麻雀
朝花夕拾
作者:李春雲
麻雀是一種骨子裏非常清高的鳥,這是我剛剛才知道的。當很多鳥被關在籠裏時大都苟且偷生假以時日,而麻雀卻不吃不喝義無反顧地將自己活活餓死。
我有些驚訝。因為這鳥是再尋常不過的了。大樹上、電線杆上、牆角屋簷下,我們都可以看見它的影蹤,每天都可聽到它的聲音,像碎嘴的長舌婦嘮叨個不停。如果它能像八哥那樣巧嘴、鸚鵡那樣美麗、黃鶯那樣婉轉、雄鷹那樣矯健、天鵝那樣高貴,有一點點的討喜倒也便罷了。可它偏偏灰不溜秋、小不拉嘰、嘰喳個不停。正所謂顧名思義,麻者,一麻灰灰的顏色,醜陋;二麻木木的神態,蠢笨;三麻衣布鞋,平凡卑微也。它還時常落在鴿子群裏和它們一起在地上漫步。你看鴿子多優雅沉穩、紳士風度啊,閑庭信步,姿勢雅致。而它卻總是一蹦一跳,像小腳老太婆似的小家子氣,常讓我擔心一走快了就要被絆倒。人們總是用聖潔崇敬的目光去看待和平使者鴿子,喂它玉米粒、麵包屑,看它戰士般自由翱翔於藍天,充滿欣賞喜愛和憐惜。對於麻雀卻常常是“喔噱”一下轟開。轟走還是小事,曆史上它還曾被錯劃為害鳥,遭到過人類大規模的群眾性的圍追堵截和殲滅、煎炒油炸和燒烤。哎,這小小的雀兒,其實在它身上還有很多可圈可點之處呢。
首先是剛才提到的它的清高和熱愛自由。當別的籠中鳥偏安一籠、投降馴服、忍辱麻木、忘本尋歡、“直把杭州作汴州”時,它是如此的高潔,如此的烈性,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所謂“君子不食嗟來之食,不飲盜泉之水”。裴多菲“生命誠可貴,愛情價更高。若為自由故,兩者皆可拋。”這首詩仿佛正是為它量身定作。
一旦回到大自然它又立刻活力無限起來。而日常生活裏它對於物質條件的要求是低的,地上人們隨意廢棄的麥粒飯屑,田間舊年裏的陳芝麻爛穀子,一些個碎米剩水就可將它打發了去。瑣屑之至,從不嬌貴。在寒冷的雪天它是在哪兒的呢?地裏的莊稼早都收割一光,大雪覆蓋了一切,它哪裏來的種子、糧食可一墊饑飽?哪裏來的棉被暖巢可一避風寒?別的動物要麼早在秋天就遠遠遷移到溫暖的地方,要麼像武俠小說中的內功大斂法一樣練起了冬眠經,封住了身體各種關穴,也封住了洞門,將寒風冷雪避之屋外,養精蓄銳長眠一個冬天,直到驚蟄一到,再伸個長長的懶腰出得洞來。可這頭腦簡單的小東西,還不活活餓死,活活凍死,或者被狡猾的人類設了個套兒逮了去,油炸了香噴噴地吃進肚裏……我為它哀憐,我為它擔憂。可是春天一到,它們又成群結隊地出現在窗前的樹枝上,對麵的樓簷屋宇下,高處的天空裏,滿天滿地地自由飛舞著,讓人由不得為它歡呼雀躍、欣喜鼓舞,並對這充滿旺盛生命力和堅強韌性的小小鳥兒擲以崇敬的目光。
它們的生命力是如此地蓬勃、頑強、活潑、生活,是如此地滿足、無憂、歡唱。一天到晚就是歌唱個不停。有時獨唱,有時合唱,有時男女聲二重唱,有時又是多聲部,歡騰不息,熱鬧不止。就是在它休息靜止的時候,落在電線杆上,也像一排排五線樂譜,成為歌唱的符號,仿佛夢中還在為下一輪綠森林鳥兒歌唱大賽譜著曲。整日是歡天喜地沒心沒肺地吃飽了睡,睡足了唱,唱累了玩,玩疲了再去覓食,好像從不知“憂愁”二字。哪像那些個嬌貴的鳥兒,仿佛鬱鬱的美人,病顰的西施,嬌喘籲籲、氣息微微,短不過那三五日去,便空剩一副華貴美麗的外表皮囊。看到這些麻雀,我常會想到那些大批量湧進城市的農民工,像麻雀一樣平凡普通之至。在城裏幹著最髒、最差、最重、最累的活,卻拿著最少的工資,生存條件是簡單、粗陋甚至是惡劣的。人生總是不平等的,就像從來窮人相對於富人,殘疾人相對於正常人,前者總是有著更多的生存壓力,因此必須得更堅強、更拚搏、更努力、更吃苦耐勞才能繼續活著,而因此在他們身上也更多地體現了凡人對於命運的抗爭、搏擊、奮鬥,更多地體現了人的神性、靈性、堅毅。就像那些小小草兒相對於名花異草來說,粗鄙的外表之下是有著一顆高貴、堅韌、聖潔的心的。
不要怪我對小麻雀如此的多情,它原本對我們人類也是充滿了深深的感情。當城市擁擠得天空都要碎去的時候,許多鳥兒失去了繁密的家園,便在一夜之間遙無影蹤重覓了新的樂園和淨土,遠離人類不知去向。而唯有麻雀,還是一隊一隊紮堆留了下來。雖說比起從前成群結隊、布陣如雲的架勢,那數量是少了許多,但相對於其它偶爾一兩次光顧城市的鳥兒來說,它的數量還是占了大多數的。到底故土難離,故鄉難忘。它們的吵鬧還是最歡騰的,它們與人類的關係還是最親和的。這多少安慰了一些寂寞幹涸城市人的心靈。雖說它們平凡到極不起眼、喧嘩吵鬧到有時讓人心煩的地步,但萬一哪一天連它們也消失不見的話,那這個城市應當會靜得讓人心慌的吧。
嗬,這小小的麻雀,醜醜的麻雀,笨笨的麻雀,傻傻的麻雀,卻又是平凡簡單、活潑可愛、令人欽佩的小麻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