心有朝一日苦心的師弟苦禪或好朋友花含香會找他算賬,他二人沆瀣一氣,倒也相安無事過了這麼多年。
他把一切真相告訴了苦禪,苦禪本不想殺他,不料在苦禪轉身離去時,他竟要出手偷襲並欲致苦禪死地。
苦禪忍無可忍,這才出手廢了他的武功,然後匆匆趕回香塵客棧。
在得知真相後,苦禪也並非是一意要殺洪雷,他隻是擔心客棧裏的花含香會遭李七——真正的洪雷的暗算!
不料此時客棧裏已是空無一人……
烏鴉在客棧上空盤旋,它們的叫聲顯得有些淒慘。
苦禪仰望天空,尋思道:“花含香會去哪裏呢?”
雪龍山上雪未消。
花含香此刻坐在馬車裏,馬車正緩緩駛入雪龍山,朝萬壽峰前進。
高武、蔣明、岑荒、唐萬四匹黑馬又行在最前麵,中間是千朵門四娥娘的三匹白馬和一匹棗紅馬,九叔駕著馬車又在最後。
進山的路有些崎嶇,有些曲折,但還是能容馬車通過。
花含香是一個非常愛惜體力的人,馬車可以過的地方,他絕不願走路。
花含香還是一個愛喝酒的人。
他喝的酒越多,想的問題也越多。
在香塵客棧,盡管洪雷沒有出手為自己的兄弟報仇,他明白這絕不是洪雷的軟弱和膽小,他敢肯定,洪雷絕對是那種天不怕地不怕可以拿任何東西作賭注的狂徒!
為了報仇,他完全可以不惜一切!
那麼,洪雷為什麼沒出手呢?
這個問題花含香已經想了很久,一直沒想通,這時,又一碗酒下肚,忽然腦中靈光一閃:
沒錯,洪雷之所以沒有拿性命跟我賭,是因為他覺得他不需要花這麼大的代價就能要我的命!
要我性命的人是誰呢?
躲在哪裏?
花含香又困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