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試看吧。”
“你寫過書?”
“發表過一些短篇小說和中篇小說,還有一本小說集。”
“真的?你這幾天問我這問我那,是不是也想寫書?”
江行童點點頭。
“那你就問吧!你啥時候把我也寫進書裏,那才好哩!”
江行童和迎梅聊了二十多天,許多情節精彩生動,幾個人物已經活生生地在江行童的腦海裏浮現。隻是這些材料現在還十分鬆散,還沒有凝聚成一個整體,提煉不出一個能概括全篇的主題。
江行童琢磨了幾天,沒能理出個頭緒,暫時先放下了。他認為自己的精力都集中在目前正在進行的創作上了,沒有力量再去整理迎梅提供的素材。再說,即便理出了頭緒,他也不可能同時創作兩部小說。
他決定先集中精力完成手頭的創作。至於迎梅提供的素材,都深深印在記憶中,不會輕易忘記的。況且迎梅也天天散步,有什麼需要了解的可以隨時問她。
經過這個階段的接觸,江行童和迎梅更加熟悉了,彼此間的關係也好像更密切了。在散步的這些人裏頭,就數江行童年輕;五十多歲。也就數江行童有文化;人家發表過作品,能寫書。迎梅願意和江行童一起散步,江行童也願意和迎梅聊天,喜歡聽迎梅說話。
這個時間是2005年六月。四月中旬秦香蜜去了上海看望女兒。華龍小區不是封閉小區,四通八達,近幾年盜賊猖獗,有許多家被撬被盜。江行童住在二層,一層宙國蓋了間小房,江行童臥室的窗戶底下就是宙國家的房頂,跟一層沒有什麼區別。江行童家曾經被小偷撬開窗戶盜過一次,所以這次秦香蜜去上海,江行童得留下看家。
迎梅做的一手好飯菜,在這一點上她又和江行童有了共同語言。秦香蜜不怎麼做飯,全靠江行童。江行童熬魚、燉肉、包餃子最為拿手,這三樣,無論是秦香蜜,還是大女兒江嬌,二女兒江嬈,一致公認比飯店裏的還好吃。秦香蜜不吃飯店裏的魚,吃江行童熬的魚,而且是百吃不厭。江嬌江嬈都不吃飯店的餃子,卻吃家裏的餃子。
迎梅和江行童也常在散步的時候討論怎樣做菜。江行童喜歡吃蔥爆羊肉,自己炒了幾次,都嚼不爛。迎梅告訴他蔥爆羊肉不是炒出來的,而是熬出來的。羊肉切片放些許水先熬,直到把水熬幹羊肉熬熟。再放入切好的大蔥翻炒幾下就成了。
江行童還喜歡吃本地的炒蓧麵饋壘;土豆蒸熟去皮,拌上蓧麵一起搓碎,再放蔥花下鍋炒熟,噴香噴香。江行童做過幾次,人家炒出來的蓧麵饋壘是散的,他炒出來是一個大疙瘩,吃著發粘。迎梅告訴他,土豆蒸熟去皮拌蓧麵搓碎以後,還得再蒸一次,然後再下鍋炒。江行童按迎梅的方法又試了一次,迎梅說得不錯。
迎梅的丈夫錢磊每星期隻在星期日休息一天,民航從周一到周六都有飛機,隻有星期天沒有飛機。錢磊平時工作繁忙,到了星期日就想好好玩一天。他和江行童是老搭檔,喜歡叫江行童。打撲克的時候居多,有時也打麻將。
江行童第一次去迎梅家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那是一個星期日的上午,他接了錢磊的電話到他家的時候,迎梅的同學老付和錢磊的同學老戴已經在那兒等著了。門廳旁邊是廚房,釘在廚房裏的晾衣架上掛滿了剛洗完的衣服,掛得齊齊整整——這第一眼就讓江行童頓生感慨,不由自主站在那兒看著那些衣服。
真正的廚房在廚房最裏邊的陽台上,那裏散出來的夾著熱氣的香味兒穿過掛滿衣服的廚房飄到門廳,是一股燉肉的香味兒。錢磊也站在門廳裏,江行童頭一次來他家,他得陪著參觀參觀。
“家太小,煤氣灶挪到陽台上去了,廚房裏還能放點兒東西。”
錢磊以為江行童在看廚房,站在旁邊介紹著。沒有了煤氣灶,廚房變成了一個小廳,放著冰箱、冰櫃、洗衣機,還有一個放雜物的小櫃子。空中是晾衣架,空間利用充分,卻是井井有條。
迎梅聽見說話從陽台裏麵走出來,穿著圍裙,兩隻手可能沾著油,半抬著放在胸前,很象打太極拳的架勢。
“咋不進去?我們這小家亂哄哄的,有啥可看的?”
江行童笑笑,沒有說話。
迎梅又說:“中午別走了,反正你夫人也不在家,嚐嚐我燉的排骨。”
江行童說:“這麼早就做上了,幾點就起來了?”
迎梅說:“我五點就起來了,人家睡得呼呼的,我怕吵醒人家,給他關嚴門,就開始洗衣服……”
有人在客廳裏插話,看不著人。
“你不會晚上再洗?偏得大清早洗?我最怕我們樓上大清早開洗衣機了,轟隆轟隆吵得你不起也得起。”
錢磊笑笑說;“這是老付,迎梅的同學。”
迎梅說:“人家給你脫下來了,洗衣機上堆了一堆,不洗咋弄?我可不象別人,髒衣服塞進洗衣機一放好幾天。我受不了,有了髒衣服當下就得洗出來,不洗出來就總覺得有什麼事沒幹,坐也坐不安心。”
客廳裏又傳出老付的聲音:“客人來了,你又洗又涮的,客人能坐得安心?”
迎梅說;“你算個啥客人?我七點鍾就下去又買骨頭又買菜,不是為了你們?嫌亂你不會走?誰攔著你了?你中午別想吃我的排骨,沒你的份兒!”
老付說:“不是豬排骨嗎?咋是你的排骨?你的排骨誰敢吃?”
“你停停地坐著吧!沒人把你當啞巴!”
說著話已進了客廳。江行童跟老付、老戴是頭一次見麵,相互介紹之後,迎梅對錢磊說:“江大哥來了,你們四個人先打撲克吧。我把菜洗好切好,一會兒你炒就行了。”
這是一套兩居室,客廳其實還是一個臥室,放著一張單人床。迎梅的女兒微微平時住奶奶家跟奶奶做伴,偶爾回來就睡客廳。房間不大,卻收拾得窗明幾淨,一塵不染,眼到之處看不見一點兒灰星。
迎梅沏了一壺茶送進來,錢磊拿了一支煙叼在嘴裏正準備點火,迎梅放下茶壺伸手搶去了他嘴裏的煙卷,嗬斥道:“又抽!你看看人家誰抽煙?就是你!忘了早晨起來咳嗽啦?你給我少抽煙,去年我才刷的房,今年我不想刷了,你別給我熏黃了。”
迎梅又忙去了。錢磊偷眼一瞅她不在,抓完牌拾起煙點著了。
還是錢磊跟江行童搭檔。可是第一次來迎梅家的感覺使得江行童無法集中精力。感覺太多了,相互重疊融合,難以說清。
他一進門,看見廚房裏那一架晾得整整齊齊的衣服,一種溫暖的感覺便油然而生。後來又聽了迎梅對老付說的那一番話,心中頓時萬千感慨。晾衣架上的那些衣服多數是男人的,顯然是錢磊的。江行童想起自己,從結婚到現在有三十年了吧,秦香蜜什麼時候給他洗過一件衣服?剛結婚的時候或許洗過,不過沒有印象。可以確定的是,自從女兒江嬌出生以來,他一直是自己的衣服自己洗,包括襪子和手絹。就在幾年前,那一年二女兒江嬈高考,還沒有去上海。那一天是星期幾記不清了,好像是星期日,因為那天江嬈也在家。他出去買菜回來,秦香蜜剛洗完衣服,滿地的盆子滿地的水,得找地方下腳。秦香蜜每次洗衣物都是如此,他說過兩次,吵了兩次,以後就再也不說了。
“你的臭襪子!你自己投去!”
秦香蜜的氣不打一處來,不知是因為江行童脫下襪子沒有及時洗?還是因為江嬈在家,她洗衣服卻對江行童的一雙襪子視而不見,讓女兒見了有些說不過去。那雙襪子放在單人沙發旁邊,江行童昨天晚上洗完腳忘了洗了。這種情況以前也發生過一次,秦香蜜掃地時把襪子掃進沙發底下,江行童想起洗襪子沒有找到。問秦香蜜,讓秦香蜜罵了半天。
江行童放下菜去投襪子,那雙襪子扔在洗衣機旁邊的地板上,濕漉漉的象垃圾,顯然從洗衣機裏撈出來沒擰水就扔在那兒了。
別的衣服都掛在晾衣架上了,有秦香蜜的,有江嬈的。
江行童真想說“我沒有讓你洗,我也不需要你洗,你撒什麼火?”可是女兒在家,他沒有說,默默投了襪子,搭在衣架上。
秦香蜜有個習慣,換下來的衣服要等攢成一堆才洗。那些衣服,有的堆在床頭櫃上,有的堆在洗衣機上。如果這期間有客人來,她要在家,就匆忙把髒衣服塞進洗衣機,以免被客人看見。如果客人來時她不在家,而江行童又沒有把她的那些髒衣服藏起來,客人一走她便大發雷霆:“你是個死人?你就不會把髒衣服收拾起來?讓人家看見家裏象什麼樣?這是不是你的家?你就不嫌丟人?”
倘若客人是來找秦香蜜的,風暴或許到此為止。若是江行童的同事或朋友,她的怒火則還要延續下去。
“以後你少招你那些狗肉朋友到家裏來!我不歡迎!我嫌亂!整天閑得無聊竄來竄去,有什麼好竄的……”
秦香蜜實際上是小學文化水平,把“酒肉朋友”聽成了“狗肉朋友”。
十“你們男人們最怕洗衣服……”
江行童在迎梅家吃過幾次飯以後,感覺著有些過意不去。他比錢磊迎梅大,工資也比他們多一些,老吃人家的於心何忍?趁著一個星期天,他邀請錢磊迎梅夫婦,老付,老戴到他家作客。燉肉太費時間,他準備包餃子。餃子皮是買的現成的,肉餡也是現成的,但還需要加工——把蔥、薑剁進去。這樣,蔥薑味和肉味才能充分融合。
客人們在約定的時間都到了。錢磊迎梅買了豬頭肉,鳳爪,豆腐皮,黃瓜。老付買了兩瓶酒,老戴買了一隻溝幫子熏雞。江行童已經買了豬頭肉,鬆花蛋等一些下酒菜,還燉了一條大草魚,囑咐他們什麼也不用買。然而客人們誰也沒有空手。
江行童讓客人們去打撲克,他自己包餃子。老付說:“那成什麼啦?咱們都包,吃完了一起玩兒。”
於是都去衛生間洗手。
衛生間裏泡著一盆衣服,迎梅看見了,對江行童和老付說;“包餃子你們四個人足夠了,你們包吧,我把江大哥這幾件衣服洗出來。”
江行童急忙阻攔,迎梅推開他說;“你別管了,我幾下就給你洗出來了。我知道,你們男人最怕洗衣服,也洗不淨。你領導他們包餃子去吧,我看看你的餃子是不是比飯店的強。”
這幾句話真說到江行童的心坎上了。他最頭疼的就是洗衣服,也真是洗不淨——別看他洗了一輩子。嶄新的襯衣,洗過兩次就洗潮了,再也洗不出來了。內衣洗不幹淨還能湊乎穿,外衣就不行了。有一回他洗了一件夾克衫,幹了之後皺皺巴巴,怎麼弄也弄不平整,根本沒法穿,隻好送洗衣店花了五塊錢讓人家重洗。他第二次去迎梅家,看見晾衣架上一件錢磊的西服,也是皺皺巴巴的,就說;“這種衣服不能在家洗,洗完不能穿。”
迎梅不屑地說;“我嫌洗衣店洗得髒。一盆水要洗多少衣服?誰知道都是些啥人的?”江行童指著西服說;“就這樣給錢磊穿?”
迎梅一撇嘴說;“他才不穿哩!也沒法穿。等幹了我拿到裁縫店,花一塊錢熨熨就行了,比洗衣店熨得還展括哩。”
江行童就在這個時候一下子想起了“賢惠”這兩個字。人們形容女人好往往用這兩個字,可是對這兩個字的具體含義,江行童還沒有認真研究過。此刻,他覺得迎梅給丈夫洗西服這件事情就具體體現了“賢”與“惠”的內容。自己給丈夫洗西服。這無疑應該是“賢”,隻花一塊錢,取得了與洗衣店相同或是比洗衣店還好的效果,這就是“惠”。隻賢而不惠的女人常見,這樣的女人可能可敬,卻不一定可愛。隻惠不賢的女人也常見,這樣的女人談不上可敬,甚至連可愛也談不上。賢惠兼得的女人,仔細想來還真是鳳毛麟角。
在對“賢惠”這兩個字進行思索的時候,江行童又想起一件事。那次也是在迎梅家打牌,吃完午飯迎梅在廚房刷碗,老付感慨道:“生活呀,不在你掙錢多少,而在於你活得有沒有滋味。我那個老婆,早上的碗中午洗,中午的碗晚上洗,晚上的碗第二天洗。池子裏一天到晚堆一堆鍋碗,我要是回去早了想做飯,就得先把那一堆鍋碗洗出來,不然連菜都沒法洗。我真煩透了,連一會兒也不想呆。老石,找上迎梅是你的福氣,別看你們工資不高,可是過得比我有滋味。”
江行童深有同感,輕輕歎了一聲沒有說話。錢磊無話可說,老戴平時就沉默寡言,此刻更不知道說什麼好。氣氛突然變的沉悶了。
迎梅這時走過來,指這錢磊說;“石老四,聽見沒有?找上我是你的福氣!你別生在福中不知福,守著寶貝不認得寶貝。你要是再拿夜明珠當玻璃球,我一拍屁股就走,去找識貨的去!”
話音未落,江行童老付老戴三人哈哈大笑,鬱悶之氣一掃而光。
那種時候說出那麼一番話來,叫幾個唉聲歎氣的男人喜笑顏開,這不是惠是什麼?
江行童聯想到,如果錢磊在外麵遇上煩心的事情,回到家大概就煙消雲散了。迎梅幾句話就能把他逗笑。而自己呢?有時在單位跟上級或是下級生了氣,回到家沒準還得跟秦香蜜吵一架。她才不管你臉色好看不好看,心裏煩不煩,一進門就叫你做這做那。你乖乖做去便罷,稍不高興一還嘴,一場爭吵立即爆發。這樣的情形,江行童已記不清有多少次了……
迎梅沒有用洗衣機,就在洗臉池裏洗衣服。不到二十分鍾,幾件內衣都洗出來了,平平展展地掛在了晾衣架上。
江血孟的內心在那一刻混亂起來,好像是酸甜苦辣攪在一起,說不清究竟是什麼味道。他對迎梅的好感裏又增加了一種模模糊糊的東西。
七月,最炎熱的季節。四十號樓停水。
四十號樓靠著大街,有兩家飯店一家熟食店都是從四十號樓接的自來水。水費發生糾紛,飯店熟食店和四十號樓的居民誰也不交水費,自來水公司關閉了供水閥門,停水停了將近一個月。
住樓房沒有水可不行,錢磊不願意求人,天天晚上下班回來去嶽母家推水。水利局家屬院在華龍小區北麵,隔著一個街區,大約有六、七百米。這段距離說起來不算遠,迎梅回娘家溜溜達達就走去了。不過要是天天推兩桶水,也夠麻煩的。一個塑料桶裝五十斤,錢磊推一次水得一個小時。
四十號樓停水的消息很快傳開,江行童得知錢磊天天去嶽母家推水,便埋怨他說;“你咋不到我家接水?去你嶽母家你不嫌費事?”
錢磊也不再推辭,開始到江行童家接水。有時錢磊值班回不來,迎梅就拿個小桶,到江行童家接上一小桶水臨時湊合。
從江行童家接水隻要十幾分鍾就夠了,錢磊又有了散步的時間。他和江行童也有許多感興趣的話題,除了打麻將打撲克,還有釣魚,打野兔子等等。雲城機場在市郊,周圍不是莊稼地就是草地。尤其是在機場跑道附近有大片的高草,起降的飛機有時能驚起藏匿的野雞野兔。為了飛機的安全,機場從省公安廳省林業廳特批了兩支獵槍,專門組織人去打機場周圍的野雞野兔。錢磊經常在黑夜開車打野兔,這個辦法效率極高,有時轉幾圈能打十幾隻甚至二、三十隻野兔。
江行童早年也經常打獵,一九九二年收繳槍支,獵槍沒有了,改成用網套。網是用專門的細線繩織的,一米高,幾百米長。江行童和幾個朋友在秋天經常開車去套兔子。找到有兔子的地方把網支好,然後連喊帶叫,專找可能藏兔子的地方走。被驚起的野兔倉皇逃竄,它們以為逃脫了魔爪,其實正在奔向“魔鬼”(對野兔而言,人就是魔鬼)布下的天羅地網,奔向它們注定的宿命。看著這些奔向死亡的小生靈,江行童有時為它們悲哀。然而當他做野兔吃野兔的時候,卻毫無悲憫之心。人的靈魂真是複雜,矛盾重重。
江行童做野兔很在行,是多年摸索出來的。野兔有一股濃重的腥味,做不好根本不能吃。江行童做的野兔沒有任何腥味,連秦香蜜這樣口味極挑剔的人,也對江行童做的野兔百吃不厭。就在散步聊天中,錢磊掌握了做野兔的方法。試驗兩次均告成功。這以後,機場再打了野兔,他就拿兩隻回家,把幾個牌友叫來,又吃又喝玩一天。
江行童也常和錢磊聊機場的事情。雲城機場是雲城市政府投資建設的,建成之後海南航空公司接管。錢磊實際上已是海南航空公司的職員。
海南航空公司是國航(中國航空公司)、東航(東方航空公司)、南航(南方航空公司)之後國內第四大航空公司。前麵三大公司都是國有公司,南航卻是一家民營上市公司。讓江行童驚奇和疑惑的,江行童最感興趣的,就是改革開放短短十幾年,一家民營資本如何會發展到如此巨大的規模。對於國有企業的管理機製和運作模式,江行童通過與聯合運輸公司張總經理的交談已有了較為深入的了解。他現在還想詳細了解一下大型民營企業的發展軌跡和運行模式。錢磊隻是個普通司機,不是管理人員,談不出更多的情況。每到這個時候,話題就轉到其它方麵去了。
當江行童向錢磊詢問有關航空公司情況的時候,迎梅便離開。或是自己一個人走,或是和別人一起走。她對這方麵的話題不感興趣。
秦香蜜是二00五年十一月三號回來的,在上海住了七個月。
秦香蜜剛回來的那幾天,江行童還同往常一樣天天到小公園散步,多數時候還是和迎梅邊走邊聊。秦香蜜也在小公園散步,她的夥伴是弄胤。弄胤最早也在雲城鋼鐵廠,現在住華龍小區三十三號樓一單元二層。三十三號樓在三十八號樓北麵,從弄胤家可以清清楚楚看見江行童家的廚房陽台。
江行童和迎梅,錢磊,有時還有別人,秦香蜜和弄胤,兩組散步夥伴各走各的。江行童很少同秦香蜜說話,不認識的人很難看出他們是夫妻。
過了三天,秦香蜜發問了。
“天天和你一塊兒走的那個女人是誰?”
這話問得多餘。在秦香蜜去上海之前,江行童也曾經和迎梅一起走過,秦香蜜也曾經問過相同的問題。
江行童以為秦香蜜忘記了,回答道:“石錢磊的四兒媳婦,不是跟你說過嗎?”
秦香蜜不做聲,她並不需要回答。提這個問題,不過是個引子,是個序幕。
“你和她天天說啥?有什麼可說的?天天說都說不完?”
這猛不丁一問,還真把江行童問住了。他一時想不起來跟迎梅聊過些什麼。每天一個小時,那得說多少話?聊多少事?
江行童的腦海裏開始過電影;最主要的部分,是迎梅對他講的那些已成為創作素材的事情。除此以外,他們還聊過做菜做飯,聊過洗衣服,聊過打麻將,聊過老年人的疾病和保養,聊過兒女應盡的孝道,聊過子女……
對,關於子女,他們也曾經聊了不少。尤其是迎梅的女兒微微,有許多精彩的故事。
江行童的大女兒江嬌在一九九六年考入山西師大,一九九九年考上了上海師大碩士研究生,二00四年畢業留校當了老師。二女兒江嬈也在二000年考到上海師大,二00四年畢業,到了一家外資公司。迎梅十分羨慕江行童有這樣兩個女兒,她也曾經希望微微考上名牌大學。微微心靈手巧,無論做什麼一見就會,畫的畫曾經在雲城市少年宮展出。微微一點兒也不笨,不知為什麼,就是在數理化上一直入不了門。然兒這個小姑娘的風趣幽默,絲毫不比她媽媽遜色。
有一天晚上,錢磊從機場打來電話,說晚上值班不回家了。
九點多,臨睡覺之前,迎梅撥通了錢磊的手機。
“你吃飯沒有?”
“吃了……”
“吃的啥?”
“能吃啥?食堂的那些飯唄!”
“我們吃的擱鍋麵,那才香哩,簡直個香死啦……”
“再香我也吃不上,你們好好吃吧!”
“你不回來吃點兒?還給你留著哩。”
“跟你說值班哩,咋回?你給微微打電話沒有?”
每逢錢磊值班,微微就回家跟媽媽作伴,就象天黑了拉燈那樣自然。
迎梅看了一眼坐在沙發上看電視的微微,對著話筒說;“沒有,給微微打電話幹啥?”
“你不叫她跟你作伴?你不害怕?”
“我怕啥?有狼還是有鬼?”
微微抿著嘴笑,電話裏頭錢磊也笑。
“你別笑!你給我說,到底回不回?”
“說了八百遍了,值班哩,不能回!”
錢磊似乎有點兒惱火。
“你真不回?”迎梅的聲音軟綿綿的。“你就不怕我……一枝紅杏出牆來……”
微微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
“快別惡心人了!還一枝紅杏哩,一枝老杏幹吧!”
迎梅哈哈大笑,差一點兒把電話扔了。電話裏麵錢磊也是一陣大笑……
不過這件事不是迎梅在散步時跟江行童說的,而是在迎梅家裏對著老付,老戴他們說的。當時三個人都笑得直不起腰了。
在小公園散步時迎梅跟江行童學過微微的另一件事。
去年臘月二十九,錢磊下班回來直奔母親家。(石錢磊去世前好幾年就不在華龍小區住了,搬到了市委後院的高幹小洋房)每年年前這幾天錢磊迎梅都在母親這兒幫忙做營生。四個兒子兒媳裏頭,隻有四兒子和四兒媳婦能幫上忙。別人都是會吃不會做。這也是當初老兩口偏愛小兒子兒媳的主要原因之一。
錢磊進門顧不得脫外衣直奔廚房。想替替迎梅,讓迎梅歇一歇。不料卻挨了一頓臭罵。
“你忙啥你急啥?你不會緩一緩?在客廳坐一會兒?磕點兒瓜子?抽根煙卷?看把你慌的,褂子不脫就往廚房跑!廚房裏有金條還是有元寶?你知不知道這身西服多難洗?弄得油漬麻花的,我咋給你洗呀?”
二哥二嫂,三哥三嫂早來了,都坐在客廳磕瓜子抽煙看電視。迎梅的火多一半是朝他們發的。婆婆不敢作聲,微微怕大爺嬸子們下不來台,急忙跑進廚房說了媽媽一通。
“行啦行啦!一個月三百塊錢還敢哇哇!操心我爹炒你的魷魚叫你下崗!”
不難聽出,微微的嗬斥其實是玩笑。
“下崗就下崗!你以為我希罕那個崗?我巴不得下崗哩!”
氣氛有所緩和,婆婆趁熱打鐵插話說;“微微,你說錯了,你媽才下不了崗哩。”
“咋啦奶奶?我媽咋下不了崗?”
“你媽掙的是美元,一塊頂你爹八塊哩!”
哄堂大笑,迎梅笑得一個勁叫媽,客廳裏的人也笑得前仰後合。
微微笑得彎著腰走過去抱住了奶奶。
“奶奶呀,我才發現,您原來是個語言大師!可惜是個女的,要是個男的,肯定能跟侯躍文一起說相聲。”
又是一陣笑聲……
一個個鏡頭在江行童腦海裏閃過,怨不得他喜歡和迎梅聊天,迎梅帶給他多少感動,多少思考,多少開心的笑啊!
“你說話呀!你們都說些啥?”
秦香蜜的發問快要變成咆哮了。
江行童長長出了口氣,懶懶地說;“想起啥說啥。”
“你和她都想起啥啦?有啥話天天說說不完?”
“你和弄胤天天說啥?說了幾年了說不完?”
“我們跟你們不一樣!”
秦香蜜火冒三丈,大聲吼叫起來:“弄胤是女的,你跟她呢?一個男一個女!你知道別人都咋說你們?”
“別人說啥?一起散散步聊聊天,有什麼可說的?”
“還有什麼可說的?一男一女天天一塊兒走,別人說你們快成兩口子啦!兩口子也沒有這麼親!”
那歇斯底裏的聲調象鋸齒割著江行童的神經,耳朵裏嗡嗡響。他走進自己的臥室坐在寫字台前,胳膊肘支著桌麵,兩手托著下巴,手指堵住耳孔。
秦香蜜的話是真的麼?別人果然如此說他和迎梅麼?別人為什麼要這樣說?
他得靜下心來仔細檢查一下,他與迎梅的交往在什麼地方出現了問題,以至於引起人們的議論。
江行童一直認為,小公園是公共場所,眾目睽睽之下。這裏的一切活動都是公開的,都是不避人耳目的。所以這裏的一切活動也都應該被認為是正大光明的。他和迎梅在這樣公開的場所公開地散步聊天,不可能引起別人的非議,不應該引起別人的非議。
是的,在聽到秦香蜜說的那些話之前,江行童一直是這樣認為的。可是秦香蜜的話動搖了他的一貫的認識。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即便在眾目睽睽之下散步聊天,也是不正常的麼?他突然想起,在他和聯合運輸公司的張總經理一起散步聊天的時候,有一次宙國問他:“小江,你跟老張每天都說些啥?一個月了還沒說完?有啥秘密?”
當時,他沒有把這件事放在心上,以為宙國不過是隨便問問。現在他明白了,宙國的提問實際上是一個信號,標誌著他和張總經理的聊天已經引起人們的注意。張總經理已經是六十多歲的老頭子了,同這樣一個人長時間的散步聊天尚且引來了議論和猜疑,那麼,他與迎梅呢?
迎梅是個活潑開朗的女人,說話風趣幽默,人們願意跟她說話,也喜歡聽她說話。自己和她雷打不動地連續聊了二十多天,平時也經常一起走,別人會怎麼想,怎麼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