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道“除非你的主人立即將你逐出,你二人再無瓜葛,所有罪責自然歸你一人承擔。”
千利紫石雙拳緊握,胸膛起伏,過了良久,才平靜下來,轉身對小晏道:“紫石不才,請主人立刻將我逐出。”
小晏微微搖頭,道:“紫石自幼跟隨我左右,名為主仆,實同兄妹,她惹下的過錯,自然該由我承擔。”
千利紫石抬起頭,臉上一片驚訝之色,喃喃道:“少主人……”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眼淚如斷線之珠,紛紛跌落。
紫凝之將目光挪開,歎道:“我族人若犯下罪過,隻需女王動手,將其記憶中有罪的那一部分清除掉。惡念越重,清除的範圍越大。此後,此人心惡念已盡,族中也再沒人以犯人視之。”
紫凝之注視著小晏,緩緩道:“對於我族而言,極刑為清除此人的全部記憶。千百年來,我族從未有過殺戮之事,也從未有過處罰的先例。我本以為,這種刑法隻存在於傳說,是對惡魔的封印,也是對族人的威懾。沒想到此罰居然自公子始……”
紫凝之搖頭微歎:“不知公子以為這個處罰是否公道?”
小晏歎道:“世人緣重孽深,信奉殺人償命之道,往往代代仇殺不止。如女王陛下這樣,既能消其惡念,又能給罪人一個自新的機會,何其睿智仁厚,但願世間國度,都能如蜉蝣一般。”
紫凝之微笑道:“公子舍己為人,深明大義,消除這樣的記憶真是凝之犯下的罪過,然而法不容情,隻有得罪了。”言罷,緩步走到小晏麵前。
千利紫石突然撲上前去,擋在兩人中間,高聲喝道:“你住手!”
紫凝之輕輕抬起一手,道:“這位姑娘還有什麼話說?”
千利紫石冷笑道:“你可知道眼前這個人是誰?”
紫凝之微笑道:“我看得出這位公子不是普通人,不過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難道不是麼?”
小晏皺眉喝道:“紫石姬,你退下。”
千利紫石猛然回頭,拉住小晏的衣袖,一字一句的道:“少主人,你身為天皇貴胄,幽冥島唯一傳人,身份何其尊崇。而紫石算什麼?仆婢、獵犬、工具!豈值得少主人以身代之!就算少主人情願,為什麼為老夫人十八年的苦心孤詣想想?”
小晏臉色陡然一沉,默然無語。
千利紫石轉身對紫凝之道:“紫凝之,你若動手清除少主人的記憶,將犯下莫大罪孽,屆時諸天神佛震怒,豈是你小小蜉蝣國能夠承受的?”
她每一個字都說得極為認真,絲毫不帶恐嚇誇張之意。
紫凝之怔了怔,輕輕道:“姑娘的話,凝之一時不明白。”
千利紫石冷冷笑道:“那你是否明白,少主人注定是千年來凡塵間唯一的轉輪聖王?”
此話一出,休說眾人,就連小晏自己也悚然動容。
小晏沉聲道:“紫石姬,你在說什麼?”
千利紫石望著小晏,淚光盈盈,哽咽道:“這個秘密本來隻有我和老夫人知道,隻待機緣成熟,天智開啟,少主人自會明白……然而少主人卻一再不珍惜自己,辜負了老夫人的期望……”
她聲音一顫,垂下頭去,再也說不出話來。
紫凝之略略沉吟,道:“轉輪聖王之說原出於古印度傳說,佛家雲,轉輪王為世間第一有福之人,於人壽萬八千歲時出現,統轄四天下,具四福報3.出現之時,天下太平,萬民安樂,十方皆成樂土。隻可惜不修出世慧業,所以僅成統治天下之聖君,卻不能修行悟道證果。若據典籍推算,這一世的轉輪聖王確已出世,不過……”
紫凝之凝視著小晏,輕聲道:“真的是你?”
那一瞬間,時空仿佛變得無窮廣袤,往後拉升而去。
數千年的曆史、文明、征戰都仿佛被濃縮於萬億須彌介子中,在眼前欲沉欲浮。人類千千萬萬的殺戮、痛苦、聚散離合,不過是神佛冥冥中的隨意安排,最終注定在悲涼中被遺忘,然後拋開、腐爛。最後剩下的隻有泯滅一切差別的光芒。
那光芒仿佛是亙古已然的傳說,在天地的血脈中不盡流傳,幾千年來也不過凝聚到幾個人身上。
那是宿命注定了將應劫而生,解民於倒懸的偉大君主。
他擁有汗牛充棟的赫赫功績,無窮無盡的傳說,其中任何一頁,都足以讓每一個後人熱血沸騰。
那是無數榮光的最終歸往者,萬民心中的聖王,就連九天十地神魔見之都要退避。
然而,是否這個天選之人就在眼前?
難道這個美得連諸神都要歎息的少年,這個溫和、優雅得宛如釋迦太子般的王子,他的宿命竟然是披上金色戰甲,征戰九方,掃除魔氛,最終執天下圭杲,開創一個太平盛世?
寂靜。
蔓延、伸展的無限的寂靜,沉重地壓在蜉蝣王宮之內,連呼吸都已遺忘。
沉寂中,隻聽小晏輕輕歎息了一聲:“原來,這才是母親的心願。”他的語音中沒有一絲喜悅,反而是隱隱的失落與憂傷。
轉輪聖王,才是母親想要的兒子。
他澄如幽潭般的眸子中也漸漸透出苦澀與哀傷。
突然,眾人眼前一花。
千利紫石身形如鬼魅一般,已欺到紫凝之身旁,她手中不知什麼時候多了一把匕首,森然抵紫凝之胸前。
小晏從沉思中醒來,皺眉道:“住手!”
千利紫石臉上神色似笑非笑,詭異之極:“你在叫我?”聲音嘶啞中帶著一種說不出的妖魅,與往日的千利紫石大不相同。
眾人心中都是一沉。
陽光投照在千利紫石臉上,顯得她的雙眸死寂無光,而笑容卻極為猙獰。她冷笑一聲,手腕往前一送,紫凝之胸前頓時多了一道血痕,就宛如一朵在雪地裏綻開的梅花。
千利紫石高聲尖笑,刺得人耳膜發痛,隻見她另一手輕輕往紫凝之的傷口上一彈,而後張口露出白齒森森,往她胸前咬去。
紫凝之隻輕輕闔上了雙眼。
卓王孫一揚手,一股驚天動地的力道宛如鈞天雷裂,從半空中直劈而下!
相思驚道:“先生!”
突然,飛旋的時空宛如在一瞬間被冰封而止。卓王孫掌下那股巨大的真氣不進不退,凝聚在半空之中。
小晏默默站在卓王孫麵前,他淡紫的衣衫被真氣鼓湧而起,宛如一隻振翅的巨蝶。
他眉頭緊鎖,一字一句的對卓王孫道:“卓先生,請手下留人。”
卓王孫一拂袖,空氣中的真氣立即消逝而去。
他淡然道:“此事本不該我過問。”
相思忍不住道:“你們到底在幹什麼?”
紫凝之輕歎一聲,神色中沒有一絲驚恐,輕輕道:“這位姑娘的神智已被一種妖異之物侵入,不受自己控製,殺她無辜,所以她的主人要救;然而此時出手,可以將妖物和她一起立斃掌下,所以這位公子要殺。”
千利紫石手上突然發力,匕首又生生刺入半寸。隻聽她厲聲道:“你住口!”
紫凝之隻蹙了一下眉,道:“令主人何等風儀,姑娘卻動此粗魯,不覺得慚愧麼?”
千利紫石冷笑道:“力強者勝,自古以來就是這個道理。”
紫凝之道:“姑娘以為自己的武功真的很高麼?若剛才凝之在姑娘出手到四分之三的時候,左手取你任脈璿璣穴將會怎樣?”
千利紫石一怔,隨即重重冷哼道:“那又如何?你們身上全無內力,空知道破解的方法,又有什麼用處?須知武功乃是生死殺戮,不是紙上談兵!”
紫凝之輕歎道:“武學到了極至,一舉一動也蘊含著天地間至美的節拍,實在是賞心悅目之極。這個道理或許姑娘還不明白,但那三位公子是明白的。”
千利紫石冷笑道:“隻怕你明白了也是沒用。”她手上漸漸施力,仿佛根本不是要將匕首刺入紫凝之的心髒,而是在緩緩地剜割她的肌膚。
紫凝之臉上掠過一絲痛苦,合上雙目,緩緩道:“你以為我真的不能脫身?”
千利紫石一麵旋轉刀刃,一麵獰笑道:“你不妨試試看。”
紫凝之突然睜開雙眼,喝道:“看著我!”
她紫色的雙眸宛如暗夜中閃亮的第一顆星辰,照亮了沉沉暮色,連天地都為之黯淡。空氣中似乎有一脈輕輕潛動的幽波,就從她湖水一般深邃的眸子深處澹蕩開去,越來越廣,最終化為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
這種力量並不是曼陀羅眼中那種妖異的媚惑,而是一種敬畏——讓你仿如突然置身深穀大海,凝視無窮無盡的夜空,油然而起一種顫栗的卑微,一種對人生有限,而宇宙無窮的終極敬畏。
千利紫石凝視著她的雙眼,竟然漸漸癡了。
紫凝之輕一抬手,將她從自己麵前推開。
然而就在這一瞬間,四周的空氣仿佛被某種無形之力抽空,巨大的振蕩隱隱而來。這種震動無處不在而又無處可尋,仿佛並非來自外力,而是來自自己的身體!
——這駭然是一種與自己脈搏冥冥共振的律動。
紫凝之低低呻吟了一聲,跌倒在地上。她用力支撐著身體,似乎想抗拒這種搏動,卻又無能為力,秀麗的眉宇間第一次刻上了深深的痛苦之紋。
小晏道:“女王陛下……”
紫凝之捂住胸口,用盡全力坐起來,目光卻癡癡凝望遠方,喃喃道:“往生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