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了新年,陵州下了一場幾十年不遇的大雪。
城裏城外一片潔白。
機械廳在南太平洋的一個島國——貝勞共和國的一項投資賠了七百多萬。周潤南廳長出了點小小的事故,去海南時摔了一跤,把腿摔傷了。中央明令不準國家機關辦實體,機械工業廳就把一些無關緊要的小公司撤了,那些曾經是小公司的頭頭們在經曆了商海的波瀾後又回到了機關當起了處長或副處長。一切太平無事。商場轉為個人承包,賓館則變為省機械行業幹部培訓中心。賓館的經理被檢察院抓了,據說有經濟問題。機關裏的人都猜測這一下很可能就要牽扯到廳長周潤南,但半個月後,經理又出來了,說是並沒有什麼經濟問題,而是因為和外省的一家單位有經濟糾紛,被對方的公安局給抓了。廳長周潤南找了各種關係,一直通過那個省的公安廳的一位廳長簽字,才把人放回來。全國到處是三角債,我欠你,你欠他,他欠我,就這樣絲絲縷縷的糾葛理也理不清,扯也扯不完,公安、檢察到處亂抓人,你抓我,我抓你,一切都沒有了章法,亂得像一鍋粥。好在人放回來了,放回來就好,大家都鬆了一口氣,或者說心裏的懸念得到了解脫。
周振生倒是真的被抓了,什麼原因,眾說不一,被判了十一年。鄧一群和處裏的人都唏噓不已,覺得這樣很不值。回頭看看周振生,都覺得像他這樣一個好人真不應該下海。處裏的頭頭說到這件事的時候都用一種教訓的口氣,勸年輕人好好地安心工作,不要輕舉妄動。
在二十世紀的最後十年的最初年頭裏,一係列的事情發生了。柏林牆倒了,撒切爾時代結束,海灣戰爭爆發,拉吉夫·甘地被剌身亡,最大的社會主義國家蘇聯解體……這個世界裏裏外外都變得不可預測,毫無理性。
這一年,人們在中國的各個角落都能看到毛澤東畫像,在出租車裏,在公共汽車裏,在運貨用的大卡車裏,司機們把毛澤東像掛在前車窗玻璃上,當著既能招財又能避邪的神符。毛澤東的時代又回來了。很難說清這是一種什麼心理,在經曆了這麼多年過後,為什麼忽然如此懷念老人家。過去的苦難就不提了,一切向前看。也許人們特別想念那個年代的清正廉潔。
很多公司一夜間倒閉了,一些企業瀕臨破產,工資發放困難,為了製造神話或者說為了欺騙別人,民間和官方都在搞集資,精神領域在搞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清除精神汙染,社會上愛滋病的人群快速蔓延,吸毒人員數量在增加,街上的妓女也越來越多,打黃掃非任務嚴重,但卻是越打越多,越掃越黃……
鄧一群迫切需要馬上和肖如玉確立關係。
雖然他們戀愛得很正常,而且關係越來越緊密,但鄧一群更需要馬上就能解決婚姻。有了婚姻,他就不一樣了。在和肖如玉相處的那些日子裏,他又去過鄧阿姨家幾次。他沒有主動,鄧阿姨也就擺出一副什麼都沒有發生的樣子。這樣的關係真是奇怪極了。但鄧一群心裏知道:鄧阿姨已經知道不再有什麼作用了。
談琴談了男朋友。
她的男朋友是中國人民大學的一位研究生,小夥子個子有一米八零,白白的臉,戴一副眼鏡,看起來很文靜書卷氣。
田小悅突然被宣布提拔為財務處副處長,也是機關裏最最年輕的女處長。
為了慶祝田小悅的高升,處裏還舉行了一個小小的歡送儀式。儀式當然就是吃飯。那天晚上,鄧一群的情緒特別壓抑。在機關裏,田小悅、他、機關黨委的小趙、勞資處的小倪等等都算是一茬的,但這幫人都提了,偏偏隻有他還在原地沒動。是他不能幹嗎?他的表現是機關裏麵公認的,不僅熟悉業務,平時文章也寫得好,有時候處長的講話都是他來寫。一句話,他沒有後台,他還需要耐心等待。他不能耐心,他感到巨大的不公。在計劃處,就是他事情幹得最多,而提拔卻沒有他的份。難道是他命該如此嗎?
在機關裏,他處處能夠感覺得到不公正。他想起周振生對他說過的話:一定要當官。如果不去當官,那麼就不如下海經商。而鄧一群是不可能走像周振生一樣的路的。半年前,機關裏再次調整房子,很多人都分到了房子。本來小趙和他是住在一起的,後來小趙也分到了房子,一個三居室的房子。當時自己心裏想:小趙搬走後,它就屬於我的了。可是辦公室卻通知他,空出的房間改作後勤科的倉庫,連宣傳處的一隻淘汰的舊檔案櫥都搬到了他宿舍的客廳裏來了。鄧一群想去吵,但後來終於忍住了。
小不忍,亂大謀。他在心裏埋下了仇恨的種子。我一定要當官,一定要出人頭地。一旦有那一天,我一定不輕饒這些狗雜種。
如何才能當官?快點找到後台。他想。要快點成為肖家的人。他已經知道,肖如玉的父親、哥哥、姐夫都是官。
那個晚上,田小悅的笑在酒桌上無比燦爛。她是個有魅力的年輕女人,而且左右逢源,向處長敬,向副處長敬,向同事敬……笑得甜,態度也謙恭,簡直不像一個處長。……年輕的處長都這樣,半年下來,就又是另一副麵孔了。為了不致使人說閑話,現在還必須做得像過去一樣,——一個科長的樣子。她也向鄧一群敬,大咧咧地說:“一群,來,我敬你一杯,祝你心想事成,早日找到女朋友。”桌上的人都笑起來。僅僅是找一個女朋友的問題?我難道僅僅是找女朋友。鄧一群站了起來,陪著笑,什麼也不說。她肯定也感覺不好說別的什麼,怕剌傷他。說女朋友僅僅是一個幌子。我操!我不需要她這樣,她知道我真正在乎的是什麼東西。我在她眼裏算什麼?一個失敗者?一個可憐蟲?
鄧一群那天晚上喝得大醉,但他沒有在失態說胡話。很多人在酒後說一些不該說的話,而鄧一群他喝醉酒從不說醉話。他能把自己隱藏得和好。
葛素芹走了,回老家去了。她老家的一個弟弟外出打工,在一個建築工地上,一條胳膊被機器鉸斷了,成了一個廢人。在農村要是一個勞力成了廢人,那他的一生可就毀了。
鄧一群想起葛素芹走的時候她幾乎哭成了一個淚人,他問她還回不回來了,她說她也說不好,盡管她想回來,但是可能性已經很小了。她的根在鄉下。看著她那個悲傷而可憐的樣子,鄧一群突然發現她的眉眼中,有些神情像他的妹妹,可愛的妹妹。想起這麼長時間的恩恩愛愛,鄧一群也不由掉出淚來。葛素芹看他流了淚,也就止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