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 結
洪增流在《論莎氏喜劇中悲劇因素的表現形式和意義》一文中指出莎氏喜劇獲得巨大成功的因素很多,但最關鍵的在於——
莎士比亞基於他對生活和人性的深刻理解和研究,首先打破了悲劇與喜劇的界限。因為人性和人類生活本來就是十分複雜的,往往美與醜並存,崇高和卑下相共。莎士比亞以他敏銳的洞察力,發現了人性的複雜和深邃,因而在他的喜劇創作中,他不但寫到了喜劇人物也有美德,更重要的是,他更深入一層,盡力探尋隱藏在喜劇人物乃至惡棍式人物背後的悲劇性潛流,並進而探求其社會根源。
莎士比亞把真實世界的民間節日習俗和慶典活動植入《仲夏夜之夢》中。他采用“扭曲、顛倒、偽裝或重新想象的形式”在劇中凸顯了伊麗莎白時代五月節和仲夏節的歡快、瘋狂、神秘、怪誕等特點。肯尼沃斯盛大娛樂節目和考文垂的霍克節星期二節目為劇作家創作戲劇帶來了不少靈感。正如格林布拉特在《觸摸真實》(“The Touch of the Real”)中所言:
我們尋找另外一些東西,我們想發現過去的真實的身體和生動的聲音。我們知道我們根本就無法找到這些,因為身體已經消散了,聲音也沉寂下來了。但是我們至少能夠抓住與這些真實經驗相關的蛛絲馬跡。文學對於我們,和對於其他人一樣,是一種不真實的東西。創作者發明了一種再現生活經驗的技巧,使一切都神秘地鮮活起來。
《仲夏夜之夢》是莎士比亞把現實與幻景完美融合的典範。他巧妙利用超自然因素——魔法、魔汁、夢、仙境等在劇中呈現了從雅典城到魔法森林再到雅典城的空間變化,現實世界到魔幻世界再到現實世界的時間變幻,矛盾、協調、化解的情節發展。仙境中有代表最高權威的仙王,有美麗動人的仙後,有淘氣可愛的精靈仙子,有凡夫俗子,還有悅耳輕柔的仙樂。整部戲劇充滿著亦真亦幻的神秘色彩和浪漫氣息。
這部喜劇本身是一部變形記。劇中各種人物在仲夏夜魔法、魔汁的作用下或多或少地經曆了身體或心理的變形,出現了神魂顛倒、思維混亂的荒誕情節。戴上驢頭的波頓經曆了身體的變形,但他是劇中最理智、最清醒的人。雅典四位青年男女的戀愛關係在魔法作用下發生了變化。他們經曆了心理上和精神上的變形。戲中戲的演員也經曆了一種變形。他們在表演過程中,有的變形成了動物獅子,有的變形成了沒有生命的冷冰冰的牆,有的變形成了月亮裏的仙人。仙後的感情也出現了變形,她把對印度男孩的深厚感情轉移到波頓身上。這種戲劇性的變形更加突出了這部戲劇的喜劇色彩。
夢成為莎士比亞在《仲夏夜之夢》中聯係現實世界與虛幻世界的重要橋梁。他用夢來加強人物的自我塑造,展示現實與理想的衝突,化解主要矛盾。在魔幻的仲夏夜森林中,來自雅典的青年男女以及仙後與波頓在仙王奧布朗和精靈迫克的魔汁戲弄下,經曆了兩場夢。拉山德與赫米婭經曆了夢前自由戀愛-夢-第一場夢醒後產生衝突-第二場夢醒後化解矛盾的過程,狄米特律斯與海倫娜經曆了夢前愛恨交織-夢-第一場夢醒後相愛-第二場夢醒後結婚的過程,仙後與波頓經曆了夢前素不相識-夢-第一場夢醒後仙後瘋狂愛上波頓-第二場夢醒後仙後極度厭惡波頓的變化。他們荒誕滑稽的感情糾葛構成了劇中夢幻世界的主旋律,凸顯了莎翁對愛情、理性、幻想、現實、權力的深刻思考。
毋庸置疑,《仲夏夜之夢》突出了莎士比亞喜劇“歌頌愛情,讚揚個性解放,支持婚姻自主和爭取個人幸福的權利”的主題。莎翁在劇中還展現了愛和恨、信任和背棄、融合和分離、忠誠和占有的關係。理性與盲目、衝動的對抗使愛情矛盾重重,暗藏危機。劇中雅典公爵忒修斯和仙王奧布朗代表了最高權力,他們主宰著人間社會和魔法森林。在他們各自建構的父權製秩序中,前者用武力征服了阿瑪宗女王希波呂忒,後者用魔法征服了仙後提泰妮婭,使她們成為自己權力的附屬品。然而,事物的秩序並不是簡單給定的。它需要付出勞動去生產、維持、複製和傳播事物的方式。這種勞動也許會被製止或被改變。結構也許會變成碎片,碎片被改變,被倒置,被重新安排。劇中赫米婭、海倫娜受到文藝複興時期人文主義思潮的影響,她們代表著那個時代追求個性解放、追求自由與幸福、反抗封建禮教的女性。赫米婭大膽挑戰雅典社會由父親安排女兒配偶的法律權威,她的顛覆最終得到了公爵忒修斯的認可,被他的權力所含納。
莎士比亞的戲劇一般說來同文藝複興時期的文學一樣,“是在它對某些具體的權力形式加以理想化或者消除它們的神秘色彩的時候,展現它的政治性”;“正是這樣一種展現,而不是作品的超越性或參照性,使作品在藝術上獲得成功”。《仲夏夜之夢》中戲中戲的嵌入不僅糅合了喜劇色彩和悲劇色彩,而且呈現了社會能量的流通。因為戲劇作為一種文學體裁,與社會關係的環境密不可分。劇院作為權力運作的手段具有權力實踐的強權控製意識。可以說,《仲夏夜之夢》所塑造的幻想也是文化再現所塑造的。
在莎士比亞喜劇表麵上的純粹娛樂之下,潛藏著莎翁對人性中的缺陷和對社會醜陋現象的諷刺。有學者曾這樣評價說:“在那無窮無盡的溫和親切、玩笑嬉鬧的奔流之下,在那些豐富多彩的有趣文字後邊,在對人類缺陷溫柔幽默的評述中,在我們稱之為莎士比亞喜劇的那些對生活的各種表現所充滿的不可遏止的熱忱和歡笑裏,假如我們調理一下耳朵,就能聽到人類悲哀的音樂。”《仲夏夜之夢》中雅典這些年輕人是遲鈍的。他們對於所經曆的奇幻夢境,除了說“我覺得好像這些事情我都用昏花的眼睛看著,一切都化作了層疊的兩重似的”(369),並沒有意識到“真愛情的道路永遠是崎嶇多阻”(322)。莎士比亞最終把關於愛情、權力、現實、幻想的核心問題以開放性結尾的方式留給了觀眾和讀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