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星,在最黑暗的時候升起(2 / 3)

“他被魔鬼迷惑了,他墮落了,墮落成一個頑固的異端。”大主教氣急敗壞地站起來,揮著拳頭,“行妖術的女人,不能容她活著。這是聖母的話,難道聖母還會錯嗎?斯皮是一個十足的大騙子,他玷汙了基督教聖潔的聖壇,但是聖潔的人是不會受騙的!”

“哈,哈,哈——”哈維一陣大笑,“主教大人,既然聖潔的人不會受騙,您急什麼?”

大主教渾身一抖,如夢初醒。見哈維斜倚在沙發上,戲謔地望著他。他立刻覺得眼前的哈維像一位魔術大師,使他捉摸不定。他暗暗驚歎道:無怪乎人們說哈維有一種爭取共識者的驚人本領, 果然名不虛傳! 他從懷裏掏出手帕, 擦掉額頭上沁出的汗珠, 然後冷冷地說:“教授,你能把血塔裏發生的事情和斯皮的情況告訴我,我很感激。”他瞟了哈維一眼,話題一轉,“你是位醫學家,我想你大概知道我們英雄的新教領袖加爾文在日內瓦燒死過一個膽大的異端的事情吧。他為什麼被燒死? 那是因為他反對蓋侖。”

蓋侖是古羅馬時代的名醫,他把希臘解剖知識和醫學知識加以係統化,取得了驚人的成就,成了醫學界的“王太子”。但是,他對血液運動卻做了錯誤的解釋, 認為血液生於肝髒,藏於靜脈,然後在肝髒產生的自然之氣、肺產生的生命之氣和腦產生的智慧之氣的聯合推動下進入右心室, 繼而通過室壁透進左心室,經過動脈分布全身,在體內消耗幹淨,這叫血液的直線運動。

由於蓋侖用三種靈氣解釋了血液運動,受到基督教的青睞。基督教把世界一分為三:上帝是聖父、聖子、聖靈三位一體;人分為僧侶、貴族、平民;自然界分為動物、植物、礦物……蓋侖的學說成了基督教解釋生命現象的理論基礎,像托勒玫的地心說一樣被寫進教義。誰反對它,誰懷疑它,誰就是懷疑上帝,反對《聖經》,誰就要遭到教會的迫害。大主教說的那個“膽大的異端”,就是曾在巴黎大學擔任過教授的塞爾維特。由於他在《基督教的複興》一書中批判了蓋侖的觀點,被新教頭子加爾文處以火刑,燒死前還把他活活烤了兩個鍾頭。

大主教見哈維仍然眯著眼睛,不動聲色地喝著咖啡,頓時怒火中燒:“可是,一百年還不到, 基督世界又出現了一個新的塞爾維特,他反對蓋侖,宣揚血液循環,說心髒是生命的主宰。我要問問他,心髒如果是生命的主宰,那麼上帝的位置該放在哪兒? 血液如果是循環運動,那寫在《聖經》上的蓋侖的話不是也錯了嗎? 他是一個膽大包天的異端。這個異端不是別人,”阿爾克莽用手一指哈維,“就是你!”

哈維一驚,他沒料到大主教會與自己針鋒相對。他放下杯子,仰麵朝天,哈哈大笑起來:“主教大人, 這是由於您的職業原因而做出的錯誤判斷,您太不了解我了。您知道我和國王的親密無間的關係嗎?您知道我不僅僅是國王的禦醫而且是他的智囊嗎?” 教授拍拍大主教的肩膀,用輕緩的語氣說,“我的血液循環理論是獻給國王的。因為心髒就如同國王一樣,掌握著至高無上的權力,統治著一切,而且是一切力量產生的根本和基礎,在動物體內一切力量都離不開它。您不承認心髒是生命的主宰,心血繞著心髒運動,那就是不承認國王是一國的心髒,臣民應聽從他的指揮。我想,這不該是主教您的心願吧? ”說到這兒,哈維睥睨著大主教,然後一板一眼地說,“主教大人,您可別忘了教會的地位是誰給的。想當初,國王亨利八世在位時,有多少教徒淪為乞丐。您可不要惹惱了國王,他手中有刀,而刀是不信奉基督的,它的職能是殺人,而不管被殺的人是不是大主教。”

大主教臉似土灰,一聲不吭,突然,他一把抓住哈維的手,用一種特殊的語調說:“燒死那個魔女吧,隻要你說句話,將來對你有好處。”

“主教大人,您的苦心我十分明白,可是您想過斯皮神父沒有?他若是見到國王,不惜一切代價和您作對,這件事就難辦了。不過,”哈維思忖了一下,堅定地說,“我不會使您失望。”

大主教滿意地站起身, 哈維把他送出客廳,一直到街心花園的菩提樹下才分手。阿爾克莽在沉重的夜色裏像一隻覓食的貓頭鷹,瞪著兩隻充血的眼睛,盯著哈維的背影。他心中暗道:哈維這家夥像泥鰍一樣圓滑,像浮雲一樣難以捉摸。他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

“要是朋友,他可能是我最可信賴的朋友;要是敵人,他一定是個最危險、最可怕、最難對付的敵人。”大主教咬著嘴唇,暗下決心,“我得趕緊搞清他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哈維又回到實驗室。他憤懣地在屋裏走動著、思索著,熱血在他的周身激蕩著。“短兵相接的時候到了。”他想,“我要像被鎖在阿爾切特裏林中小屋的伽利略,像被終身囚禁在古塔裏的羅吉爾?培根,像站在火刑堆前高聲呐喊的布魯諾那樣去戰鬥,讓生命之光化為閃電,去擊碎一切偽善、迷信和罪惡。”想到這兒,他長舒一口氣,緩緩地走到一幅畫著威尼斯天空和大地的風景畫前。觸景生情,使他不由得回憶起學生時代那最初的頑強的勇敢的叛逆行動。

那是1600 年秋天的一個夜晚,威尼斯的天空布滿烏雲,地麵吹起陣陣蕭瑟的秋風。帕多瓦大學西麵的一條街道上, 走來一個小夥子。他個子不高,卻很結實。寬厚的雙肩,黑乎乎的臉頰,小而圓的眼睛裏透出睿智的光芒。一把寶劍佩戴在身上。從亞得裏亞海吹來的一陣陣秋雨,打濕了他的衣裳。雨水從他臉上不停地往下流,擋住了他的視線,他用雙手抹著臉。

他是誰,要在這漆黑的雨夜幹什麼?

他就是二十八歲的哈維。此時,他正在帕多瓦大學讀書。這一年春天,布魯諾為真理捐軀了。為了悼念這位偉大的殉道者,抗議黑暗的教會統治,驗證維薩裏的主張,哈維在這漆黑的夜晚要去偷一具屍體來進行醫學解剖(由於上帝厭惡流血,幾乎歐洲所有大學都不允許做人體解剖)。

走著走著,哈維的眼前漸漸出現了一片荒地,上麵點綴著很多圓錐形的石塊和歪歪斜斜的十字架。

雨停了,高大的絞刑架隱約可見。刑場就要到了。

哈維翻過一個雜草叢生的大土崗,便蹲在一個石階後麵向前望著。風愈刮愈大,吹得絞架發出嗚嗚的哨音,好似無數冤魂在哀號。光禿禿的荒地、冷颼颼的寒風和陰暗的天空,加之絞架上懸著的幾十具屍體,使這裏顯得萬分恐怖。

哈維咬著嘴唇,強壓住狂跳的心,慢慢地向絞架走去。突然,他摔了一跤,回頭一看,嚇得他渾身一抖,原來是一具骷髏。絞架愈來愈近了, 哈維已經看清了懸在絞架上的那個死者。他光光的禿頂,有一撮好像是發白的頭發披在肩上,頭向下垂著,瞪著一雙眼睛,“該不是沒死吧?”哈維這麼一想,冷汗刷地從脊背上湧出。他真的害怕了,不管他怎樣為自己鼓勁,腿還是像被人拉住了一樣,不能動彈。

“回去嗎?不!回去就不能駁倒蓋侖的信徒,回去就不能驗證維薩裏的主張。”哈維的心在激烈地鬥爭著。

維薩裏原是帕多瓦大學醫學教授,和塞爾維特是同窗好友。兩人誌同道合,都對蓋侖的陳腐觀點進行過猛烈的抨擊。公元1543 年,也就是哥白尼出版《天體運行論》那一年,維薩裏發表了他的巨著《人體結構論》,指出了左右心房之間的膈膜是一塊硬肌肉,根本不允許血液通過。因此,他慘遭教會的迫害—— 去耶路撒冷做懺悔旅行,歸途中遇難,暴卒荒島。

哈維一想到維薩裏和塞爾維特,熱血就一下子衝到頭頂,他抽出寶劍,大步流星地朝絞架奔去。他剛選準目標,舉起寶劍,隻聽“呼”的一聲,一條野狗從他身邊竄了過去。哈維定了定神,終於用寶劍割斷了絞索,取下一具屍體。

不知過了多久,他覺得四周響起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不由得心猛地收縮一下,定睛向四邊一看,有幾盞若隱若現的燈火朝他移來。

“啊! 野狗。”哈維驚叫一聲,但他立即鎮定下來。

他雙目圓睜,一動不動。在這種情況下,勝利就在於誰能沉住氣。

幾分鍾過去了。一條大灰狗向哈維撲來,隻見一道寒光閃過,大灰狗的一條前腿便被刷地砍了下來。灰狗一聲慘叫,跳躍著向遠方逃去。它的同夥“呼”地一下都跑開了。凶狠的野狗被哈維征服了。

清晨,哈維趕回學校,早禱的鍾聲響了。哈維已趕不上早禱了,他一頭鑽進寢室,開始做解剖實驗。

鋒利的解剖刀切開了心髒。“嗬,蓋侖真的錯了,維薩裏真了不起,隔開左右心房的果真是一塊硬肌肉,根本不允許血液通過。”哈維高興得跳了起來。

他忘記了一夜的疲勞,默默地想道:“一千多年來, 有多少人都曾指出過蓋侖的錯誤,可他的學說仍然像聖保羅大教堂一樣巋然不動。人們寧肯相信自己的眼睛被魔鬼迷惑了,也不願相信蓋侖的錯誤,更沒有指出到底什麼是對的。”

他的臉上露出了笑容。

就在這時,實驗室的大門被踢開,跟著擁進幾個彪形大漢。為首的是一名海軍軍官。他凶狠地吼道:“哈維,你出來!”

教授被驚呆了。幾秒鍾後他才回過神,問道:“你們要幹什麼?”

“幹什麼,還用問嗎? ”海軍軍官橫眉怒目,刷地抽出軍刀,往教授胸前一橫,“魔女愛琳娜害了我哥哥,可你卻庇護她。今天你是想死還是想活? 要是想活,就在明天的醫學檢查時宣布她是魔女;要是想死嘛,現在我就送你去見上帝。”

“啪”的一聲,哈維把茶杯重重地摔在地上,吼道:“你們也太放肆了! 我是禦醫,你們哪個敢動我?”

“嗬,哈維先生,別來這一套,我才不怕呢!”海軍軍官話雖然這樣說,戰刀卻收了回去。

教授的目光像閃電一樣掃過眾人,說:“魔鬼不能和上帝並存,但要先搞清誰是魔鬼。”

站在海軍軍官身後的一臉黑胡須的基督徒吼道:“愛琳娜就是魔鬼。她害了艦長,這是大主教阿爾克莽剛剛對我們說的。大主教是不會說錯的。”

“先別說誰對誰錯,我跟你們走一趟,看岡維爾艦長到底被什麼魔鬼纏住了。”哈維激昂地說。

岡維爾艦長橫臥在一張寬大的木板床上。他麵色蒼白,神誌不清,身子不停地抖動。哈維教授問清了這位年輕艦長發病時的症狀,便解開岡維爾的內衣,把耳朵貼在他的胸前。

岡維爾是愛琳娜的未婚夫、皇家海軍“無敵”號戰艦艦長。他與美麗的愛琳娜相愛,遭到了他父親約克公爵的強烈反對,但他還是勇敢地去愛了。不幸的是,當他們即將舉行婚禮的時候,他突然病倒,昏迷不醒。大主教看準了這個時機,把愛琳娜推進了火海。當岡維爾的弟弟帶領一群人去威脅哈維時,教授已看清了這場戲的內幕……

教授在昏黃的燭光下緊張地工作著。這間原來曾用作書房的病室站滿了約克公爵家族裏的人。他們一個個睜大眼睛,望著哈維,好像哈維是生死場上的法官。

教授默默地從藥箱裏拿出他自製的注射器,抽進一瓶藥劑,將針頭尖刺入岡維爾左胳膊靜脈,把藥推了進去。片刻,奇跡發生了。岡維爾身子不再發抖,臉上出現了血色。人們興奮極了。

“水 —— 我要水呀 —— 水。”年輕的艦長說話了。

有人去拿水,有人去拿羊奶,有人去端咖啡。公爵夫人在兩個仆人的攙扶下也來了。

哈維忙站起身,向夫人致意。公爵夫人老淚縱橫,“先生, 你用聖靈之手驅走了妖魔,救活了我的兒子,真要好好感謝你呀。”她拉著哈維的手,“告訴我,你那神藥是不是聖母賜給你的?”

哈維笑道:“夫人, 世上從來沒有什麼神藥,您的兒子也不是被魔鬼所迷惑,他患的是心血管阻塞症。”

“哎喲,多新鮮,還有什麼阻塞症。”公爵的女兒嗲聲嗲氣地說。

“是的,人的心髒好比是個太陽,血液就像我們的地球。地球每時每刻都在繞著太陽運動,血液也是每時每刻圍繞著心髒運動。如果地球偏離了軌道,離開了它的中心,就可能走向毀滅; 如果血的通道 —— 血管出現了障礙,血就不能暢通。搞不好,血液停止運動,生命就要終止。

“年輕的岡維爾病因就在這裏,連接他左心室的動脈血管有了沉積物,血液不能順利地從左心室流出來,因此全身供血不足,渾身抖動。治療的方法很簡單,就是打通血液的通路。”

在場的人無不為這有力的解釋、樸素的真理所感動。眾人都笑了,隻有岡維爾的舅舅一臉愁雲。他上前一步說:“教授,古羅馬的先哲蓋侖可不是這樣解釋心血運動的。他說血液是沿著直線運動,就像雨從天上掉下來、車在馬路上行駛一樣。你這樣解釋心血運動,不僅違背了人們的常識,而且和《聖經》唱反調,這可是罪孽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