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裏剛剛下過一場大雨，天上盼不來一朵雲，陽光像燃燒的火毫無遮攔地傾瀉下來。雨後的林中，空氣特別清新。深深地呼吸，會嗅到一陣鬆柏的清香。樹葉上還積著晶瑩的水珠，一陣風過，會紛紛跌落下來，滴在人的頸項裏，覺得一陣愜意的涼爽。鳥兒在枝頭蹦跳，也會蹬下一串串水珠，仿佛是小鳥在頑皮地開玩笑。
幾幢矮小的、具有德國建築風格的混凝土房屋半隱半露在一片綠蔭當中。從斑駁的牆麵殘破的門窗上看上去，這些建築年代已相當久遠。在大樹的掩映中，一幢古樸斑駁的三層洋樓默然佇立著。青磚紅瓦，陽台樓閣，白漆門窗，後麵還有一排普通平房。
1986年8月12日，迎荷市科技情報研究所光臨了一位市府官員。
她一邊欣賞著雨過的綠樹，一邊在掩映於樹林中的庭院那通幽曲徑上躑躅前行。在這占地不大的園林中，她忽然萌發了一種文化的洗禮和大自然朝拜的舒心感覺。庭院裏的每一棵參天古柏都如一幅生動的畫麵，一首濃鬱的讚美詩。它們舒展身姿，或低媚淺唱，或濃蔭如蓋，或風骨遒勁。她貪婪地欣賞著這令人陶醉的迷人景色。
“哎喲，什麼風把艾處長給吹來了？快請，快請！”
迎荷市科技情報所黨總支書記卡夫納在院子裏的窗門下以急切的聲音喊著。隨後，喜盈盈地拉著老熟人的手，熱情地往屋裏謙讓。
軍人出身的老卡不僅身材高大魁梧，而且天生一副寬廣的額頭。略微花白的頭發拗向後麵，使人想起秋天的蘆葦，保持著風刮過的形態和抗爭骨氣。
“羅書記，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次想來貴所挖個人才，求您幫個忙！”
進屋後，羅書記一腔熱情來迎接貴賓，即時端出水果糖茶，請她吃。
這位不笑不說話，近40歲齡的艾副處長，還沒坐穩便給受寵若驚的主人來了個開門見山。倆人相隔很近，四隻眼睛都充滿著老熟人相逢時那特有的信任感。
她剝了根香蕉邊吃邊說，同時也在試探對方的態度。
她叫艾夢圓，是迎荷市計劃委員會科技文教處的一名副處長。
艾這次來市科技情報研究所的目的很明確。原來市計委近些日子意外地獲得了一份題為《迎荷市專門人才結構現狀及2000年人才需求預測》的洋洋幾萬字的專題報告。市委、市政府對人才預測這項工作十分重視，並決定由市計委牽頭來搞這一宏大課題。有鑒於此，市計委行動起來了。結果，這類出力不討好、半點個人好處也不沾邊的苦差事，經過1年多的努力，全國取經，耗資不少，終以“現在全國都在搞人才流動，條件不成熟”為由，呈上一紙空文而被擱置起來。
這次艾副處長手裏拿著的這份專題人才報告，可謂是迎荷市目前僅有的1份。
她的嘴像打開了閘門，收不住了，滔滔不絕地說下去。
“我們認為貴所馬罪人同誌撰寫的這份報告有一定的業務水平和可取之處。但由於貴所在搞這份報告的過程中，涉及麵不夠大，致使這份報告有局限性。眼下市委、市府一直催抓這項工作。經市計委黨組研究，想在貴所這份人才預測報告的基礎上，再搞一個完整的綜合性的預測研究報告，為迎荷市的人才分布、結構現狀和‘八五’期間人才培養規劃及2000年人才需求預測奠定一個基礎。這樣，初步設想暫借一下這份材料的作者、貴所的馬罪人同誌為主要力量，來完成這項史無前例的工作。請貴所領導大力支持！”
她正色地說完，順手喝了一口茶水。手裏還攥著那份《人才報告》。艾副處長的這番話，開宗明義地道出了此次之行的主旨。
“既然市府和上級領導如此信任我所專業人員，我們既感到榮幸同時更感到責無旁貸。這起碼說明我們的工作已經受到上級領導的高度重視，當然要全力支持！關於馬罪人同誌本人嘛，那更沒問題！市計委領導既然點名要他，也請盡管放心！該同誌30多歲，年富力強，大學計算機電子專業畢業，精通英、日語。文筆不錯。他曾在全國幾十家有名望的報刊雜誌上發表譯文幾百篇，榮獲全國、省、市三級科研成果及優秀業務論文獎8個。出版過一部20萬字的譯著《工程師之路》。現在是工程師職稱。總之，該同誌業務能力很強，思想上能始終與黨中央保持高度一致，肯定能勝任這項任務。請市計委領導放心！”
羅書記一聽喜出望外，立即表態。許多自己正待說出的心意，被對方主動說了。羅書記在將馬罪人具體介紹了一番後，一時歡喜得笑出了聲。他噓了口氣，給客人又倒了一杯茶，繼續聊下去。
所長和書記就這樣躊躇滿誌地將馬罪人既洋洋得意又沾沾自喜地介紹或借調給了艾副處長，即推薦給了市計委。
緊接著，一場覆蓋麵空前的“人才預測規劃”工作在全市拉開了帷幕。一切按部就班、緊鑼密鼓地進行。
馬罪人深知自己肩上扛的擔子有多重，更深知自己不是天才必須兢兢業業、爭分奪秒地去努力。他激情勃發，勁頭十足，經常忘了時間，通宵達旦地工作。
第一步，由市計委牽頭，在市政府會議室召開了市級單位人事（組織）處長參加的專門會議。會上有關領導講了話，布置了具體任務，分發了由馬罪人親自設計、繪製的“人才普查表”。同時，這次會議還規定了彙表的最後期限。
《人才預測統計表》彙總期間，馬罪人在市計委科教處巴倍衛處長的直接領導下，騎著市科技情報研究所的一輛自行車，風風雨雨，烈日炎炎，任勞任怨，先後跑了100多家市直屬單位，打了無數個催報“人才預測表”的電話，並跟著處級領導跑遍了市屬所有的縣區。曆盡艱辛，殫精竭慮，磨破嘴皮，跑細雙腿。最後終於將分發下去的上萬份“人才統計普查表”按期如數收齊。
無聊而疲憊的行政工作，使馬罪人產生了深深懷念自己原本田園和書房式的工作環境之濃鬱的戀舊情結。書房情結是一種融化在靈魂與血液中的、有時候會發生神秘感應力量的東西。守住了它，就不會喪失自己的靈性和片隅天地。
但，工作還是要做，而且要做得最好。這就是馬罪人對待工作的務實堅貞。
10月的深秋已經踏塵而至，擠走了蔥蘢的蒼翠和繁華的錦繡。但秋光的明媚猶在，美麗猶在。
第二步，馬罪人將上萬張回收的表格裏的各類專業人才，按照高教部頒布的專業學科範圍進行了逐門、逐項、逐科的分門別類，將全市的人才結構按不同層次細化出了13大類，200多個小類，統一了規範。然後，再根據要求設計出計算機程序，彙入電子計算機，並將全部報表單位分別按專業、年齡、性別、現狀以及需求情況逐項理順，進行編目，給每一單位分配上一個檔案信息編碼號。在做了大量、細致的工作後，最後將它們全部寄存到一張磁盤上，作為永久性保存。為了方便，還專門打印出一套與磁盤內容一一對應的、對各單位的人才結構現狀、需求及預測一目了然的文本，建立了一個綜合性、內容翔實可信的文本式人才檔案庫。隨時查閱，十分便利（那時，根本沒有現在廣泛普及的微機）。
風從樹梢滑過，輕語著，把藍天的清爽和溫馨帶給大地。
至此，可以說，迎荷市第一個高度綜合性的、初步完善、耗資最少的“專業人才信息庫”誕生了。市計委卸掉了一個纏身多年的出力不少好處沒有的老大難包袱。同樣，作為具體實幹的馬罪人，望著一大堆足有1米來高的兩大摞井井有條的人才檔案材料，也深深地舒了口氣，大有如釋重負之感。
秋深時節，馬罪人獲準找了個工作機會跟領導到著名的道教遊覽勝地雲山去“放鬆放鬆”。一進山門，就感到彌望的金色秋光醉人心魄，仿佛置身於還樸歸真的道刹之中，整個身心籠罩在一種聖潔、肅穆的氛圍裏。此刻，夕陽的猩唇剛好吻合在天際的峰巒上。一爐晚霞的赤焰噴射著萬縷金光，為遠處的叢林勾畫出參差錯落的剪影。
馬罪人禁不住激情的飛越，貪婪地放鬆著自己疲憊不堪的身心。他與該縣區一起搞人才預測工程的同僚們熱烈地讚美著這秋天蒼遒的人間佳景。
轉眼間，大半年過去了。
第三步，根據市計委科教處巴倍衛處長的指示，以手頭這些現有的數據資料為依托，需撰寫一份高度綜合性的、題為《迎荷市專業人才結構現狀、“八五”期間人才需求規劃及2000年人才需求預測》的有實用價值和研究深度的專題報告，作為該項人才預測工程的收尾。
自然，這項工作馬罪人肯定是當仁不讓了。
隨後，馬罪人榮幸地被批準與艾副處長一起，專程到大連市計委取經學習，了解有關情況。
在最大限度地運用手頭的大量原始數據的基礎上，馬罪人查閱了各類資料，研究分析了多個數學模型，最後經過比較，篩選了一個通用性較好的“人才預測數學模型”，花用整整半年時光和心血，一鼓作氣撰寫出長達上萬字的專題報告，為迎荷市的人才培養、專業對口需求、調整以及未來預測計算出較為客觀的定量性的數據，而且作出的宏觀人才需求的定性分析也相當實際（本次人才預測工程的人才需求數字的準確度，後為1990年全市人口普查時，統計部門公布的專門人才實際擁有量所證實）。
值得一提的是，這份專題報告一次性通過，並受到市計委領導的好評和充分肯定。
就此，可以說，任務完成了，“人才預測三步曲”結束了，馬罪人也該班師歸所了。
習習秋風，吹來秋的美麗，也喚起馬罪人的無限遐想。他暗自慶幸自己出色地、基本上是單槍匹馬地完成了大家都相互推諉而出力不討好的工作。
在急功近利的當今，在追求立等可取的現世，浮躁的氣息充斥了生活的每一個角落。“效益”不僅是商業中的專利和名詞，現在連官場和學術領域也沾染了它的氣味。於是，官員和學者們變得不甘寂寞和坐立不安起來，不少人急於將手中的權利和知識轉化為金錢。人們已失去足夠的耐心和等待，不想腳踏實地地去體驗過程，而隻想直截了當地得到貨真價實的有價值的結果。
馬罪人心知肚明，節奏快，變化多，紛繁嘈雜的世界令人容易浮躁。事務與應酬，案牘與會場，不管你怎樣想，願幹也得幹，不願幹也得幹。官場顯赫亦險惡。在喧鬧的城市中尋找一片寧靜不易，在充溢著浮躁之氣的社會中保持不變的追求和平靜的心態更難！
對此，可愛的馬罪人還是有著成熟的心理承受能力的。他那與生俱來的書呆子氣仍十足地執拗不移。他對官場避讓三分的情愫依然很重，很重。
人若修煉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物我兩忘、靜止如水，那就是最高的境界。淡泊明誌，寧靜致遠——八個大字，是先哲諸葛亮留給我們的名言。切記！
初冬的黃海遼闊而寧靜。它默默地丈量著時間的腳步，靜靜地期待著春天的氣息。冬天的樹木雖說不上茂盛豐滿，但疏朗堅韌的虯枝卻伸展轉折，更顯得清矍蒼勁。
望著太陽躲進灰暗的雲層背後，又被高聳的樓宇遮擋得不無蹤影。陰沉的天空，使馬罪人的心裏覺得冷颼颼的。
1988年春節前後，市計委黨組采納巴倍衛處長的建議，研究決定將馬罪人留在市計委科教處工作，正式調令後下。
馬罪人得知這一消息後，隻能用喜憂參半的言辭來形容當初的心境。
喜的是自己一下子由一名科研事業單位的專業人員，變成了市政府內最有權力部門的行政人員，這或許更能發揮出作用。（那個年頭，物資匱乏，任何一丁點人、財、物如汽車、大學生分配、啤酒、冰箱甚至香煙等等，均由計委統籌計劃供產，現在想來都感到毛骨悚然）。
憂的是自己苦心鑽研10多年之久的專業、尤其是頗有成績的外語專業就此“拜拜”了。往日那種田園般寧靜的工作環境和那種頗有些孤芳自賞氣息的研究氛圍，將一去不返，隻能變為往日的懷念和憧憬。
科技情報研究所如同一棵情感樹根，牢牢地深埋在他的心野裏，似乎無論什麼樣的力量都無法撼動，到時就會生出嫩芽嫩枝長出綠葉。
但不管怎樣，當今社會，能調入市計委機關不僅會被人們認為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而且也是多少人夢寐以求的渴望。古人雲：“知足者常樂”抑或“識時務者為俊傑”。再說，“人挪活，樹挪死”，走到哪就算到哪吧！
走一步算一步，一切順其自然。
馬罪人在原單位的庭院裏慢慢地移動著腳步，在一塊塊青磚紅瓦的矚目中，在一棵棵古鬆蒼柏的身影下走著。他左顧右盼，無法走出10多年朝夕相處的老朋友的熟悉目光，更無法遠離這一座座巨人般的樹影。他再次體驗到“戀舊”也是一種追求。在這種追求中，雖難免會有個人的功利得失，但更多的是使命，是責任，是義務的召喚和催醒。多少年來，就是有了這種“召喚”，才使自己失利不搖其心，失意不動其誌。在困難麵前，不以夜行而慚影；在榮譽麵前，不以沐浴而改容。
於是，馬罪人就安心在市計委科教處幹些其他雜七雜八的工作，等候調令。
也就在這個時辰，國家計委部門和迎荷市計委內部發生了重大變動。
中央將原國家經委撤消，與國家計委合並，成立了新的國家計委。名曰“更好地加強國家計委的宏觀調控機能”。
相對說來，地方上的經委部門暫時處於中央無直接單位掛靠、大有與當地計委部門合並的態勢。
值此關口，迎荷市計委主任易人。原先在市經委幹了13年主任的布負浪被任命為新形勢下的迎荷市計劃委員會新主任，新的黨組書記。
布負浪主任上任沒幾天，就“快刀斬亂麻”將與他的前任多年來平起平坐對桌辦公的市計委紀檢組長查信品“合理安排”出了主任室，讓查到市政府大樓四樓一個屋頂東南角大房間去幹他的專職紀檢組長了。
布負浪主任的這一舉措當時在市計委廣大幹部中引起了相當大的反響和震動。也可以被形容為“如同發生了一場地震”。
為什麼要這樣誇大其詞呢？
這就需要素描一下查信品的輪廓。
查信品是一個喜歡玩弄權術、視官如命的人。布負浪主任對其早就了解的入木三分。查在市計委既有紀檢組長的監察大權，同時還緊緊抓著單位內部的人事和辦公室業務大權。
查信品很會玩弄權術。他利用各個業務處長的短處、把柄和不廉潔的痛楚，采用拉、唬、嚇、壓的伎倆，多年來在計委內部形成了自己的“關係網”。
查的仕途目標是：自己先由不那麼精神和不那麼名正言順的紀檢組長升遷到分管業務的正式副主任，再堂而皇之地當上市計委正局級的主任。但查信品很會運籌“一個好漢三個幫”的韜略，他同時也給分管辦公室的人許願：現辦公室副主任吉文衝將來幹計委副主任；現任辦公室行政秘書古特金將來幹辦公室主任；現辦公室給布負浪主任開車的司機將來弄個辦公室副主任幹幹。
除此三人，查信品還軟硬兼施將幾位經考驗被證明能夠知恩圖報的處長如物資處長克羅瓦、能源交通處長奇普林等網絡在自己的麾下。他們在市計委多年來號稱“鐵哥們”。查信品很得意，這些人在經濟上都有把柄抓在他手裏，都因為查的恩賜和高抬貴手抑或網開一麵而蒙混過關，他們不敢不對查感恩戴德、百依百順。
查手下的這5個人的能量，確是布負浪主任遠遠沒有估量到的。
“布主任就是有氣魄。一上任就給了多年來在市計委機關最專橫跋扈、一心想當擁有實權的計委副主任、主任的查信品一記耳光，收回了他掌管辦公室的大權，真是大快人心！”
受查信品多年以勢欺人、以權壓人之氣的諸多幹群，嘴上不說，心裏卻無不拍手叫好，暗自稱快。
布負浪主任一上任，大小會上揚言要“整頓市計委”。上述就是他對作風極不正派的市計委紀檢組長查信品抓權心切的作法開的“第一刀”，也就是中國人通常所說的“戒刀”。布負浪主任越說越來勁。他的手不停地敲著桌子，兩手一攤，停了一下，眼中出火，聲音粗魯地喊著：“有人說我把老查同誌轟到了四樓，這種說法是不對的！老查同誌身為紀檢組長，又不是行政副主任，我認為他與我對桌辦公是不合適的！他應該回到他的紀檢組長職位上去，專心專意地搞他的紀檢工作！他分管的市計委辦公室工作也不合適，這樣會分散查信品同誌的工作精力。在此宣布一下，辦公室工作我親自抓，因為市計委工作千頭萬緒，辦公室起著承上啟下的作用，是委裏最重要的行政管理部門，我來直接分管，我當仁不讓！這並非和老查同誌過不去，希望大家也別有其他什麼想法！”
在本次大會上，布負浪主任振振有辭地從理論上較為“係統”地給大家解釋了為什麼要對查信品作出這樣的合理安排。
話音未落，會場一片嘩然。弄得在場就座的查信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笑也不是，哭也不得。他臉色鐵青，十分難堪。
馬罪人無意中發現，查的臉色變得滄桑和黯然，甚至還有幾分殺機和冷峻。他的皮膚像一張未折疊好的白紙，蒼老而灰黃，像是濺上了斑漬。
對布負浪主任的話，查信品十分不以為然。他認為布不但在廣庭大眾之下不給自己留麵子，還教訓似地說了一些娓娓動聽的言辭。他憤憤然，望著窗外的天空一言不語。盡管他的牙齒已咬得格格作響。
“今後市計委的工作要開創一個新局麵，市計委的工作方針是：政治上民主，經濟上公開！誰有氣找我布負浪訴，誰有怨找我姓布的吐！”
頂一頭蓬鬆、粗糙稀疏的亂發的布負浪主任，一圈布滿唇髭和下頦的密麻胡須，配上紅潤的臉膛和幾塊褐色的老人斑，蒼悍中充溢著一種粗獷、豪壯之氣。
在一陣陣熱烈的掌聲中，大會以空前未有的“痛快淋漓”氣氛圓滿收場。
廣大幹群抑止不住的暗喜和唏噓，是情感交流和心靈的呼應。仿佛一夜之間，不可一世的查信品這個人人望而怯畏的凶神惡煞忽然需要人們重新審視了。
可是，布負浪主任的“直言不諱”和“痛快淋漓”，萬萬沒有想到徹底得罪了心胸狹窄、報複心切、在市計委玩弄權術編織了10多年關係網的查信品。自那以後，查一直在伺機報仇，但表麵上卻在布跟前裝作百依百順，惟命是從。乖順的像隻不經一擊的老綿羊，以可憐相麻痹布負浪。
了解查信品的人都知道，查的高明之處還在於，能屈能伸，能軟能硬，能哭能笑。他不僅未被布負浪主任的“嚴厲製裁”嚇倒，反而虛懷若穀，緊緊抓住布負浪的“吃軟不吃硬”的大脾氣，從乖如流。
他盡可能地壓抑著自己，極力鎮靜情緒。
然而，查信品雖然暫時不分管辦公室工作了，但他的人猶在，心自然更不會死。這一點布負浪主任雖然當時有所覺察，卻因“工作太忙了”而掉以輕心。同時，布主任也很明白查在市計委處長級的那四、五個人的關係網。他雖然單槍匹馬來幹計委主任，但自認為早有“運籌帷幄之中，決勝於千裏之外”的遠略和宏謀。用他自己的話說，“這些問題要一步一步慢慢解決，逐步理順！”
明眼人一看便心知肚明，布負浪主任勢單力薄來市計委主持工作，表麵上隻是得罪了查信品一個人，而實質上卻是得罪了一夥人。布主任也壓根沒料到，對市計委查信品的幫派勢力，光靠“敲山震虎”有點行不通。也就是說，布負浪主任通常用熟了的“胡蘿卜加大棒”的手法，在此不那麼顯靈了。
還有，查信品主持的原市計委辦公室工作，無論是管理還是人際關係，也是相當混亂和緊張的。由於當年計劃經濟統得過死，改革開放還剛剛起步，任何緊俏名優商品都必須由市計委來控製有計劃地發放票證。諸如彩電、冰箱、啤酒之類的迎荷名牌產品帳目當初在辦公室管轄下不清不白。辦公室副主任吉文衝夥同他的“小兄弟的小兄弟”、辦公室行政秘書古特金與辦公室另一位叫喬安娜的女副主任麵和心非，明爭暗鬥，都想說了算，氣氛十分不正常，火藥味很嗆。這些在市計委機關內部都是眾所周知和耳熟能詳的事。這也是布負浪主任下大決心整頓市計委辦公室秩序的重要原因之一。
垂頭喪氣的查信品隻身回到自己的辦公室裏，一個人在房間裏搓手徘徊。他思量著自己的仕途和前程，覺得長此下去也不是個穩妥辦法，他要設法“殺出一條血路”來，在策略上必須“以柔克剛”。
他扭過身來，一屁股坐在椅子上，氣得直籲氣。
也就是在這一劍拔弩張的節骨眼上，市計委辦公室缺一名文字秘書。計委黨組在研究配人時，決定馬罪人就不調入市計委科教處而一步到位調入市計委辦公室任文字秘書。
調令一下，原先極力推薦馬罪人到市計委科教處工作的巴倍衛處長深知辦公室內部派鬥的複雜性、激烈性和可怕性，有充分地理由認為馬罪人去絕對不適應。第一，馬罪人城府不深，說白了大腦一片官場空白；第二，馬罪人不是“滾刀肉”式的人物，現學現賣也難以出徒。巴倍衛處長不主張馬罪人去上任。但終因“要顧全大局”的上級命令，馬罪人就這樣稀裏糊塗地到任了。這一批共調入市計委機關的有3人：研究生埃召雲、馬罪人和丹尼斯。埃召雲和丹尼斯分別被安排在工業處和外經處。
1988年11月初，馬罪人正式辦理了調動手續。
這天晚上他睡得很沉。睡夢中，他的剛強毅相和內心的單純浮現在他的臉龐上。
正像布負浪主任萬萬沒想到查信品一夥一直在懷恨他一樣，馬罪人也壓根沒料到自己的工作安排也成了查信品、吉文衝一夥的仇視和耿耿於懷的目標。因為他們認為馬罪人的摻入，純屬布負浪主任在往辦公室安插“親信”。這樣，在這些卑鄙的小人眼裏，馬罪人莫名其妙地成了“布負浪的紅人”。毫無疑問，馬罪人無意中也就成了查信品、吉文衝控製辦公室的眼中釘、肉中刺。再加上馬罪人平時與辦公室那位喬安娜副主任對桌辦公，關係比較和諧融洽，經常說句話，搭個訕什麼的，這也被視為與吉文衝“不一心一意”，進而成為吉文衝等設法將馬罪人弄出辦公室的萌發念頭孕期的直接根源。查信品和吉文衝十分可笑地將馬罪人的“階級成分”劃定為“布負浪和喬安娜”那一派。可大智若愚的馬罪人還蒙在鼓裏。盡管掉以輕心，但馬罪人還是牢記巴倍衛處長的囑咐的。
害人之念不可有，防人之心不應無。
在當時，馬罪人剛剛踏入市計委辦公室這一爾虞我詐的充滿血腥味的環境中，可以說無一不在處處時時都親身體驗這句名言的現實意義。他充分領略到，在這裏，每說一句話，都要前後思量，反複斟酌。哪怕是想開一個無關痛癢的小小的玩笑和說句俏皮話，都要左顧右盼。一上班，疏鬆的神經就會自然而習慣地繃緊再繃緊。
或許是人世間磕磕碰碰太多的緣故，這些年與人交往，總不自覺地多了些揣摩。滿麵笑容的背後，會不會是閃爍著寒光的利刃呢？一臉真誠的表象下，會不會是早已咬碎了嫉妒乃至仇恨的牙齒呢？
人自告別了嬰兒就有了假麵具。越向成人靠攏，那假麵具就越發五顏六色、千奇百怪和運轉自如。每個所謂“成熟”的男女，都堪與川劇中那變臉的川劇大師媲美爭輝。什麼場合用什麼表情，那都是無師自通、周到妥帖、變幻無窮的。就是孫悟空的“火眼金睛”，恐怕也難以洞悉假麵具包裹著的真實。舊諺“逢人隻說三分話，未可全拋一片心”，正是對人世間撲朔迷離、亦真亦假的慨歎。相形之下，人的背影就讓人放心和寬鬆多了。任何人都敢向上帝發誓，從來不曾有人見過誰的後腦勺上套過假麵具。
啊——，不尋常的工作調動就這樣改寫和重塑了馬罪人的人生路程。就這樣“因福得禍”帶來了災難，帶來了陰霾，帶來了不幸。
冬日的陽光透窗而入。新的生活開始了。
生活就是實踐，就要實踐。這種實踐一天也少不了，一刻也離不開。少了，離開了，生活也就索然無味，也就凝固了。
幾個星期的新工作環境，便使人感到四周有一種與其他任何地方和環境都截然不同的令人窒息的氛圍。好象有一種魔鬼似的東西恰好就在這氛圍中。它對人施展魔法和神通，並且越是預感到它的存在，它便越猖獗。
1988年11月，市科技情報研究所多次來電話催馬罪人交回自行車。說實話，騎著原單位的自行車，為市計委辦了那麼多公事（因為馬罪人與市計委的司機不熟，再加上馬罪人性格比較內向，即非萬不得已不愛求人。所以凡是能用自行車辦的公事，都盡量免開尊口。一是這年頭求人難，盡管是辦公事，天經地義，但別人的臉也不是那麼好看的。二是機關提倡騎自行車辦公。盡管不少人認為太掉架，但畢竟是反腐倡廉的具體實踐之一。三是出門換換環境，呼吸呼吸新鮮空氣，鍛煉鍛煉身體，何樂而不為呢？）不管怎麼說，現在該是把自行車交給原單位的時候了，老拖著也確實有些說不過去了。
剛放下電話，恰逢市計委人事處副處長加汐家正叼著煙卷坐在馬罪人對麵跟辦公室副主任喬安娜商量他的個人自行車“歸宿”事宜。聽來聽去，拐彎抹角，加汐家的最終意思是，能否把他那輛破舊自行車變成公車，以便維修後可以報銷（因為財務上有規定，拿了路程補貼的個人自行車，修繕時不予報銷修車費。可能是加汐家盤算了一下，還不如把自己那輛破車子充公當公車騎用反而更劃算得多）。
趁雙方研究對策的空檔兒，馬罪人瞅空插了進去。
“喬主任，跟你商量件事”，馬罪人放下手頭的工作，先跟加汐家客氣了一下，主要還是和聲細氣地跟喬說。他雖是對她說，也是故意說給加汐家聽的。
加汐家在一旁下意識地翻弄著當天的報紙，聽著。
“什麼事隻管說！”喬副主任放下手頭的活兒（她同時還兼任辦公室的會計，挺忙），抬起頭來笑盈盈地應道。她待人接物總是喜笑顏開的。
“是這麼回事，喬主任。我前些日子在為市計委搞‘人才預測’時，到現在一直騎用著原來市科技情報研究所的自行車辦公。剛才，我原單位又打電話要車子，他們已追要多次了。我既然人事關係已正式調入市計委，喬主任，所裏馬上就得讓把它們的自行車交回去，而且我也答應人家了，一會兒就把自行車給送去（市科技情報研究所距市府大樓僅10分鍾的步行路程）。你看，我經常出門辦公。譬如，布主任讓我編發《計劃信息快報》，每幾天就得出一期，而且還要騎車子沿海岸線送發給市委、市府以及市政協、市人大、報社、電台等許多部門，有時還要到遠在市府大樓以外的市計委6個處室傳遞文件和到市委印刷所馱帶印刷品等。你能否給我配備輛自行車？”
馬罪人用商量的口氣跟喬說完。
他端詳著她，她臉上顯露的是紅潤、美麗、樸實和溫柔。她和另一位辦公室副主任吉文衝雖然同是在主持辦公室的工作，但卻與吉那汙穢的麵孔形成鮮明的對照。
“小馬，咱家沒有買新自行車的這筆開支，年底‘社控’也很緊。這樣吧，樓下市府大院裏的自行車車棚裏，有咱市計委的兩三輛破車子。有一輛沒有座位的是原來古爾丁副主任騎過交回來的。不行，你下去找找，不妨就幾輛破車子拚起來廢物利用吧！”
喬副主任十分認真地說。她現出失望的臉色。
“喬主任，咱市計委的自行車都有什麼標記？能不能找一下鑰匙？”
“好，我找找，不一定能找著，好幾年了。咱市計委的自行車1986年以前都寫上了‘市府’二字，因為是和市府辦公廳在同一大樓辦公，故自行車都停放在後院同一車棚裏，以便進出好檢查！”
喬一邊說，一邊來回翻找三個抽屜。加汐家則很有耐心地一直在旁邊坐著抽煙，等著。因為他的事比較複雜，他還沒辦利索。
“鑰匙確實是找不著了。這麼多年不用的破舊自行車，上哪找鑰匙？”
喬邊往裏塞抽屜，邊略帶歉意緊蹙眉頭地對馬罪人說，“你下樓去找找吧！”說完，她抿嘴笑笑。
喬為人正派，年紀40出頭，待人熱情，思路敏捷，腦瓜伶俐。不高不矮，不胖不瘦的身材，紅而均勻的麵孔，樸素、健康。她牙齒整齊，嘴唇不厚不薄，臉龐上總有一對不笑不說話的討人喜歡的小小酒窩。她五官端正，東方式的圓杏眼睛，在瘦臉型的襯托下顯得很受看。她也是查信品和吉文衝一夥排擠的對象。
“好，我這就下去找找看！”
馬罪人邊說邊起身朝樓下市府後院的自行車車棚走去。
這天下午，辦公室平時主持工作的副主任吉文衝不在家，也不知去忙活什麼了。
馬罪人走進後院的車棚裏，望著裏麵橫七豎八地堆放著好多輛多年無人問津、在悄悄鏽爛的破舊自行車不知如何下手。他努力找了幾輛，費了好大勁才拖拽了出來，看了看都不能騎用。隻有一輛似乎還能湊合。他使勁往外一掀，“當啷”一聲，從那堆破車子縫隙中漏掉到地下一隻破車牌子。馬罪人當時並沒介意，隻是注意到這輛破車子後麵的掛瓦上用白漆標注著“市府”二字。他當時認為這輛扔在車棚裏爛鏽的破車子就是市計委的，因為1986年以前市計委的自行車上都標注著“市府”二字。況且，退一萬步講，即便是市府辦公廳的一輛不能用的破車子，與其在繼續爛鏽，還不如修理一下廢物利用辦公事又何嚐不可呢？
馬罪人心中遲疑著。他確實感到有些為難。
他將破車子擦拭幹淨，在市府大院裏試騎了幾下。由於缺少許多零部件，根本無法騎。這也難怪，如果是輛好自行車，恐怕是很難作到“騎完即扔”的瀟灑浪漫程度。於是，馬罪人向司機借來了修車工具，又東拆西補給破車子裝配上不少配件。折騰了近2個小時，騎了騎，還是不能用。因為輪子的腳閘斷了，馬罪人不得不又去破車棚子裏找零件拆換。
找零件時，他無意中瞅到了方才破車子堆裏漏掉出來的那隻舊車牌子。仔細一看，他正在大卸八塊的那輛破車子上的車牌子不僅顯得髒兮兮的，而且掛得不牢靠，上麵的號碼也趕不上那隻漏掉下來的車牌號“吉利”。於是，馬罪人就很得意地彎腰將地上的那隻車牌子揀出來，順手拽下來正在動大手術的那輛破舊自行車上的原配車牌子，兩個換了一下，並很愜意地將拽下來的破車子上的車牌子扔回車堆裏。但稍後一琢磨，這個破車牌子或許今後還會用得上，萬一車主辦理自行車證，也省得許多麻煩。
想到此，馬罪人又自討苦吃，重新在破車堆裏找回那隻被自己扔掉的車牌子，並找了一塊舊布包好，塞在車棚子一個他認為“挺保險”的旮旯裏。
為什麼在此要將這一皮毛過程點擊得如此細膩呢？親愛的朋友，當你繼續往下瀏覽看到《關於馬罪人同誌私自撬用他人自行車的情況及市計委黨組的處理意見》的市計委向有關部門散發的那份黨組通報時，你就會有著醍醐灌頂之驚醒。
馬罪人修車子的渾身解數都用光了，可破車子依然固執地不理不睬對你毫不在意，依然是半殘廢，不能騎。因為除了腳閘外還有其他毛病。無奈之下，馬罪人將它推到街上，找了家自行車修理鋪。隻需2個多小時，破車子就修好了，他開了一張報銷發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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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據
單位：市計委
時間：1988年11月14日
金額：7.5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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隨後，馬罪人將修車發票拿回辦公室，並將經過簡單地跟喬副主任說了說。她在發票後麵讓馬罪人簽了個名，她又簽了個自己的名字和報銷日期。出納員接著便付給馬罪人7.50元錢報銷完畢。
至此，這輛破舊自行車就名正言順地作為市計委的修舊利廢物品歸公了。
以上就是後來引起軒然大波的破車子事件的全過程，也是1990年迎荷市“大案、要案”、“從嚴、從重、從快處理”的導火索。
信不信由你。
馬罪人騎著這輛公車子，一直在忙忙碌碌地辦公事，進出都停放在有門崗警衛的市府後院的破車棚子裏。沒幾天，有同事看到車瓦上的“市府”二字對馬罪人說，改過來吧，車瓦上一年前就可以標注“市計委”三個字了。的確，自己不是“市府”的人，有點不名正言順。於是，馬罪人抽了點時間，找了點黑漆將原先的“市府”二字給塗掉了，打算等黑漆幹了後再標注上“市計委”的白色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