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裏一片浮躁。
鄧一群休假,回了一次老家。
鄧一群已經有很長時間沒有回去了。他已經感覺自己越來越不能適應鄉下的生活,那裏是另一種世界,和城裏有著明顯的區別。稀稀落落的民房,破舊低矮,當中有一幢二層的小樓,那絕對是鶴立雞群,從十裏地外也能看得到。而一到晚上,整個村子靜得要命,連一、兩聲狗叫都聽不到(這些年,農村也不準養狗。——它會傳播狂犬疫苗)。沒有照明電,全村隻有少數人家有電視,使用的卻是充電瓶。節目最多隻有兩台,收到的圖像模糊不清。鄧一群到了晚上隻能和他的家人在一起圍坐在桌前說些村裏的張家長李家短,他們家還買不起電視。而鄧一群對家人說的那些事情一點也不感興趣,那些事讓他聽起來恍如在另一個非常遙遠的地方,問題還不僅如此,問題是他家裏總是有這樣那樣不順心的事,明擺著受人欺負,但鄧一群卻無力解決這些煩心的問題。他雖然在省城工作,但村裏的老百姓也逐漸知道,他在省城並沒有當什麼大幹部,於是有了糾紛,對他家一點也不必謙讓。
從省城到他家裏坐長途公共汽車需要十幾個小時,路況不好(公路部門拿不出足夠的錢來進行養護),非常不好走,而且車子也破舊。鄧一群最怕坐這樣馬拉鬆一樣的長途。車子隻能到縣城,他還必須先在縣城住一夜。回家,對他已經沒有了原動力。老家的情況並不好,這些年來,除了糧食充裕,並沒有積下什麼錢來。報紙上到處都有關於發家致富的報道,但他老家的村裏卻沒有什麼人致富。農民,還是缺少教育,腦子不活。鄧一群對這一點有著特別深的感受。他平時從報紙上讀到養魚養雞能致富,他就寫信回家讓二哥鄧一明養,可二哥對他的建議根本就不感興趣。他感覺裏老二還算是一個聰明人。
在二哥身上的還不僅是懶惰,主要的還是思想保守,習慣於過窮日子。他們內心當然也渴望致富,但卻又不想動太多的腦筋。農民,就是農民。像二哥鄧一明這樣的,在廣大農村,有無數啊。另一方麵,他們卻願意去城裏打工,出苦力。鄧一明在到上海打工後,給鄧一群寫過兩封信,介紹了他打工的一些情況。似乎還好,每月也能掙一些錢。於是,鄧一群想,這樣也罷。
鄧一群的一個高中同學現在已是鄉裏的黨委秘書了,他對鄧一群說:鄉裏這些年也做了不少事情,特別是剛從縣委農工部調來的一個黨委書記,工作上積極開動腦筋,辦了一個磚瓦廠,開始生意挺紅火,後來名氣大了,有權有勢的人都來賒賬買磚,硬撐了三年就垮了。後來又辦過一個剌繡廠,手工編織桌布,港商包銷,結果一次被騙了五十多萬,去掉了鄉財政的三分之二,大傷了元氣。在農業上,鄉裏的農副業多種經營公司從外地購進了樹木,鼓勵老百姓種樹,但現在各家都分田到戶,根本就指揮不動。
在大哥的家裏,鄧一群看到他家的曬場上堆了不少桑樹幹,像是砍倒的。他問老大鄧一彬怎麼回事,嫂子氣呼呼地說:“還不是鄉裏那些倒黴幹部,說種桑樹養蠶可以致富,你哥經不過村民小組的動員,種了三畝多地的樹苗,好不容易三年長大長高了,蠶繭卻根本賣不出錢來,還不如種糧呢。”嫂子是真的心疼。他家一年辛苦下來,還不如她妹妹劉正紅在鎮上開的那個理發店半年的收入。
劉正紅隔三差五來鄧一群他哥嫂家一次,反正鎮上離村裏不遠,而且她還買了一輛小輕騎,紅色的,開起來非常神氣。鄧一彬現在很羨慕他的小姨子這麼有錢,她每次來總要給她的姨侄和侄女帶些什麼好吃的,有時他們家臨時缺錢用了,也會向她暫借。劉正紅現在在鄉裏鎮上蠻有名氣的,她開小輕騎能不用自己掏錢買汽油,供銷社油庫裏的保管跟她很熟,常常悄悄地送她一小桶。而緊俏的農藥、化肥,劉正紅也能搞到。鄧一彬一家平時沒有少沾小姨子的好處。可是,最叫劉正菊傷心的是,但凡倆口子吵架,鄧一彬總要說到她的妹妹,好像劉正紅真的在鎮上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劉正紅還在鎮上開理發店。
鄧一群在陵州臨回來前,就想著他這回一定要找著紅旗旅館的那個服務員林湄湄。幾年了,有時他還會不時地想到那件事。不管如何,她是他生活裏的第一個女人。感激的感情。他記住並保存了這份感情。他還是比較守舊的,在這個城市裏,與別的青年相比,他自覺真是太保守了。
有空的時候,鄧一群偶爾還到南方大學的校園裏去逛逛。校園真是很美,美麗的不光是景色,重要的是這裏的民主、自由的學術氣氛,在這個城市裏就像一個世外桃園,進了校園,他就有一種自豪感,因為他也曾是這裏的一員。這是一所全國知名的學府,從這個校園裏出來了好些位出類撥萃的人物,政治的、經濟的,這些人物就像天空中為數不多的那幾顆星星,在中國曆史的漆黑夜空,閃閃發光。這些人物,鄧一群感覺離自己的生活很遠。他們的選擇,在今天人們的眼裏,變得非常的不可理喻。如果出現同樣的情況,他覺得他是不會做出那種選擇的。鄧一群有自己的目標,那就是有一天能夠在單位裏當個一官半職。在失去理想的今天,他的目標變得格外現實。
校園裏的那些舊建築都還保存完好,那都是一百多年前的建築,但百年來的風雨,反倒更添了異樣的魅力。鄧一群喜歡這個地方。南方大學的校園很大,到處都是綠樹,而那些青磚洋樓或是全木結構的小紅樓就掩映在那茂盛的綠樹林裏。他每感受一次昔日的氣氛,心裏就會生出很多感慨。看著那些年輕的學生,想象自己當年也是他們一種類型,臉上寫滿了幼稚,而當時還自以為是。那些孩子真年輕,而他已經成熟得過份了,他想。
他碰見過兩次班主任,交談得並不熱烈。過去為了畢業分配的事,班主任關心過他。那時候班主任在他眼裏,可以說是他命運的主宰(可惜他根本不起作用),但現在不一樣了。班主任還是那個樣子,頭發稀疏,戴著一副黑框眼鏡,臉色很不好看,像是身體有病的樣子。他問他是不是這樣,班主任就說,果然如此,他這兩年感覺身體有好多地方不舒服,膽囊炎、腰錐炎、胃病,肝髒也不好。問及他家裏的情況,班主任說,他家還住在原來那房子,五口人擠在那兩室半裏。上有老,下有小,擠得他一間書房都沒有。他心底最大的願望就是能有自己的一間書房,可以安靜地工作。學術上,他已經出了五本專著,但他到現在還沒有解決教授職稱。至於工資,也還是那樣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