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出山(1 / 3)

他的名字叫魏山墳。

自他父親魏顯死後,他就住在山裏,一轉眼已經六年了。

他頭發既不豎髻,也不劄辮,半點沒有中原人的樣子。身上的粗麻衣,是他自己織的,麻是自己種的。絕對是沒人能看得出來這是哪裏產的麻,哪裏的手藝織出來的布。

他住在一顆大樹上麵,而這一棵,決計是這兒最大的一棵樹了。即使有再大的,也大不過這一棵多少的。樹上住著是很舒服,但夏天卻陡然有很多小蟲子,鬧起來,斷然也吃不消。山墳吃山間野肉野果長大,他卻生了一身肥膘,長得又短又胖,皮膚格外黑,他這個其貌不揚的樣子,絕對是沒有人說他英俊的。

山墳的祖上曾是在爭戰沙場上的武生,魏顯的爺爺以上輩分還做過大將軍。具體是哪一輩,已經分不清了。隻知道魏家人凶頑之極,乃是得力戰將。他們殺敵人的時候,就算是眼珠子,也變成血紅色的。就算是現在,你若走在街上,仔細看看路人時,總會見到一些人的眼睛特別紅,這些人就很有可能是魏家人的後裔,絕不是沒有睡好的緣故。魏家人拿的兵器,也不是什麼尋常的刀、槍、劍、戟,卻是大斧子、流星錘這些。向來能用這些東西殺人的人,身上流的血液也和一般人是不同。就連他們的長相容貌,也跟一般人不同。你用一個百斤錘將別人的腦子敲碎了,和用劍刺穿了人的腸子,感受是不同的!魏家人喜歡用重武器,他們喜歡血腥。至少那個時代,絕對是沒人反駁這一點的。

但是,山墳有點不一樣。

比起正常人,他似乎顯得要遲鈍;比起魏家祖先,他似乎沒能遺傳下來她祖輩特有的氣質——凶頑暴唳。可能是因為呆在山裏時間長了,所以變遲鈍了;可能因為從來都不知道大斧子、流星錘的事兒,所以就不凶頑暴唳了。可是山墳非但沒有獸性,反而顯得很心性溫柔,天真善良,善良得好像一個白癡。不,就算是一個白癡也能戲弄他。

他,還能說人話。

有的人學會一件東西,要比其他人花多得多的時間,但這些人往往學會了,就很難再忘記了。山墳就是這種人。六年了,他獨自一個人,卻也沒忘記怎麼說話。

他,還很懶惰。

他能睡一個星期。而且他睡完一個星期後,就需要花另外一個星期起床。這一個星期,他就隻會睜眼睛!他躺在床上,眼珠子四處看。等過掉這個星期,他才爬起床,徹底的醒過來。他真的很懶惰,睡一覺要花半個月。這半個月內,他可以不吃不喝。

今天,剛好睡足了半個月。

山墳爬起床來,打了一個從來沒人能打過的哈欠,伸了一個從來也沒人能伸的懶腰。他的哈欠總是很長,懶腰會伸很久,這一般要花掉三四倍別人的工夫。

他滑下大樹,先奔向河邊,暢飲了一番。然後又摘了果子吃了。幹完這兩件事,他笑嘻嘻,摸著肚皮道:“好愜意。”他回到河岸坐了,一坐就是兩個時辰。這也是他往往幹的事,隻要不下雨的話。

我保證他這兩個時辰內,腦子裏什麼也沒想。他並沒有事情可以想,因為他根本沒有心事。正因為沒有心事,所以他的兩個時辰會過得好像很長很長。為此,他都覺著人生時光太漫長太漫長。在眼下,沒人比他更懂度日如年的道理來。這一點,對他來說,實在有些殘忍。

可是這一次,驀然間,他攸地覺著好無聊。

無聊,一般人像這樣過二個月,早就可能受不了這種無聊的!他居然花了六年的時間!

所以,他沿著日出的方向走了!

江南。

盛通酒肆。

酒肆門口已然飄著香氣,不單單是酒的香氣,還有肉的香,這兩樣混在一起,便十足的叫人好聞。叫化子們都嘴饞,隻想撈了吃了,四五個挨著,都在門外熙熙攘攘。這時候,店裏的火計是要趕走他們的。

叫化子多的客店,往往酒菜也較叫化子少的地方要好吃得多。盛通的叫化子就是特別多。

樓底下十來張桌兒,已然坐足了五六張。

酒肆除了吃喝的場所,也是交集情報消息的場所,人流多的場所,情報自然也多。

但盛通的情報多得多,甚至多得讓人無法至信。你想知道什麼武林上的事情,盛通的安南安掌櫃一定都能滿足你。而且,沒人能難倒安南!

安南就像一個聖人,沒有什麼他不懂的!

他的胡子已然發白了,很長很硬,筆直筆直的。他的身材已然變形了,很高很瘦,拱著彎兒的。

他就站在櫃台後麵,慈祥地看著整兒酒店。

嶽恒在還在路邊鋪子吃酒,他是華山派的大師兄,武功不錯,相貌堂堂。除了貪些酒,什麼地方都好得很。他這時酒足飯飽了,才想得起師傅交待的任務,帶上布匹、藥材,推了江州小車兒回華山去了。

他回到華山派的時候,已然感覺氣氛不對了。不止是氣氛,還有味道不對。

他雖然糊塗,但也能體會到氣氛恐怖;他雖然飽含酒氣,但他也能聞見空氣的血腥味兒來。此時的演武堂裏麵靜悄悄的,就連鬼影子也沒有。往常絕對不會這樣。

弟子們不在演武堂練功,能去哪裏呢?

原來所有弟子全在大殿裏麵,而血腥氣也是自那裏發出來的。

他奔了過去,一徑上大廳,大廳之上,他看見了一具屍體——錢遠的屍體。

錢遠是二師弟,本事雖然不高,但忠厚老實,也許笨的程度占得更多了一點。錢遠的腸子掉在外麵,肚子已經打開了。這個殺人者的本領一定很強。

嶽恒眼睛紅了,他哭了!

嶽恒哭了,也許是吃了酒的緣故。吃酒的人情感往往要豐富一些。

其餘師兄弟們都圍著屍體站著,動也不動,隻是盯著屍體,鐵石心腸如木頭人一般。

他們眼睛表達出來的不是悲哀,而是仇恨!

這很奇怪!

他們在恨什麼,他們在想什麼,要是不說出來,誰也猜不著。

左龍左掌門眼裏也充滿著仇恨,他與弟子們一樣的仇恨。他的拳頭捏得叭叭直響,他的眉頭皺得要比一般人長,看來他的恨更多一點。

這時,他的眼睛在看一個人,當然不是屍體,而是嶽恒!

他不是在看,是在盯!死死的盯!像鬼一樣地盯上了嶽恒。

嶽恒在尋問:“是誰害死了二師弟?”“什麼人害死了二師弟?”

可是沒人回答他,沒人理睬他。依舊動也不動。他一個個挨著問過去。可是師兄弟們就像沒有聽見問話一樣,一動也不動。

最後他問到了師傅左龍,也看到了這個可怕的眼神。

嶽恒兀自打了個冷顫,他感覺好像有把利刃在剜他的心髒!他叫道:“師傅,是誰害死了錢師弟!”他一點也不客氣,像是在質問。

左龍道:“你怎麼會不知道!還有膽子回來問我!”他像一頭咆哮的獅子。

嶽恒登時吃了一驚:“徒兒真的不知道……”

左龍道:“我今日便要清理門戶,結果了你的性命!”

嶽恒一聽,不假思索,連忙退了幾步,他驚出了一身酒汗,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兒!”左龍道:“你殺了人,還要抵賴麼!”嶽恒道:“師傅是說我殺了二師弟?這……這怎麼可能?”

“就是你殺了二師兄!”

聲音從門外麵傳出來,他正是小章。

他的大名字叫章曉。

此時,一個小師弟扶著他進了大廳。他顯然受了傷,這傷絕對不能算輕。

嶽恒道:“你怎麼啦?三師弟!”

章曉道:“你巴不得我死了吧!可是,讓你失望了。”

嶽恒搖搖頭,眼睛彌漫著迷蒙,已經說不出話了。

章曉道:“你刺殺我的那一劍,我是有意自己迎上去了,偏開了三寸,並沒有切中要害,沒能要了我的命,後來是我故意裝死的。不然我也活不到現在。”

嶽恒道:“什麼?”

章曉道:“我們在你的房裏發現了《乾坤儀劍》的手抄本和一封七煞教密通的信函。”

……

嶽恒一聽,腦筋翁翁作怪,他雖然有點醉,但他還是很清醒。“我被設計了!”這個念頭在他的腦海中疾速飛過。他想到了這兒,立馬步下生風,劃一個筋鬥,就飛出去啦!

左龍叫道:“想溜!”領著一幫人,蹬起步子就去追。

人一旦吃了酒,做事往往比說話要更糊塗。他現在逃走,無疑等於默認,默認便是承認。承認自己殺了師弟!

嶽恒跑得像一陣風,一溜就消失不見了。即使是左龍,也比不上他的腳法。

他隻覺著景物飛速的往後倒,風聲好像刮刀似的,在他身上割。他越跑越熱,越熱酒氣漲得越足,他就能跑得更快。就算樹林裏麵的樹雜七雜八,毫不減速,他也能晃過去。地上的落葉,能被他卷起一二丈,飄蕩好久才能落回地麵上。

他在想:“是誰殺了師弟?是誰設計了我?”

他在想事情,所以步法漸漸慢下來,但即使是這樣,他的腳還是讓藤筋絆了一下,他翻了,滑出去好遠。當你不全注於你腳下的時候,總容易跌跟鬥。

他並沒有立刻爬起來,他躺在地上,看到了藍天,腦海裏想到了一個聖人,他的名字叫安南。隻有安南能解答他的疑問。

沒有安南不知道的事情。

風玲圓徘徊在廟門外麵,不多久一個小和尚接見了她。帶她進了一間禪房,裏麵坐有一個老和尚。菜蔬已然鋪下了。那老和尚見了風玲圓,十分喜悅,連忙起身,又打個稽首,聳掌道:“風施主你終於來啦。”風玲圓聳掌道:“大師好。”

他們已然很熟。

風玲圓邊吃邊道:“吃了這麼多的素齋,還是你大明寺的素齋好吃得緊。”就算是這樣邊吃邊說,她還是顯得很文雅。

了空和尚嗬嗬樂道:“這白菜豆腐,炒青豆卻是貧僧最愛。”

風玲圓道:“我喜歡吃白菜豆腐,炒青豆卻不要吃。”

和尚道:“哦?哈哈!白菜豆腐好吃便吃多些。”

風玲圓道:“柳小夢邀劍聖比劍,此事大師可知?”

了空道:“嗯!此事貧僧略有所聞。”

風玲圓笑道:“不對。”

了空道:“那裏不對?”

風玲圓道:“柳小夢找過我。他告訴我,他跟本沒有約過董儀國比劍。”

了空一驚:“哦?”

風玲圓道:“我懷疑有個假的柳小夢約過董儀國。”

了空道:“這樣的話,董儀國也許被騙了?”

風玲圓道:“極有這個可能性。”

了空道:“但是什麼人能騙過劍聖?”

風玲圓:“不知道。此人必然大有來頭。現在主要是要找到董儀國,跟他澄清此事。這也是柳小夢交給我的任務。”

了空道:“風玲圓是天下最聰明的女子。想必這事也難不倒你吧!”

風玲圓笑道:“大師抬舉我了,我又不是神仙!我到現在還真不知道要那裏能找到董儀國。柳佬兒隻給我七天時間,今天不算的話,隻剩一天了。”

了空道:“那你怎麼還有閑工夫約貧僧吃素齋,柳小夢的玩笑也開得?”

風玲圓笑逐顏開:“他也不是天王老子,如何開不得他的玩笑!”

這句話才說完,剛巧一個時候,屋外傳來:“風妹妹才沒開玩笑!”這個人說第一個字時,還沒看到他的身影,隻聽到最後一個字的時候,這個人已經坐在桌上了。

這個人扯著嗓子道:“老和尚,不請我田丹山吃吃素齋?”這人說話的神情,像隻老鼠。

了空見罷,笑嗬嗬:“風玲圓啊風玲圓!原來你找盜聖幫忙,約在貧僧地方會合,對吧?”

風玲圓點點頭,問道:“田丹山,你可查著董儀國的下落麼?”

田丹山道:“怪我卻沒這本事。我腳走斷了,也沒法子。”

風玲圓歎了一口氣,道:“這……”

她看著白菜豆腐,忽然想起盛通酒肆的酒菜,那兒的白菜豆腐也格外好吃。她想到了掌櫃——安南。

沒有安南不知道的事,安南一定知道劍仙在哪裏。

花間派是江湖出名的大門派,派主乃是花妙筆。其下設三個香堂,分別是天香堂、木香堂和軒香堂。此派是個很嚴密的門派,因為此派的掌事王淳是一個特別細心的人,他對新進的弟子,總會去調查他們的底細,這時候他總會去找安南。因為安南查的資料最精確。

沒有安南不認識的人。

安南究竟是誰?他為什麼有這麼大的能耐?沒有人知道。

這個世界上,總有一些人活得像聖人一樣。但也有人活得像鬼。羅刹海市就是個養鬼的地方。住在那裏的人簡直就像是鬼!

盛通灑肆來去的人很多,二樓是雅座,身份高一點或是較有錢的就樓上坐了。對於樓上的顧客,小二們往往也殷勤許多。

樓上坐的有城裏有名的申峰,人稱申老大的,他的確很有錢。周邊跟著坐的卻是傅波、馬擎山、餘香蘭。傅波原來是城裏幫閑的混混,後來結交申老大,便廝混的甚熟,成日混在一起騙吃騙喝。馬擎山長得瘦瘦長長,臉皮又皺又黑,穿著綢緞衣裳,他手上的拿著一把綠折扇。餘香蘭是個老粗,在城裏開了個肉店鋪子,也放了高利貸在外麵。

這四個聚在一起,便喜歡聊女人。他們聊的女人也不是一般的女人,聊的是婊子。除此之外,他們還喜歡評論別人。他們評論的人也不是一般的人,評論的是有派頭的人。

傅波道:“昨天那天香樓的雙狐仙,可叫老大盡興?”

申老大笑眯眯:“那二個婊子本來活泛,自床上脫得光光的,我也吃她們不消!”

餘香蘭樂嗬嗬:“老大就是老大,玩女人也要兩個一齊上的。”

申老大道:“這倒沒什麼,隻是那兩個小妞說話好聽!”

傅波道:“她們與老大說了什麼了?”

申老大道:“不說不說!”

傅波道:“怎肯不說!”

申老大道:“先吃酒再說!”

馬擎山拍拍申老大的肩道:“老大,你看看!”

申老大望過去的時候,已見一個婀娜女子走進來酒肆裏麵。

這女子美麗得無法讓人評論,因為這種美麗得根本無法形容。但凡是男人的人看一眼他,心裏總會舒服的很。

傅波道:“這女伢兒怎麼跟仙女一樣漂亮?”

仙女,估計也隻有仙女能形容她的漂亮,不,這還要差一點。

她比仙女還要漂亮!

餘香蘭吞過一塊大肥肉,道:“我願出一百兩銀子!”

申老大道:“二百兩也出得起。”

他們的聲音說得很高,高得足以讓樓下所有人聽見。當然,那個女子也聽見了。站在她旁的男子也聽見了。眾人也許開始沒看見這個男子,但他確實存在。

男子站在女子身前,指著樓上罵道:“那個不知死活的放屁!”

申老大拍個桌兒,立起身,瞪著他道:“直娘賊!你算是個什麼東西?敢拿言語譏我?你可知道我是哪一個?”

男子道:“我管你是哪一個鬼東西!”

傅波平平淡淡地說道:“小子,我看你是外地來的吧!在這裏,你得罪了申老大,你就別指望安生了!”

男子道:“江南一帶,最有勢力的是十二連環塢,不過看你們的德行,連為連環塢的人揩鞋子都不夠資格!”

四人一聽,都從樓上跳了下來!

餘香蘭拔步上前,伸開五指,就往那個男子臉上一點。男子退開兩三步,臉晃了一晃,拆過一招。申老大跟進兩三步,舞個拳頭就來。馬擎山、餘香蘭隨即也迎上去。

四個人就像四隻惡虎一般,撲向了一隻羔羊。

一個人敵對四個,實在是件不容易的事。況且這四個人,不是一般的好對付。

四個人把男子圍起來的時候,已經看不見那個男子了。

我們隻能聽見叭叭的聲音。聽著這個聲音,便可以想象得到四個人在狠狠揍一個小孩子的情形。他們的確是在揍他,而且揍得很狠。

可是,沒一會兒,這四個漢子自己各翻了一個筋鬥,接二連三倒在地上!

四個人散落一地的時候,我們才能看見那個男子。他臉上已有於傷,頭發已經散亂。

但沒人知道他是怎麼輕巧地撩倒這四個大漢的。

也沒人知道剛才發生了什麼!

申老大一行四個爬起來,第一句:“什麼人?什麼人偷襲老子的?”

沒人回答他。

他問這句話就很奇怪。

他要表達的意思是絕不是麵前的這個年青人撩翻他們的,而是有其他人。

觀眾們也覺得很奇怪。

他們奇怪的是分明沒有看見其他人。

馬擎山暗暗道:“此地不宜久留。”

傅波點頭道:“或許他不是人。”

申老大罵道:“放狗屁!那是什麼?”

“是鬼!”傅波道。

申老大一聽,出了點汗:“青天化日的,怎麼會有鬼?”他出汗,表明他不是不信。

鬼也許存在,畢竟沒人能證實,但也沒人能說明它不存在。

傅波道:“我感覺不對勁,我想這隻鬼還在這裏。”

馬擎山道:“小傅,別胡說,依我看,隻不過是個人在幫他。而且是個世外高人。”

這時候,絕對不算是爭論的時候。

四個人都意識到這一點,為此,他們在這時候,同時想到了一個人。那個人就是安南。

沒有安南不知道的事。

安南就在櫃子後麵坐著。

他從頭至尾,都在看這件事。

他依舊是在笑著。他的笑讓人覺著他是那麼的和藹。

申老大從懷裏摸出一錠十兩的黃金,放在櫃台上:“正好是在你這裏。我問問你,剛才究竟什麼人偷襲我的?”他顯得有點緊張。人總對捉摸不到的東西感到緊張,這通常是人性的弱點。

一個問題等於十兩黃金。

安南的收費絕不能算低。十兩金子就是這兒的規矩。你要問問題,就得先付錢。

安南道:“一個和尚。”

他的回答很利落,一個字不多,一個字也不少。

他的嘴邊的笑容沒變,他的神色依舊是那麼和藹,一如從前。他好像與世無爭,好像跟本不存在這個酒肆裏!酒肆裏恐怖而奇怪的氣氛幹擾了所有的人,卻絲毫未能幹擾他!也許在世上,壓根兒沒什麼能幹擾他。

聖人就是聖人。

但這兒沒有和尚!

任何誰也沒看見和尚的影子,就算屬個光頭的也沒有!

但沒人不信安南的話!

他說這兒有和尚,這兒就一定得有個和尚。

申老大又摸出一錠金子:“他現在在那裏?他還在這兒嗎?”他連問了兩次,表示他有點慌張了。

安南道:“他還在這兒。”

申老大又摸出金子:“他是人是鬼?”

安南道:“我隻知道他絕不能算個人。”

申老大叫道:“什麼辦法才能看見他!”他有一點兒虛,他忘了先付錢。他反應過來,就掏出好幾個元寶來。

安南這時候才肯說話:“沒有辦法。除非他想讓你看見。”安南始終是那樣泰然自若,那樣的逍遙自在。

申老大道:“我……我該怎麼辦?”

安南微笑道:“你什麼也用不著做。你可以走了。”

申老大一聽,真就走了!

青年男子走了過來,同樣給了黃金,與安南問道:“他究竟是什麼?”他的問題沒有能問得好,或許說他根本沒有準備好該怎麼提問。他是想問“他究竟是什麼人”“他究竟是什麼東西?”可到了後來,他卻問“他究竟是什麼?”同時,他說話的時候,嘴巴受傷的地方就會很疼。

安南道:“我隻知道他絕不能算個人。”

這個問題,問得一點兒也不值。他一定是不太會問問題的人。

他沒再問第二個問題,因為他的金子就隻有這麼多。他回頭,去那女子身邊。

“叫你師姐小心一點。”安南提醒道。

青年男子道:“為什麼?”他急忙又改口:“不用你回答我。”因為他沒錢支付。

這兩個人都是峨眉派的弟子。男的叫花無缺,女的叫歐陽紫。

“我不想在這吃了。”歐陽紫道。她的聲音好甜美,美不勝收。

花無缺點著頭道:“好,去別家。”

酒肆的陰氣還沒有消退。

安南盯在門柱上看,他盯了有一段時間了,自從花無缺他們走後,他就一直看著那個門柱。那門柱上一定有什麼東西給他盯。

門柱裏是有東西的。

一會兒,隻見有個老和尚從門柱上剝離開來,讓人看見了。他本來好像是溶解在門柱裏麵的。

這和尚醜得無法讓人評論,因為這種醜陋根本無法形容。但凡正常的人看他一眼,足以讓被那樣子的嚇壞。如果是膽子小巧玲瓏一點的人,那麼他一定會哭的。

他醜得就像一個鬼!

不!他像鬼一樣的醜!

他臉上全部都是皺皮,而且他的皮不是一般的皺,皺得很深。他的臉很白,比雪還要白,而且半點沒有血色。

他咧著尖牙在笑,而這種笑,一看就不會讓人感覺到舒服,一看就會讓人的雞皮疙瘩全都豎起來!

他臉上沒有表情,他穿著灰色的袈裟。這種袈裟,實不多見。

酒客們這時候也看到了那和尚。他們都嚇了一跳!匆匆忙忙,丟下銀子,就走了。須臾間,酒肆裏隻剩下安南了。連酒保都害怕得躲起來了。

人們對捉摸不到的事物總感到害怕,但對捉摸得到的事物,他們往往表現得更怕。人一直生活的恐懼之中。

安南的神態卻是固定的,一塵不變的。他依舊在微笑,他依舊和藹。

“你叫什麼?”和尚說得很緩慢,但卻能很快說完。

他的嗓音像個悶雷,悶得像是個錘子在錘人的心髒。

這種聲音絕對沒人想聽第二遍。

“我叫安南。”

“你知道我?”

“知道一點。”

“知道我的人不多。”

“這點我知道。”

“你看見我打翻那幾個人?”

“我的確看見了。”

“你過來,讓我仔細看看你。”

“這不行。沒什麼值得看的。”

“你跟其他人不一樣。”

“因為安南隻有一個。”

“你多少歲?”

“七十六。”

“你似乎沒什麼要問我的?”

“因為我沒什麼可問的。”

安南從不問問題,他一直隻負責回答問題。

“你不想陪我聊天?”

“我很少跟人聊天。”

“看起來你好像什麼都懂。”

“我隻是消息比較靈通。”

“你的問題也很值錢?”

“它們的確不便宜。”

“它們物有所值,因為你得用這些錢來獲得更多的消息,對嗎?”

“是的。”

“外麵的人把你當菩薩看。”

“那是因為我比外麵的人多思考一些。”

“會思考的人很多。”

“但他們沒有那麼多的消息。”

“沒錯。所以就隻有你變成了菩薩。”

“菩薩算不上。”

“我問了很多事,可我沒錢支付給你。”

“對你可以破例。”

“為什麼?”

“因為我不想被你纏著。”

和尚轉過身,他不再笑了,而是板了長長細細的煞白的臉孔,他說道:“好,那我現在要走了。後會有期。”他看上去是那麼一本正經。

他說得依舊不快,他慢慢地把話說完的同時,他的身影隨即就慢慢溶解在空氣當中,消失得看不見了。

安南依舊那麼慈祥,他依舊微笑著。他的臉上沒有其他的表情。有時候,這會讓你覺得有點毛骨悚然。

店鋪的生意,遲一些時候就恢複正常。

嶽恒來了。

他一定走了很多路,他的褲子上還有泥,還有青草汁。

他進門的時候,就看見了安南,安南也看見了他。

他一徑走過來,直截了當,鋪下了金子:“在下華山派大弟子嶽恒,我想知道是誰殺了我二師弟錢遠?”

安南道:“我隻知道絕不是你。”

嶽恒搖搖頭,拍下金子:“你是安南,你怎麼也會不知道?”他有眼淚急了出來。

安南依舊很慈祥,他道:“因為我不是菩薩。”

世上沒有神不知道的事。

而安南的確不是神,因為他是個活生生的人。

他隻是消息最靈通,而且他能思考。多數人向他來求教,他總能滿足他們,給予他們正確的答案。一種錯覺就應運而生,會讓他變成崇拜的神。

人在最無助的時候,想法都簡單的要命。

嶽恒聽到這裏,也覺得自己想法有點荒誕,這世上怎麼會有鬼神?

他失掉最後的救命稻草,便開始恐懼,他的眼睛會流淚,鼻子會淌水,嘴巴出口水,臉上還有汗。他本來很英俊,但現在顯然不是了。

安南道:“你可以試著去找風玲圓幫忙。”他依舊和藹可親,而且含著微笑。他絕不會因為恐懼而改變這表情,更不會因為同情而改變它。

嶽恒道:“我要去那裏尋她?”

安南道:“這是另一個問題。”

嶽恒連忙付了金子。

安南道:“等。”

嶽恒道:“等?”

安南道:“沒錯,就在這兒等。風玲圓會來的。”

安南總是對的,風玲圓真的來了。

這預言又把安南推向了神。

風玲圓白衣飄飄,美麗之極。像這樣的又聰明又漂亮的女子,實不多見。

風玲圓支付了十兩黃金:“請問安先生,董儀國如今卻在那裏?”

安南道:“他在武當山。”

風玲圓一聽,笑出聲來:“噢!我竟然走反了!老家火果然神龍見首不見尾!戲我個人仰馬翻!”

安南依舊那麼和藹,依舊保持著慣有的微笑。他不會像一般人去迎合別人,也不會像一般人受到外界攪擾而神態萬千。

他好像早知道風玲圓找不到劍聖,早知道風玲圓會來找他。他總是知道一切,他能預料一切。既然能預料結果,自然對結果處變不驚。

嶽恒這時個才上前,握劍道:“在下華山派弟子嶽恒,閣下就是風玲圓風女俠吧。”

風玲圓回禮道:“原來你就是華山派大弟子嶽恒?幸會幸會。”

嶽恒道:“在下想請風姑娘幫個忙。”

風玲圓道:“有什麼事,但說無妨。”

嶽恒道:“在下遭人陷害,說在下殺死了同門師弟錢遠。還請風姑娘為在下追查此事,還在下一個清白。在下一定感激不盡。”

風玲圓忖道:“哦?嶽少俠亦有不白之冤?既然如此,嶽少俠和我一起先上武當,待我處理完董儀國的事後。我再與你同上華山。”

嶽恒的眉頭這時候才舒展開了一些。因為他知道風玲圓絕對是個值得讓人信賴的人。

嶽恒抬頭望望屋外的陽光,他能感到一絲暖意。

魏山墳似乎有點想家了。

出來唯一的好法,就是有事情做——不停的走路。

可是出來幾天後,他開始想家了。他的心裏不是個滋味。

突然間他發現他走了好久的路。而當他發現走了好久的時候,那真的是好久了。

他來到海邊上,他看見和以前不一樣的景致。這兒全是大的岩石,這兒的泥土是金黃色的。“這兒沒有青草!”他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