會上,幾位在家的黨組成員兼市計委副主任們都被“市長指示”給懵住了。整天忙碌於全市經濟社會計劃大事的副主任們當時既信以為真,同時又都感到丈二和尚摸不著頭緒,一時都感到無所適從。因為查的空前嚴峻的臉色和特別可怕的表情再加上萬分悲淒的莊重沉痛的語氣,這些已足以說明“世界末日即將來臨”的前瞻性和必然性,故大家都麵麵相覷而不發言。
好,我姓查的要的就是措手不及和出奇製勝。
趁大家還沒緩過勁來的空隙,查抓住稍縱即逝的契機,慌忙又拋出了他早已代表市計委人事處作出的、經過“深思熟慮”和“慎之又慎”出台的貫徹“市長指示”的幾點充滿殺機的建議。一是將馬罪人開除公職;二是將馬罪人退回原單位;三是將馬罪人下放到工廠當工人。
查邊宣布,邊左顧右盼,觀顏察色。說完,他破例地點燃一支香煙,誌滿意足,陶醉在自己的這番“規劃”的藍圖裏。
查信品在市計委多年來奉行的那套“順我者昌、逆我者亡”的政治流氓信條和把戲,在市計委上下玩得很熟,大家都耳熟能詳。難怪市計委不少幹群背地裏都管他叫“林禿子”(指文革期間窮凶極惡的林彪)。大家都心知肚明,查在市計委,對紀檢工作曆來奉行“雙重”標準和政策。在查處一些涉及到他認為是“自己人”的前途的經濟案件時,他會很巧妙地利用紀檢組長的特權包庇和籠絡“知己”,使其對查既感恩不盡,又欠查的個人“感情費”,進而對查惟命是從,俯首帖耳。譬如,辦公室繼“丟”了一台彩電不久,又“丟”了一台冰箱。查明知該怎麼辦,但迄今一直不追不查,不聞不問。因為承擔責任的人又要涉及查的親信。
諸如此類的醜事,有據可查的多著呢。哪樁不是鐵的事實?!
多年來,查信品就是利用手中的紀檢、人事和機關黨委書記大權,在委內拉幫結派,有計劃、全方位、多層次地建立自己的權勢和人緣圈。所以,在市計委凡是多少有點“不利索”的人,內心都懼怕查三分,但表麵上又都“敬”查一尺。
會上,查信品歇斯底裏地抬高嗓門傳達完“市長指示”後,略帶微笑和慍怒觀察動靜。他兩眼溜轉著盼望這些參加會議的副主任們有強烈反應,他好將現場錄音放給回國的布主任聽。他的臉上浮現的是得意的獰笑。
然而,這次查信品又失算了。
查原以為拋出“格拉克市長指示”這枚威力無比的氫彈和他所謂的“顧全大局”的合理化處理意見,一定會造成一個“華佗無奈小蟲何”的態勢:一旦在家的黨組成員都一致通過了查的建議,你布負浪主任即便弄清事實真相後有回天之術也挽救不了馬罪人!屆時我姓查的亮出“黨組已通過”、“少數服從多數”的王牌,你姓布的有口難言!讓全委上下看看,你布負浪要馬罪人還是要維護市計委黨組決定?!
在查信品心計裏,趁火打劫、渾水摸魚,造成一個“生米已燒成熟飯”的既定事實,這一定局誰也奈何不得。心術曆來不正的查信品總認為自己的如意算盤會算得惟妙惟肖,永遠都是神秘兮兮的。就像百慕大三角洲那樣,永遠是個謎。
可是,查多年來在市計委的為人,諸多副主任早已領教過。他的所謂火燒屁股似的“認真”貫徹“市長指示”的“對上”負責的幾點建議,實為“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
查以為他的尚方寶劍十分令人鼓舞和眩目,然而換來的卻是沉默寡言和消極對抗。
“這樣吧,布負浪主任既然分管人事處和辦公室的工作,這麼大的事誰也不好在主任不在家的時候做主,即便是格拉克市長的指示,也還是等到黨組書記布負浪主任出國回來再定吧!”
當時在家主持市計委日常工作的常務副主任即二把手哈弗裏同誌雖然也對“市長指示”篤信不疑,但他還是在關鍵時刻巧妙地、委婉地作出了理智性的決定。
這一決定立刻獲得其他幾位副主任的一致讚同。
這一決定無意中更使不懷好意的查信品的整夜美夢和如意算盤暫時化為泡影。查信品內心簡直比吃了隻蒼蠅還窩囊。
吃了閉門羹的查信品一看這件事已勢成騎虎,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隻好硬撐到底了。
查惱羞成怒,立即利用手中黨權,緊急召開了一次破天荒從來沒有召開過的全委內部的黨內小組長會議。會上,查信品像輸紅了眼的賭徒,殺氣騰騰地再次傳達了“市長指示”,並要求各處室的黨小組長“拿出討論意見,記取馬罪人的血的教訓”,等等。
就這樣,查信品和吉文衝還揣摩著不夠過癮,不死心。他們又專門乘坐小轎車去了三趟近在咫尺的市科技情報研究所和該所的直屬上級部門市科學技術委員會人事處。煞有介事地口頭傳達了“市長指示”和“馬罪人因為偷自行車被市長開除了”的“經過”,以及查信品代表市計委要求市科委和市科技情報研究所“退人”即將馬退回原單位的“決定”(根本不存在!)
查歪斜著腦袋,緊繃著臉,胡子拉茬的,陰陽怪氣地說教和撒謊既令人費解,又叫人置疑。
“馬罪人同誌在我們單位工作10多年來一貫表現不錯。當初是你們市計委點著名要的馬,口口聲聲有貢獻。我們當時顧全大局也就同意了。事隔不到2個月,怎麼又會以‘偷車賊’的罪名退回來呢?我們不理解,你們解釋的模棱兩可更讓人不可思議。我們不要!市長指示空口無憑我們也很難相信!到底怎麼回事得講個明白。你們想要就要,說退就退,哪有那麼便宜的事!你們認為不好的人,事情又發生在你們市計委而不是市科委!你們不稀罕的人、在你們那學壞了的人,同樣我們更不能要!”
市科委人事處和市科技情報研究所負責人的異口同聲,把查給堵了回來。查打的最後一個如意算盤(即他原先以為拿“市計委”的“大旗”做虎皮“唬住”市科委,隻要市科委肯給他個麵子接受馬,布主任回來後他也好有個台下)又落空了。查信品萬萬沒想到又碰了一鼻子灰。又吃了一隻“蒼蠅”。
四處碰壁,八方作梗,像是幾顆地雷,將查信品轟得體無完膚和六神無主。他在昏暗的辦公室中驀地坐起,又驀地坐下。他吸了一口氣,定了定神。“他娘的!開弓沒有回頭箭,隻能硬著頭皮一拚到底了!”
查咬牙切齒地自言自語道。
查雖然有病,此時此刻卻鬥誌昂揚,不見消瘦。他常常擺出的那副紳士派頭看上去依然很酷,尤其他那身洋氣的西裝革履裹著的醜惡心靈和軀體,看上去真像一個風度翩翩貨真價實的超級款爺。他給人的假象恰是沒老尚福俊。
關鍵時刻,市計委科教處的老處長、老共產黨員巴倍衛同誌挺身而出。正義感驅使他多次提出自己的請求,要回馬罪人,為馬伸張冤屈。
“我們歡迎馬罪人同誌重新回到科教處工作,即便格拉克市長真有什麼指示,那也要分析一下市長是在什麼背景下做出的指示!格市長日理萬機,不一定了解市計委內部的具體情況,可以等布主任回來後再向市長做出解釋,不能盲目執行!”
巴倍衛處長不顧查信品的狐假虎威和以勢壓人,想把馬罪人要回去。他的話深有其意。
馬罪人不知如何感激對自己的這份毫不見外的知遇之恩。他的眼眶裏滿噙著一汪水晶晶的淚水。
狗急跳牆的查信品軟硬兼施,三番五次地找巴倍衛處長“談話”。用略帶命令和要挾的口吻,既再次傳達了所謂“市長指示”,又再次拋出市計委人事處即他自己的所謂“三條意見”。口口聲聲“市長指示不能違背”等等,誘逼巴倍衛處長收回“要馬重回科教處”的意見。
在這種咄咄逼人的情勢下,巴倍衛處長仍然理直氣壯地堅持住自己原來的意見,提出“馬罪人同誌我們了解,為市計委搞了‘人才預測’,將功比過也可以擺一擺!該同誌是個業務能力強、工作作風正派的專業人才,不能用對待敵人的手段來不負責任的對待一名有貢獻的工程師!不管是誰的指示,總得有個‘是非’標準和‘錯大錯小’吧?等布主任回來再說!”
“必須要搶在布回來之前在科教處內部形成意見分歧!”
查信品不愧為玩弄權術、整人、殺人的高手,一看難以說服巴倍衛處長,馬上另生歹計,而且竟然心想事成。他和他的小兄弟們多次糾集在一起,又在不斷醞釀一起起新的陰謀。
查信品充分利用市計委科教處時任副處長艾夢圓與辦公室時任副主任喬安娜之間曾在辦公室一起共事時產生的娘兒們個人成見和女人糾葛,在艾麵前大肆挑唆。“馬罪人在辦公室工作是和喬一個鼻孔眼出氣的!科教處不能要馬回去!”
並且暗示嫉火中燒的艾,“等布主任回來後,主動去反映一下內部不同意見。就說科教處在是否同意馬罪人回來的問題上,內部意見不一致”,“人才預測是科教處全體人員搞的,不是馬罪人一人的功勞!”等等。
叮囑完畢,查鄭重提醒艾副處長,一定要當件大事來辦!千萬不能怠慢!查始終認為這是個關係到市計委生死存亡的大是大非的“政治”問題,必須站在“講政治、講原則”的高度來充分認識這一問題的嚴峻性和複雜性。
查順此不誤良機地又向艾副處長具體談了談自己的看法抑或又暗示並許下某些個人私願。他在艾處呆了整整一個下午。他振振有辭、條條有理地把市長為什麼要開除馬這一天經地義的指示之深刻內涵娓娓道來講給艾副處長聽。
艾副處長不僅對查的說教信以為真,而且也懼怕查。她深知查慣於將自己不喜歡的人和事一筆筆記著帳。是友是仇?不是不報,而是時候不到。
她也絕不懷疑查的腦子裏的記錄本上已經給自己記滿了不那麼愉快的報複帳。隻是算帳的時間還未到罷了。平時查信品飛揚跋扈的神氣,弄得好多人鬱悶填胸,敢怒而不敢言。艾副處長在權衡得失輕重的利害關係時,自然將良知偏向了有權有勢的查信品紀檢組長了。馬罪人算得了什麼?人事和紀檢大權在握的查信品誰又惹得起?
不久,在布主任剛一回國上班,素來與馬罪人關係融洽的艾副處長便秉承查的旨意,心一橫,主動跑到布跟前,堅決地將巴倍衛處長的建議給頂了回去。
後來,從布負浪主任的親口給馬罪人來了個直言不諱,“艾夢圓副處長堅決不同意你返回原科教處工作!”“人才預測也不是你一個人搞的!”等等。(這是布回國後的事了)。
一句話,查信品做的手腳、編捏的謊言,布負浪後來都信以為真而且在朝馬罪人大發脾氣時都統統來了個竹筒倒豆子。要不然,馬罪人迄今還會將艾副處長當作一位“知心姐姐”來尊敬呢。
千萬別打岔。讓我們重新回到熱鬧非凡的原話題上吧。
在當時的千鈞一發之節骨眼上,為解決問題,雙方都在翹首以待布負浪主任的西德考察歸來。當然,查信品和吉文衝治馬罪人於死地而後快的活動和陰謀一刻也不會罷手的。因為這是他們的正常業務,必須全身心地投入!投入!再投入!
是凶,是吉?福兮,禍兮?
大腦被折騰的地一片空白,內心深處無比茫然的馬罪人,隻能聽天由命。
他充分領略了查的心狠手辣。他沒有機會和資格向充滿疑慮的人群去解釋。在這時一切解釋也無濟於事。許多人對他敬而遠之,他也自認有過錯和倒黴,心情非常沉悶。
馬罪人感到可怕。什麼都可以抬出“市長指示”和“組織原則”,而查的所作所為,倒真是缺乏最基本和最人性的組織頭腦和最起碼的做人原則。他弄不清查整天掛在嘴邊的“市長指示”是真是假。難道“組織原則”就是“整人”?那場使人群和社會整體上喪失最起碼的人格和人性尊嚴、道德的“文革”血腥悲劇,雖然早已結束多年,但迄今回味起來仍令人不寒而栗。眼前經曆和發生的一切,難道是“文革”的重新排練和上演?
命運的杯水越苦澀,越難咽,我們越要張著笑臉迎人,以便那些居心叵測的人,不致因我們的苦臉而幸災樂禍。
轉眼間,1989年春節迫近。
春節時節,即意味著春暖花開的季令不遠。年年花相似,歲歲人不同。春光的荏苒,理想的縹緲,道路的漫遠,現實的煎磨,不能不使馬罪人在一天天咀嚼著人生的苦澀。
1989年1月20日,北京來了長途電話,通知家裏布負浪主任即將回國,近10天內將由北京返麗。
時刻在窺測動靜的查信品聞訊後,低頭在自己的辦公室裏踱了好半天步。足智多謀的他又萌生了新的陰謀。他隨即打電話召集自己的心腹和小兄弟們上樓開會。查與吉等謀劃完後,深深吸了一口氣。他倆咬著牙,豎著眼,倒著眉喊道,“動真格的良機到了!”查立刻打發辦公室副主任吉文衝以關心、接迎照顧領導回家為理由,提前10天隻身前往北京,迎接布負浪主任回麗。名義上是路上照顧領導,實質上查、吉早已摸透了布負浪主任的大脾氣。趁布立足未穩之際,先下手為強。預先派人給布灌輸上一腦子由查和吉(後來被戳穿是荒唐的大騙局)一手編造和炮製出來的“市長指示”再說。
查的玩權法寶,就是無孔不入地打著上級領導和組織的旗號,行自己見不得人的肮髒勾當。這次更是達到登峰造極的地步。
查和吉一夥就是這樣利用有機會能與布多接觸、隨時接觸的得天獨厚的先天條件,惡人先告狀。搶先給布灌輸了滿耳、滿眼、滿腦子輿論和謊言。使出國興頭意猶未盡的布突然感到等待自己回來的市計委是一個混亂不堪的大雜貨攤子!一切都在等他這個掌櫃的回來梳理和整頓!
這時,通常對查信品一夥很摸底的幾位老計委的同誌,一眼就看出吉文衝的北京之行裏麵有“充滿殺機”的“連台好戲”,於是,出於好心好意,便循循善誘而語重心長地開導馬罪人說,“小馬,查信品這個人我們都很了解他,在此也不便多說,時間一長你會知道的。你最好趁著現在年前的幾天到查家裏坐坐,正好也順便那個那個(即意思意思)。何況查的老伴兒身體一直不好在家養病。別那麼清高和瞪不開那對死活眼!人家有權有勢,你赤手空拳,說白了,人家的嘴大,咱的嘴小,到哪兒都是人家說話的場合,沒有咱分辨的空隙。查向來是來者不拒的,這點你盡管放心!多多益善!”
耳濡目染。為使查信品“回心轉意”、“收回寶刀”,也隻有這條唯一的活路可走了。
心恢意冷的馬罪人,目光閃閃地盯著遠方,浮起一線希望。他深深地感到,人們隻有從他們所經曆的苦難中感悟到什麼,才能從苦難中脫穎而出。光陰荏苒,歲月使馬罪人成熟了許多。
“人家有權有勢,咱舉目無親寄人籬下,何況社會風氣就是這樣。誰關鍵時刻瞪不起死活眼來誰就活該倒黴!送!頂!他娘的!就算是以德報怨也得報!再苦的毒酒也得往肚子裏咽!”
僅僅有心想還遠遠不能事成。關鍵是心動不如行動。此一時彼一時,馬罪人的思維顯然有些牽強和混沌。
於是,他將愛人單位分的年貨(一盤40多斤的質量上乘的大寬帶魚)和一箱大瓶整裝啤酒送到查家。心想:第一次先少送點表示表示,別讓老查認為咱姓馬的是個吝嗇鬼和不識時務的小氣人!過後若查表現得好,再重賞他這個勇夫!
到了查信品家,馬罪人很謙尊地說明了來意。
“查主任(查雖然不是名正言順的市計委行政副主任,但全委上下都這麼稱呼他。誰也說不明白究竟為什麼這樣稱呼他,誰開的先河。更沒人去弄清查為什麼會接受的如此眉開眼笑和心安理得。可有一點卻容不得半點含糊。那就是,如果誰吃了豹子膽當麵或背地裏親熱地稱查為‘老查’或‘查紀檢組長’那就等著吃苦果子、穿小鞋吧!更可怕的是心裏給你記著黑帳。這點大家都心知肚明),要過春節了,聽說你在我這輛破車子上操了不少心血,特來感謝感謝!請查主任給個麵子,這是一點心意。過後一定重重的感謝!再就是,拜請查主任在布主任回來後,對這輛破車子的過程多給解釋幾句,過後一定厚厚的報答!”
馬罪人強打著笑臉,一直掛在臉上的保持著阿諛奉承的笑臉竟然變得像川劇中的“變臉”,越笑越燦爛。說完過年話後,馬罪人的臉忽地漲得通紅。
馬罪人很奇怪自己也不知從哪兒壯起了這麼大的膽,像“文革”時期背誦毛主席語錄那樣口若懸河且滔滔不絕。實際上,馬罪人心裏最清楚,他怕屆時出現語無倫次的尷尬局麵,事先早將準備好了的“台詞”在家裏演練了好多遍,故在關鍵時刻一股腦兒地倒騰了出來。最後一句話他後來感到似乎還隱隱約約流露出了點日本語方言的味道。
查信品對馬罪人的突如其來喜形於色,按捺不住心中的貪婪(馬的年貨現在看來似乎很可憐很可笑,但在那個年代可算是重禮哩)。但他故作鎮定,慢條斯理地先是假裝客氣推諉了一陣子,後又與馬寒暄起來。
查很有分寸地表示了自己的看法。實際上,他表麵柔和,暗中卻咬牙切齒。對布的一腔嫉恨全向馬罪人發泄出來的意誌、信念和目標這一既定戰略絲毫沒有鬆動。他的態度在外觀上顯得非常和藹可親,像一尊活菩薩,弄得馬罪人張嘴睜眼無話可答,隻顧點頭。查的麵容慈善的像寬宏大量的上帝,聲音非常謙和動聽。查的花言巧語和冷不丁拋出的雙關語,使馬的心裏既感到撲朔迷離,又覺得美輪美奐。
最後,終於在一片“何必那麼客氣”、“都是親同手足的同事”和“非常感謝”的客套話中,倆人“十分友好”地分手了。
送上了“意思”,留下了“那個”,馬罪人感到如釋重負。
輕鬆之餘,他感到月光也變得溫暖起來,逼人的寒氣如同撫麵的習習春風。馬罪人深深地舒了口氣。他甚至天真幼稚地認為,雖不能嗜望老查立刻回心轉意抑或“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但最起碼查還不至於那麼快地“以怨報德”吧?!
不幾天,吉文衝滿麵春風地陪布負浪主任回麗過春節了。
布主任上班的第一天(再有三天就過春節了),立即召開了一次黨組成員年前碰頭會議。
會議一開始,查信品作為列席會議的人員裝模作樣的坐在顯赫位置上。他臉色繃得鐵緊,似乎有什麼沉重的鉛墜在壓抑著他的心。他用低沉的腔調在與身邊的人竊竊私語。剛入座,服裝講究、皮鞋光亮、頭發不多但梳理整齊的大腦袋閃爍著老奸巨滑的本色、盛氣淩人的查立刻搶先發言。
查焦急萬分的樣子給人一種救人如救火的感覺。他迫不及待地傳達了“格拉克市長指示”,並揚言“市長和市政府辦公廳一直在死盯著這件大案,整天催著趕快處理,讓市計委盡快拿出處理意見來!”
查時不時地站起身來認真傳達。他手舞足蹈,慷慨陳詞,基本上忘記了應該坐下來慢慢講。他顯得十萬火急和天馬上就要塌下來的樣子。
緊接著,查不等其他人發言,又搶著談了自己代表人事處拿出的“處理意見”。他先清了一下自己喉嚨裏的稀痰,繼續以嘶啞的聲音喊著。末了,他又氣哼哼地左顧右盼了一陣,重新坐回原處,順手戴上了黑框子老花鏡。
他透過老花鏡的上邊空檔瞅了布幾眼。布在靜聽,探不出有什麼異常的跡象。他再偷偷地顧盼了一下左右,也沒窺視出大的不正常的騷動。於是,為打破難忍的沉默和尷尬,查柔聲又起轉怒為喜地笑道,“這件事最好處理得讓市長和辦公廳都滿意!”他自鳴得意地居然如此輕鬆地為自己的收場而做了鋪墊,並向布等副主任頻頻示意。
查信品在會上大放厥詞後表麵上恢複了平靜不聲不吭地坐著,心中卻在怒火中燒。他如坐針氈,顯得十分不自在。他心裏最清楚,他是在自編一套謊言,意在欲蓋彌彰。
麵對查信品十分認真的“彙報”和一路上吉文衝的“八麵吹風”之如雷貫耳效應,布負浪主任竟深信不移。他一時被查“拉大旗作虎皮”的流氓伎倆給蒙騙住了。布聽完查的“彙報”之後,臉色逐漸變青,強壓著心頭氣,心裏一直在恨“馬罪人真不爭氣!”不一會兒,他又擺下笑臉,沒做任何調查研究,不問青紅皂白,馬上在會上做了如下“口頭初步意向”:礙於格拉克市長指示的麵子,先將馬罪人安排到市計委一個下屬單位(當時是遙遠的市郊)工作。也不叫什麼‘黨組決定’,屬於正常工作調動!春節過後立即執行!
布負浪主任偏聽偏信查信品等的讒言,所做的上述決定,正中查信品等一夥人的下懷。他激動地馬上站起來,揚著眉毛,咧著嘴望著“不徇私情”的布主任。查嘻哈著臉,突出的大腫眼泡在布麵前媚嫵奉承地連連稱道,“領導英明!”說完,查笑著坐下點燃一支煙。查其實根本不會抽煙,平時也沒有吸煙的習慣。隻有在特別興奮的大喜日子裏,或在特別懊喪的大悲情況下,查嘴裏往往要含一支香煙的。
查初戰告捷,心花怒放,坐不住了又起身踱了幾步。忽而喝口水,忽而又吸煙,高興得幾乎想載歌載舞。
賊心得逞了,陰謀達到了,查信品終於去掉了一塊“心病”。當天晚上,他召集那幾位小兄弟們淋漓痛快地飽餐了一頓。大家都普遍感到過了一個痛痛快快的春節。雖然查和吉也為此而殫精竭慮和嘔心瀝血付出了極大的心神——本來就禿得沒有幾根毛的大腦袋,如今更加難看了,簡直像隻大燈泡!
害人如害己,損德傷神哇!
查信品總覺得依然不過癮,仍覺得應該正經八百地慶賀慶賀。
他多次將小兄弟們糾集一起。在雲霧繚繞、充滿濃烈的煙味房間裏,查把袖口一甩,歇斯底裏地大發作了一番。文不象文,武不象武,非笑非怒地發泄自己對布的怨恨。查惟恐這幾個親信小看自己,經常擺出一副英雄圖大業似的麵孔,不斷地細聲叮囑大家要注意觀察布的動靜以便及時謀劃下一步棋勢。
舉杯痛飲之際,受布窩囊半年之久的一口口鳥氣,一刹那全都化為煙雲了。這幾天,喜氣洋洋和被勝利衝昏了理智的查信品,逢人總會流露出心底深處無法掩飾的喜悅,“好痛快哇!”——竟成了掛在嘴邊上脫口而出的口頭禪。
油光滿麵的查信品,像個吃飽睡足的紅臉商人,金魚眼皮比過去更鼓囊了。
始終保持高度警惕的馬罪人在聽到布主任的“意見”後,直感到有一碗冷冰的水向他頭上潑來。他坐在原地,狠命地吸煙。他表麵上不動聲色,心中悲憤欲絕。但他知道,越是在這個時候,越不宜發脾氣抑或激動吵鬧。隻能忍著,忍著,再忍著。
布的“意見”被查信品及時地傳達後,好多不明真相的人都不敢跟馬罪人親近了,惟恐躲閃不及。馬也自認為有過錯,心情更是異常沉悶消極。但他盡最大努力在壓抑著自己,依然不卑不亢地對待任何事務,懷著一種正常人的心態度日如年。
患難遇知己,倒黴見真心。
這時,在市計委調研室工作的主任科員漢杜炯主動將愁眉不展的馬罪人約了出去。布的“意見”他全知道了。馬與漢杜炯認識時間並不長,互相間卻有了同誌式的情感。漢一肚子話和氣在悶憋著,馬已瞧了出來。平日裏的工作往來,使漢堅信馬是受了冤枉的大好人。
漢杜炯在市計委機關呆的時間較長,對查一夥早就入木三分地看得很清。“不要怕,要挺住!”漢杜炯端詳著備受煎熬的好友馬罪人的臉色擔心地叮嚀。“沒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沉住氣!”他嘴上給對方鼓氣,聲腔裏卻流露出悵然和揪心。
麵對自己的好友,馬罪人激動得都快淚水盈眶了。
窗外仍是白雪皚皚一片,隻有幾隻麻雀在樹梢上吱吱喳喳地蹦跳不停,仿佛在為馬罪人鳴抱不平。
春節期間,馬罪人回到父母家裏,將自己在市計委發生的這件窩囊事,原原本本地講給父親聽(馬罪人的父親是抗日時期參加革命的老幹部,老共產黨員,一直在市委宣傳部工作),並且將“格拉克市長的指示”講了講。同時,馬罪人還告訴老父親,為貫徹“格拉克市長指示”,布負浪主任已作出口頭決定,年後就要對馬進行人事工作變動,將馬打發到離家很遠、去幹什麼都不知道的市計委的一個下屬單位。
馬罪人父親聽後,感到這件事情很蹊蹺。
兒子的哭訴,如雷鳴般刺透老父親的心坎裏,如閃電般劃破著老父親的神經。兒子要陷入囹圄了——這純屬查信品一夥的蓄意謀害哇!
他老人家睜大雙眼迷惑不解。這是哪家的法律和規矩啊,這件事真是滑稽可笑之極!
多年官場風雲的洗禮之直覺告訴老父親,他不太相信格拉克市長會不作任何調查研究而作出如此魯莽輕率的指示。
“孩子,雖然人生充滿著痛苦,但也充滿了戰勝痛苦的幸福和愉快。記住,最堅強的人格隻有經過磨難才會更堅忍不拔!孩子,痛苦使人深思,深思使人明智,明智使人生活可忍!”
老父親是有名的樂天派人物。他語重心長地囑咐兒子要挺住。
老父親痛恨查的卑鄙手段和玩弄權勢的伎倆。他已充分意識到查現在對兒子的迫害,他感到比刀子擱在脖子上、比“四人幫”時期迫害老幹部更為陰險毒辣。件件不堪回首的往事浮於腦際。查信品的為人如此陰險歹毒,真難以預料自己的兒子在他手下其政治生命將如何被查踐踏。
想到這裏,老父親坐立不安起來。
趁春節假日串門拜年之際,老父親叩開了格拉克市長的家門。因為馬罪人的父親在市委工作,平時和格拉克市長工作往來挺熟。
倆人在侃侃而談了一個多小時後,老父親言轉正題笑眯眯地偏著頭認真地問,“老格,有一件事情我特來問你一下。有就有,沒有就沒有,你一定得給我個明確答複,沒有什麼不好意思!”
“什麼事?老馬,你盡管說!”
格拉克市長直率地接過話題。他毫無思想和心理準備,不知如何回答。
“是這麼回事,老格!有位叫馬罪人的人,在市計委工作。前不久,因為錯用了輛破舊自行車,聽說你前幾天做了指示,說‘馬罪人這樣的人不能留在市計委機關工作!’有沒有這麼回事?”
老父親不慌不忙、不偏不倚地把意思說明白,將話題表述清楚。深邃的表情蘊涵在他的老眼裏。他說完,睜大眼睛看著格市長。
馬罪人的父親在言簡意賅地將事情說了一遍的同時,為了使市長打消顧忌,他老人家有意避開馬罪人是什麼人的解釋,故意隻字未提馬罪人與他的父子親情關係。單刀直入,開宗明義。
“沒有,老馬!我不僅沒說這句話,而且壓根就不知道這碼子事!”
格拉克市長一下子給噎住了。他倒吸了一口長氣,他萬萬沒想到他當了好幾年市長,還會碰到這樣的風馬牛不相及的另類問題。
“真有這事,簡直太離奇了!”
格市長搖了一下頭,有點不相信。然後略有所思地說。
“格市長,不要急於下結論!我隻是幫別人問問這件事,有人托我順便打聽打聽。請你再仔細想想,是不是說過這樣的話後,又因工作太忙給衝淡忘記了!這都是可能的!是不是暫時想不起來了?不著急,好好回憶回憶再答複我!”
老父親抓住這句話,鄭重其事地又問。顯然,市長帶來的好消息使他感到非常有價值,特別令人深思。
“沒有,根本就沒有這麼回事!怎麼?老馬,要不要我親自給你問問?”格拉克市長口氣堅決且著急地說。說完,他放鬆了方才的納悶和緊張,繼而挽著老同誌的肩膀,呈現出那麼真摯甜蜜的微笑。
“好了,格市長,既然不知道最好,也千萬別過問了。我馬上告辭。耽誤了你快2個小時的寶貴時間。你忙著!”
說罷,老父親與格拉克市長握手告別。
老父親獲取了這第一手消息自然喜出望外。他老人家如獲至寶,顧不上再去其他人家串門拜年了,爭分奪秒地找到了愁悶交加的兒子馬罪人,將方才與格市長的坦誠交談內容原原本本地給兒子重複了一遍。
老父親收斂了剛才的緊張情緒,流露出謙和堅毅的笑容。重述時,他激動得連連點了幾次香煙才燃著。
天哪,鬧了半天“格市長指示”子虛烏有!
假作真時真亦假。
此時此刻,大腦神經已處於高度麻木狀態的兒子,卻似信非信。他對老父親的好消息並沒抱多大的希望。他怕希望成為幻想,繼而呈現在自己麵前的是更多的更可怕的迷茫和空喜。馬罪人不是不相信老父親的話,身處爾虞我詐的可怕環境,要把握住這動蕩的脈搏是不易的。正因為心懷叵測的人暗藏在各個角落裏,馬罪人目前隻能忍讓、觀望,以明智的頭腦分析,不願輕信一句話,甚至一個信息。
然而,畢竟一個明確無誤的結論就這樣昭然若揭了!
從冠冕堂皇的“大人物”查信品嘴裏,竟能撒出如此彌天大謊,真是恬不知恥到了極點!看來,心計再多的人也難免千慮一失哇!而且後來事態的明確發展也印證了查信品大耍流氓手腕的社會痞子的醜陋嘴臉。
“將查信品‘假冒市長指示’的肮髒伎倆揭露出來,明確是與非!”
一個無與倫比的堅定的決心就這樣鑄塑著、支撐著馬罪人固執而剛硬的信念和力量。
正當查信品等洋洋得意、勝券在握之際,心底吃了定心丸的馬罪人全家也沉浸在“解放了”的歡快氣氛中。
該是查信品自食惡果的時候了。
然而,在一個權大無邊的社會,事情果真會像馬罪人所雲的“應該”那樣按照正常邏輯和規律發展嗎?馬罪人能一廂情願嗎?
當時,誰也沒去想那麼多,也不具備想那麼多的思維和心態。
春節剛過,馬罪人的老父親憑著一張老臉,憑著在市委工作多年並且與布負浪主任有一麵之交的關係,專門為兒子的事登門拜訪布主任。
當老父親說明來意,並將與格拉克市長的一番談話原汁原味地講給布聽時,布大吃一驚,似信非信。
“啊?!”
布驚奇的要命,手中的茶杯差點掉地。
沒等老父親說完,布起身在自家客廳裏踱了幾步。他那圓鼓的前額出現了憤憂的皺紋。他的胖圓臉失去了笑容。兩眉深鎖。他從裏屋走出來,帶著難以控製的情緒一屁股坐在老馬對麵的沙發上。布要不是親自聽說,根本不會相信他姓查的竟有如此之大膽,敢在老虎屁股上拔毛!
“布主任,這決不是格市長礙著我的麵子而不好意思承認曾作過‘馬罪人這樣的人不能留在市計委機關工作’這一指示的!經市長反複核實和回憶,確實沒有這麼回事!格市長否定的很堅決!我根本沒有挑明和暗示我與馬罪人之間的任何關係!老布,這點你盡管放心,不是我在袒護自己的孩子,專門給你找麻煩。孩子的錯誤我已經給予了嚴厲批評和教育!事情原本就不是那麼回事!如果你去問市長不方便,那我再去問問,讓格市長給你個明確和直接回話!”
老父親又客氣地解釋了一番。雖然他對於計委內部的這一事態的發展並不完全知底細,但他感到很新奇可笑和發人深省,並且總感到自己處在懵懵懂懂中。
為打消布的疑惑念頭,老父親憑著一個老同誌的資格和老共產黨員的身份,信誓旦旦地向布主任再三解釋。
“這樣吧,老馬!你就不必去問了!我親自去問。我去問比你更名正言順些!”
布主任幹笑了一聲,臉上的肌肉在抽搐,皮膚發紅了。他坐在沙發上,挺著神氣的上身委婉回答。
布負浪主任與老父親分手時這樣說。老馬望著布,欽佩布的遠見卓識和有理有利有節的官場戰略戰術。
不出所料,幾天後謠言就真相大白了。布負浪主任曾明確地告訴馬罪人,“格市長根本就沒作過這個指示,其他副市長也沒作過!(1989年3月初)”。
在這種情勢下,作惡多端必自斃的查信品的處境既尷尬又悲哀,在委內上下無地自容。此時此刻,查上班的一個最主要的任務就是硬著頭皮和厚顏無恥地保持鎮定,死盯住布,隨時在察言觀色以求一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