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一群那晚上住在了縣政府的賓館裏,腦子裏天旋地轉。他是喝多了,他想。他從來也沒有喝過這麼多的酒。同學們對他分配的結果羨慕得很呢。這當然連他自己都不敢想呢,怎麼就那麼輕易?一切就成真的了。同學們舉杯,祝他將來能迅速升上處長、廳長、省長。鄧一群醉熏熏地說:“喝!廳長、省長是當不上了,但處長將來還是有希望的。我們都喝。我希望你們將來能當縣長、市長。”於是酒席最後在一片虛假祝賀聲中結束。
當官是重要的,現在,人們都想當官。當官是一種人生追求。一個人一輩子要是總是平頭百姓,那麼他這一生差不多就是失敗的。他在心裏暗想:我一定要努力啊!回城以後,一定要更加好好表現自己。當官就有權,有權就有一切。他將來要是在省裏當上幹部了,那麼老家裏的人就再也沒有人敢欺負了。這就是現實。
席夢思床是柔軟的,房間裏的空調是溫暖的。他躺在那裏很舒服。這一個晚上要二十塊錢,如果他還是一個農民,那麼他怎麼也不敢睡這樣的房間。他沒有去住那個紅旗旅館。現在住這裏是一種身份的象征。江蘇一個農民出身的作家,前些年寫了一篇很有名的小說,後來被拍成了電影,叫《陳奐生進城》。當陳奐生被縣長安排住進縣委招待所後,那種複雜的心態被刻劃得很到位。我是陳奐生嗎?不,他想。我的身份已經不同了。
住這裏是陳小青陪他來的,安排他住下後,她還坐在房裏陪他說了一會話。他突然問起她的家庭,她說她父親還是在水利局,沒有變化。她自己在宣傳部裏搞宣傳也沒有什麼想法,隻是這樣平淡的活著。她對這份工作有著強烈的厭惡,她說她討厭搞宣傳,除了她對宣傳工作的生疏之外,更多的是對宣傳的單調和重複感到厭倦。那些文件看上去冷若冰霜。縣裏的農民對宣傳幹部沒有好感,他們普遍認為搞宣傳,就是搞吹牛。陳小青說:“現在縣裏的宣傳就像統計局的年報一樣,水份很大。縣裏的有些工作才剛開始,宣傳機器就開動了,結果常常到頭來根本沒有實績。老百姓討厭宣傳幹部。另一方麵,老百姓還怕露富,不願意你為他們宣傳。”“搞宣傳一點意思也沒有。人就說‘跟著組織部年年有進步,跟著宣傳部年年犯錯誤’。”她有些無奈地歎著氣。鄧一群聽了就笑,心想:這倒是當前的真情啊。
在她走後,他想起來自己還沒有和林湄湄聯係,她晚上值班嗎?他這次來應該去看看她。但他腦袋沉重,躺在床上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在公共汽車裏,鄧一群與那些鄉下的老百姓身份明顯不同,他有著一張白皙的臉,鼻梁上架著一副眼鏡,穿著整潔的衣服,腳下是鋥亮的皮鞋。他還背了一隻漂亮的大旅行包。工作了,有錢了,他可以打扮自己。人是衣裝啊。汽車裏一股難聞的氣味。裏麵擠滿了那些衣著肮髒的農民,他們的麵目都很憔悴,蒼老。老人、婦女和兒童。他們在車上用一種敬畏的眼神看著他,意識到他是個城裏人。他們小心地與他保持一種距離。一個帶著孩子的婦女經過過道的時候腳踩在了他嶄新的旅行包上,弄上了一大塊泥巴。他心裏立即感到了一種不快,他不滿地說:“你注意一點啊!”那個婦女用一種敬畏的表情地看了他一眼,趕緊帶著孩子坐到了後麵的位置上去了。
路很不好走,還是過去的那條砂石路,而且明顯缺乏保養,路麵上坑坑窪窪,汽車行駛在上麵,就像一隻小船行駛在大海裏,不停地顛簸。那輛公共汽車也有些年頭了,開動起來整個車廂都在響。透過車窗玻璃,可以看到沿途大片的田野。那些田經過收獲之後,現在空曠得很,看起來很荒涼。沒有什麼變化,還是過去的樣子啊!
鄧一群在車裏意識到左邊一個男人總是盯著他看。那個男人看上去有三十多歲的樣子,臉色黑黑的,透著憔悴和疲憊。他的皮膚粗糙,胡子也沒有刮,眼睛細細的,眼角已經有了很多的魚尾紋。他穿著一身舊棉襖,腳下卻還是一雙草綠色的解放牌膠鞋,鞋底上沾滿了泥巴。那個人總是像在偷偷地看著鄧一群。鄧一群感覺他很奇怪。當他再一次看他的時候,鄧一群迎著了他的目光也看了他一眼,這一眼讓鄧一群覺得自己好像在什麼地方看過他。那個人看到了鄧一群的目光,趕緊露出了好像是討好的微笑。他有些怯怯地問:“你是不是鄧一群?”“你是……”他有點疑惑地問,在印象裏他又回憶不出他與這個人有什麼關係。那個人就綻開了臉上燦爛的笑,一張大嘴咧得很大,快樂地說:“我記得你,我們初中時候是同學,我叫高中。那時候你就坐在我的前座。我後來沒有考上高中。”高中這樣一說,鄧一群就記起來了,他初中的時候的確有這麼一位同學。那時候的高中是個瘦瘦的快樂的小個子,成績什麼的也都是不錯的。一個人的變化居然可以有這麼大,鄧一群心裏有了不少的感慨。高中問:“你後來考上大學我們就再也沒有見過。”鄧一群笑了笑,他想,是的。他們差不多都快認不出來了。
高中問:“你現在在哪呀?”
“陵州。”鄧一群說。
高中就露出滿臉的羨慕,那種羨慕浸在臉上的每一根皺紋裏,他問:“現在在什麼單位啊?”
鄧一群說:“機械工業廳。”
車上的人都注意到了鄧一群這樣尊貴的客人(對於他們這個貧窮的鄉村而言)的存在。高中身上充滿了一種榮耀,快樂地說:“啊,哪天有空,一定要到我家裏去看看啊。到底不一樣,還是當幹部好。你現在多好啊,當了幹部,不用再像我們那樣吃苦了。”高中告訴他,他現在已經結婚了,生了三個孩子,大孩子是個男孩,已經七歲了,下麵兩個是女孩。他們家承包了十畝土地,一年下來,有上千塊錢的收入。在村裏,他們家這樣的算是中等,收入不是最好,但也不算很差。對生活,他已經有一種自足。他說,他們這樣的人與城裏人不同,能吃飽飯,一年勞作下來,還有點餘錢,就很好了。他問鄧一群結婚了沒有,鄧一群笑著說:“我現在還沒有這樣的打算呢。”他就連聲說:“對對,你們城裏人與我們不一樣。城裏人三十多歲沒有結婚的人多得很呢。你的條件高,一定要找一個大學生的。”鄧一群就露出矜持的笑。
鄧一群在鎮上下了車。從鎮上到前墩村還有好幾裏地,不通車。小鎮就是鄉政府的所在地。說是小鎮,事實上也就是有一條比村裏小路要寬得多的馬路,路兩邊有一些磚木結構的建築。這些建築都是公家的房子,有郵電所(老百姓卻稱之為郵局,——就像把鄉派出所,稱之為公安局一樣)、糧管所、水電站、供銷社、新華書店、木材公司、拖拉機站(分田到戶以後,拖拉機站就解散了,但那幫人員還在,因為這當中有人是吃國家糧的,於是就改為農機站)、信用社等等。這些單位的人員在他過去的心目中是多麼高大啊,因為他們都是吃國家糧的。吃國家糧就是一種神聖的概念。他也有兩個初中的同學、一個高中同學現在在這個小鎮子上做事。但他現在卻不必羨慕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