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群那天表現得很平靜,他裝著忙報表的彙總,但她們的每一句談話都像刀一樣在刻在了他的心裏。後來田小悅不知怎麼意識到了,——她們這樣的談話會讓他誤解,就趕緊停止了對農村出身青年的嘲笑。鄧一群在心裏就愈覺她世故的老練。當她和他兩個人的時候,她可從來也沒有一點看輕農村的意思。
田小悅就是這樣,她總是盡量表現得很圓熟。她也是這樣做的,的確也收到不錯的效果。她能這樣,鄧一群在心裏就不對她產生了惡感。
小倪有次在宿舍裏對鄧一群說:“你們那個小田,是很能幹的一個人。”鄧一群問:“能幹什麼?”小倪說:“你難道沒看出來?別看她是個小小姑娘,可處事什麼的精明得很。你們處長一定是很喜歡她的。這丫頭將來可以成為女能人,她能當官。”鄧一群就說:“她是很好啊,待人很熱誠的。不過,她一個女的,當官倒未必。”。鄧一群在心裏完全讚同小倪的看法,田小悅將來很可能是個女能人,但他看不出她能當官。他看不出她想在仕途上發展的念頭。
小倪說:“當官的事情你能說得清?領導看中了,不當也不行啊。再說這年頭誰還有不當官的?如今隻有兩條路走,一條,像周振生那樣辭職下海撈錢,一條,還是在仕途上前進。”
“處事本領就像是天生的。我們處裏的小王也是,人精。處長就是喜歡他。”小倪感慨說。
鄧一群知道他說的是那個去年剛分來的大學生小王,戴一副眼鏡,看起來書卷氣挺重,表麵上一點也不像那種會討領導喜歡的人。他也知道,這種本領絕對不會是天生的,至少田小悅並非如此。他相信後天。他說:“與她家庭教養有關係啊,她父母都是機關幹部,言傳身教,自然圓熟得很。她其實應該做公關小姐。”
小倪問:“她有男朋友了沒有?”
“沒有……不知道,現在的女性,說不清的。”鄧一群說,他對她懷有一種複雜的感情,想追她,又怕她拒絕;怕別人說她的不是,但自己又想先把她說得並不值錢,“猜不透啦。她其實是很有城府的,表麵上看很清純”。
鄧一群說的是真心話,雖然自己和她在一個辦公室,而且兩人談話也相對投機些,但她真實的內心想法,他是一無所知。
小倪說:“你應該追她。”
鄧一群笑笑,說:“不現實的。這種陵州出身的姑娘心地是很高的。”小倪不服地說:“高什麼?左不過是女人,女人總是嫁人的,嫁誰不是嫁?”鄧一群說:“你是這樣想的?她的那些同學一個個都傲得很。像她這樣的,一定也想嫁給什麼研究生要是就是幹部家庭或者要出國的。”小倪說:“你是一點勇氣也沒有。要是我,一定要追一追。試試看才能知道嘛。”鄧一群說:“那你可以追她嘛。”小倪笑起來,說:“我……我就不必了。”鄧一群問:“為什麼?”小倪說:“她並不是我喜歡的那種類型啊。我不喜歡女人太精明,還是將來守在家裏的好,小鳥依人的樣子。”
小倪說得很認真的樣子,鄧一群心裏就信了。
……城市的燈亮起來,長江路上都是來來往往的人流和車流。紅樓影院是個老式建築,裏麵設備也簡陋,與新街口和山西路那裏的影城相比,這裏太落後的,據說這裏麵還是六十年代的樣子。上座率很差。影院的經理就想辦法(這是屬於省文化廳的一家企業),於是就從外麵搞進來所謂的資料片放映,果然名聲就響起來。鄧一群喜歡這裏放映的片子,每次看完,他和小倪回到宿舍都要很久才能入睡。兩人一起談談女人,覺得很是過癮。
時間早已過了,但田小悅沒有來。鄧一群的心就往下沉,心裏開始咒罵起來,覺得她煞是可惡,自己居然被她耍了,可是她明天又該如何麵對他呢?她如果不答應也罷了,她是答應了的,怎麼好這樣失信?他不過就是請她看一場電影而己,有什麼可怕的呢,他又不是請她來,就要操她!
鄧一群站在風裏前後惡毒地想了很多。他想:明天到單位後一定不理她。他要讓她覺得自己的失禮。她要道歉。她太過份了。她怎麼能這樣呢?他怎麼也想不通,——這樣的做法與她平素的為人是相悖的啊!
他站在電影院的門口好像是個傻子。有很多青年男女從他麵前經過,這裏麵很多當然都是情侶。他感覺他們在經過他身邊時都要看他一眼。他想他們心裏一定都在笑他,笑他的孤單,笑他的女朋友爽約。他感到自己在那一刹那真是可恥得很!有什麼比他現在這樣的境地更可恥呢?一個女朋友都搞不定。
她是一個害人精,她怎麼敢這樣戲弄他呢?如果她當時不願意,當時就可以不答應他嘛,而既然答應了,她是沒有理由不來的。讓他一個人站在這裏像個傻瓜一樣,她怎麼能忍心呢?至少她不來,應該打個招呼嘛。鄧一群心裏有種說不出的滋味。
鄧一群後來獨自一人進去看了。
電影是一部美國片,《孽緣情恨》。國產影片的總體水平還很低。像《孽》這樣的片子,在低迷的電影市場上,經營者不得不以參考片的名義進來,賺老百姓的錢。鄧一群則以為這樣的片子就是經典。他甚至感覺自己從審美上獲得了一種享受。
他暫時忘掉了由於田小悅爽約帶來的不快。他隨著散場的人流一起往外走,在他前麵有兩個姑娘非常的漂亮,以至他有點走神。他聞到她們身上散發著一股香味。那種香味和田小悅平時用的有點相似。他忽然在人流裏看到一個熟悉的人影。那是在他那個老鄉虞秘書長家做褓姆的葛素芹。
自虞老去世後他去得越來越少了。他在心理上不想再去。雖然他知道自己應該去,但在不想去的時候,他在心裏卻能夠找出一百條非常客觀的理由。他想起虞老去世的時候,他都沒有能去參加追悼會。本來他倒是想去的,他試著打了電話。接電話的很可能是虞老的兒子,他在電話裏向他表示了感謝,但說具體的安排他們也不清楚,是省政府辦公廳安排的。他想主要可能還是他們家不在乎像他這樣在社會上沒有什麼名聲的青年出席。同時他也怕看到看望虞老的那位遺孀。這位昔日的京劇青衣演員精神狀態很不好。她說老虞的去世讓她老了不少,折騰得她半死。家庭裏陡地生了許多糾紛,虞老的孩子為了家產問題同她產生了很深的矛盾,簡直成了仇人。她在他們的眼裏完全是多餘人,一個典型的外人。在他們眼裏,她就好像是賴在他們家裏的。他們都急於把她趕走。而她當然是不會這麼輕易地離開。她是虞老的名正言順的未亡人。有次她說著說著就很傷感,居然抽泣起來。鄧一群坐在那裏就有點不知所措。
鄧一群努力安慰她。他不會說什麼好聽的話,但他那種樸實的話語的確讓她很受感動。她覺得他真是一個很好的青年。她覺得自己過去幫助他,沒有看走眼。她想:既然他是這樣一個有良心的青年,他就一定會有很好的前途。她看出他是一個很用功,也肯用心的青年。她想他是有抱負的。她過去看過不少從農村出來的人,都很有作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