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鍵喜歡過一個人,至今仍沒忘記。村裏人看著劉鍵怎麼由矮到高,又是怎麼由胖到瘦的,如何再由一個四肢發達的人變成一個瘸子。當然,在這過程中有不少人也陸續的沒有了,人總是會老的。當初的時候,隻要提及他,村裏人還留有幾分歎息,時間一長大家也就默認了,隻當沒有這回事。至於現在有些孩子認為劉鍵是先天的瘸子這種說法,好象也沒有人去更正。更正總會要扯出一些事來,有些事能給小孩講,有些事不能講,更多的事是講不清,講不清就不如不講,圖個省事。
銀洋村不隻劉鍵是後天的一個瘸子,在劉鍵腿瘸前,年齡比他小得多的楊浩奇就是個瘸子。隻是劉鍵比楊奇浩瘸得厲害些,五十步笑百步,兩個瘸子走到一起自然也會互相客氣一下。其他幾個瘸子都緣於原來落後的醫療水平,赤腳醫生們將針打在了他們的坐骨神經上,一夜之間癱了。開始的時候還有些不服,時間長了,這些人也沒有了怨恨,如今那些製造者們也一個個不見了,那時集體還酌情給些補貼,算是對曆史欠下的陳債做些清算。在世的人都記得一個姓湯的瘸子,湯瘸子的身世是個謎,腿瘸自然也是個謎。劉鍵熟悉湯瘸子,楊奇浩記事的時候,湯瘸子早死了。現在沒有人再提湯瘸子,尤其是當著他們兩個人麵的時候,現在人都時興講和諧,村裏就這麼幾個稍年輕些的男人,胳膊腿子全的,全出去打工了。再提湯瘸子有什麼意義,何況湯瘸子那時是村裏的五保戶,無兒無孫。提他不是明罵健在的瘸子嗎?湯瘸子沒有了,至於劉瘸子楊瘸子更不要提。瘸有瘸的理由,瘸有瘸的痛苦,更有瘸的合理性,人是一截一截往前過的,人生幾十截,保不準誰家那天就會誕生一個瘸子。所以,老人總是這樣教育孫輩。一句話,笑不得。
劉鍵家那時和湯瘸子做鄰,湯瘸子一個人過,吃什麼都給劉鍵留著點,別人都在意湯瘸子的腿,劉鍵卻當什麼也沒看見。當時有人曾納悶過,說劉鍵屬鴨子的記吃不記打,意思是老湯給他吃的,連那麼一條毒腿他也敢看,怎麼就一點也不害怕呢?湯瘸子那時的綽號叫“湯三毒”,叫慣了,以至於後來人記不住他的原名,背地裏都叫他的綽號。至於怎麼夠毒法,劉鍵心裏是清楚的,我說是長大後的劉鍵。湯瘸子的瘸腿除了夏天一年四季都用布包著。夏天那條腿結滿了痂,潰瘍的地方還流著膿水,其中一條腿下粗上細,腫得結結實實。老百姓說是“麻風”。小的時候,劉鍵媽為了阻止劉鍵往湯瘸子家跑,曾把劉鍵送到外婆家養過一段時間。劉鍵死活不肯呆在那裏,與表兄姨弟動不動拳腳相加,弄得大人之間十分不愉快。湯瘸子看集體的瓜園,劉鍵常吃到湯瘸子送的熟瓜,其他小孩去瓜園偷瓜一經被湯瘸子發現,那就不得了,除了罰站,在集體會上家長都要受到點名批評。湯瘸子會彙報。也正因為愛彙報,凡是看集體的公共財物生產隊長都喜歡派湯瘸子看。有了湯瘸子看管,損失會小些。毒腿加毒嘴才兩毒,湯瘸子不叫湯瘸子,叫湯三毒。還有一毒是什麼呢?劉鍵問過他媽,他媽扇過他一個嘴巴。劉鍵被打迷糊了。一迷糊就是十幾年。
銀洋村的閉塞是出了名的,三麵環水,出去都得乘渡船,遇到刮風下雨的,渡船禁擺,出去進來都不方便。銀洋既不跟洋錢發生關係,也不和旅遊有什麼聯係,河汊港灣是不少,可與人家白洋澱和湘西鳳凰完全是不同的兩個概念,不但這地方地圖上找不到更沒出過什麼大人物,村裏最近十五年才斷絕了文盲。以前輟學率特別高,人均受教育程度五年不到。當地人倒是戲稱這裏與外麵是“陰陽”兩界。嫁出去的姑娘連娘家都不願意回,小夥子娶媳婦,女方都不帶戶口來,沒過上幾年就連家帶口,一舉遷到丈人所在的村莊。銀洋村的人口是有減無增,至於那個時候怎麼一下有那麼多人口的,版本很多,通常的說法是,銀洋村在三年自然災害期間由於蘿卜豐產,沒有因為糧食的減產餓死人,外麵很多逃荒的人就在這裏落了戶。很多單姓都是當年逃荒逃到這裏的後代。劉鍵才不管這些陳年的老皇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