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浮生欲老花間樹(2 / 3)

白蘊之道:“作為客人,你有權覺得我們荒謬,然而這的確是我們所信所持的。”

她臉上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一種傲氣和執著從她輕柔的話語中透出,頓時有了不可辯駁的力量。

千利紫石頓了頓,道:“既然如此,你還畫出來做什麼,一直留在腦海中豈非更好?”

白蘊之笑了笑,道:“姑娘隻怕是從未做過畫的人。雖有成竹在胸之說,但事實上,心中所想和手中所繪決沒有完全重合的時候。一開始是筆法無力完美的表達思想,但到了後來,則是每一筆都能帶來新的靈感,讓思想再進一層。如此往複,永無止境,這也就是丹青之道的魅力所在。”

千利紫石臉色更加陰沉,道:“你這些話我聽不懂,也不想聽。”

眾人漸漸覺得有些異樣。千利紫石以前雖也不近人情,冷若冰霜,但行事卻極為謹慎,若非小晏問起,她絕無一句多餘的話。如今不但語氣逼人,神情也極為煩躁,宛然換了一個人似的。

白蘊之卻毫無察覺,依舊笑道:“我記得釋迦本生故事中有舍身飼虎之說,想來釋迦太子慈悲為懷,連血肉之軀都可以舍棄。貴主人生就神佛一般的麵容,卻連一襲衣衫也不肯脫下麼?”

千利紫石臉上浮出一絲古怪的冷笑,低聲說了句“胡言亂語!”就在同時,她突然出掌,往近在咫尺的白蘊之胸前拍去。

白蘊之大駭之下,指尖下意識地動了動。

千利紫石此招毫無征兆,卻又極準極狠,完全是要立斃對手於掌下的架勢。小晏震驚之餘,欲要救援,手上又遲疑了片刻。

因為他已看到白蘊之指尖的動作。

這輕輕一動之下,她的手已經放到了破解此招最恰當的位置上,一分也不多,一分也不少。僅從這一動的見識、時機而言,白蘊之的武功當遠在千利紫石之上。

卓王孫、楊逸之心中也是一震。

難道蜉蝣之國所謂文明之中還包含了天下四方的武學?

若真是如此,那麼千百年來,在這從不為人所知的林中小國裏,在蜉蝣國人近乎苦行的世代經營下,它又已發展到何種境界?

然而,就在這一瞬之間,千利紫石雙掌已經重重擊在白蘊之胸前。

一聲悶響,白蘊之整個人宛如斷線的風箏一般,飄了出去。

千利紫石的掌力竟沒有受到分毫阻礙,盡數擊上了她的身體!

小晏心下一沉,身形躍起,穩穩的將白蘊之抱在懷中。

然而已經來不及了。

千利紫石這一掌全力施出,根本不留半點真氣護體,掌力之盛,江湖上武功稍弱者都難以抵擋,何況白蘊之這樣一個毫無內力的柔弱少女?

白蘊之麵色如紙,嘴角胸前都被鮮血染紅,胸膛上已看不到一絲起伏。小晏遲疑片刻,仍反手將七枚銀針刺入她頭頂,內力順著銀針徐徐注入她的體內。

然而誰都知道,這不過是白費功夫而已。

小晏終於歎了口氣,輕輕將白蘊之的屍體放下,他修眉緊鎖,神色變換不定,卻始終沒有抬頭看千利紫石一眼。

千利紫石猛然退開兩步,愕然注視著自己的雙掌,似乎極度驚訝於自己的所為。

她突然跪倒在小晏身邊,伸手想拉住他,喃喃道:“少主人……”

小晏輕一拂袖,站起身來,轉身對草地上那群蜉蝣國男子一拱手,正要開口,村東卻傳來一陣歡快的歌聲,看來女王加冕之禮已然完成。

蜉蝣國男子默默站在草地上,臉上是一種震驚、沉痛到了極至之後的木然。他們生命中那短暫的歡樂如今卻被一群不速之客隨手撕裂。在蜉蝣國的漫漫曆史中,根本沒有殺戮二字。連死亡,也被哲思的光環籠罩,回歸於超越之後的曠達。

對於他們而言,所知的最大的痛苦隻是思辯的痛苦。他們能從浩如煙海的典籍中理解人類的一切,但當殺戮和傷害真的來臨,真的直麵同胞鮮血淋漓的屍體,他們卻完全不能理解。

遠處歌聲嫋嫋,純真得如來自天庭的喜悅之聲襯著此處濃濃的血腥,顯得如此的生硬,不協。

小晏搖了搖頭,欲說的話卻再難出口。

過了好久,那群蜉蝣國男子似乎終於明白過來,他們默然向中心聚攏,當中走出一人,小心翼翼地抱起白蘊之的屍體。其他人圍繞在她周圍,低頭無語。

小晏不忍再看,長歎道:“如今……”

當中那人抬起頭注視著眼前的來客,聲音極為沉痛,卻也極為堅決:“事已至此,諸位也不必多言。目前有兩條路讓諸位選擇。”

小晏歉然道:“請講。”

蜉蝣國人道:“一是諸位跟我到王宮,請女王處罰;二是諸位將我等全數殺死,然後自可離去。以諸位的武功,殺死我們當然輕而易舉,然而我們中若有一人不死,決不讓諸位離開此處半步。”

這幾句話一字一句,講的很慢,語氣算不上慷慨激昂,也絲毫沒有恫嚇之意,隻是極為認真,認真到讓你無法不相信這一點:任何人要想離開此處,就非得從這幾百個少年的屍體上踩過去不可。

千利紫石跪在小晏身邊,臉上的驚愕還未褪去,麵色更是蒼白如紙。她含淚仰視著小晏,道:“少主人,我真的不知道,我……”

小晏歎息一聲,低身扶起她,回頭對蜉蝣人道:“在下和紫石姬願意前去王宮,聽憑女王處罰。”

他這麼說,大家都沒有異議。

就在赤瀲花就要開敗的時候,他們在蜉蝣人帶領之下,來到村落東頭的皇宮之外。

一株巨大的無花果樹參天聳立,枝藤垂地,牽羅披拂,從外看去,竟不知這座樹宮到底占了幾許地勢。主樹竟完全是一個由藤蘿盤繞而成的巨型圓筒,足有數十人合抱粗細,極為駭人耳目。

巨樹頂端覆著層層茂密的樹葉,四周環牆完全為合抱粗的藤、根編織纏繞而成,側麵的陽光透過千形百態的空洞,將七色光暈投照於樹宮之內。遠看去,巨葉滴翠,枝幹蜿蜒,裹於萬道彩虹之內,真是聚天之靈,別有一種堂皇森嚴之氣。

無花果樹本來就可牽藤寄生於其他樹木上,起初隻是繞著樹幹往上攀爬,搶占陽光養分,待長成氣候,藤根會越長越粗,越纏越緊,最後將寄主勒斃懷中。待原來的大樹完全枯朽腐爛之後,藤根仍然保持著原來的形態,就會形成完全由藤蘿纏繞而成的樹狀空筒。

然而,這棵無花果樹藤纏繞的空筒卻極為巨大,直可謂駭人聽聞,看來寄主本就是數百年樹齡的榕樹一類,被勒斃後無花果樹獨占天機,又生長了近千年,才會形成這樣一座雄偉廣大的樹宮。

蜉蝣男子在宮口止步,示意幾人可以自行進入。

幾人抬頭一看,眼前是一片濃濃的翠色。

陽光透藤而入,一地芳草長得萋萋茂茂,點綴著各色野花,織成一幅天然的地毯。宮內幾乎絲毫未經過人力布置,物什寥寥,看上去一目了然。一塊略為平整的樹根盤在樹宮南麵,上麵擺著些樹葉樹枝,似乎被用作案桌。樹桌後,一位半裸少女紫發垂地,隨意斜坐草坪上,托腮瞑目,似乎在思索什麼。

步小鸞叫道:“紫姐姐!”

紫凝之輕輕睜開雙眼,淡紫色眼波隔空傳來,說不出的柔和卻也說不出的尊貴,就如晚春中最後一朵紫蓮,觸目皆是溫柔婉約,卻又風骨自潔,讓人不敢起褻玩之心。

她似乎輕輕歎息了一聲,從桌子後走了出來。她雖然不會武功,但動作極為輕盈,全身唯一的裝飾不過纖腰間一片紫葉,徐徐臨風而動。

她走到步小鸞跟前,將手上疊好的裙子遞給她,微笑道:“小姑娘,你的衣服姐姐穿不下了,現在還給你。”

步小鸞瞠目結舌,呆呆地望著紫凝之,道:“紫姐姐,你真好看。”

紫凝之淡淡一笑,將衣服交給步小鸞身旁的相思。她紫眸中掠過一絲沉沉的憂傷,對小晏道:“蜉蝣國曆史上,從來不曾有過殺人凶手。”

小晏歉然歎道:“出了這樣的意外,不止害了白姑娘的性命,還讓白家百代心願灰飛煙滅,在下心中也極為難過。隻是請女王陛下相信,紫石體內屍毒未清,心性大變,此番出手傷人絕非她的本意。”

紫凝之看了小晏一眼,輕輕道:“這位公子的話我當然是相信的。然而,在蜉蝣國中,每一個人的生命是世間最值得尊重和寶貴的東西,隻有有了生命,才能創造一切。褻瀆生命是世間最殘忍的罪過,必將受到最重的懲罰。這並不以犯罪者是否知道、是否情願而改變。”

小晏歎道:“女王陛下言之有理。那麼紫石姬按律當承受何等樣的懲罰?”

紫凝之輕輕看了他一眼,道:“不是她,而是公子你。”

小晏還未回答,千利紫石已駭然抬頭道:“你說什麼?”

紫凝之歎息道:“記得《左傳》中有個故事,趙穿弑靈公,太史董狐記錄此事,不書‘趙穿弑君’而書‘趙盾其弑君’。趙盾辯解犯罪者為趙穿,董狐說,你為國家正卿,既不能逃亡出境,也不能討伐逆賊,不是你又是誰?’孔子聽聞此事,讚歎道:‘董狐,古之良史也,書法不隱。’何者?趙盾職責所在,不可免罪。正如這位姑娘為公子仆婢,犯下的罪過,自然要歸於公子督管不嚴所致。”

千利紫石道:“紫凝之,人是我殺的,有什麼懲罰你盡管動手,不必牽連到少主人!”

紫凝之淡淡道:“法則如此,我也沒有辦法。除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