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梅的祖父是雲城的富商,在城裏最繁華的四牌樓開著一家買賣。由於家境富裕,迎梅的父親從小學一直念到大學。念高中和大學都是在解放以後了,盡管解放了,沒有錢的人家還是念不起高中和大學的。
迎梅的祖父在*的前一年,也就是一九六五年病故。迎梅的父親後來深感慶幸:倘若父親再多活一年,肯定要在*中受盡折磨。
*爆發,迎梅的家作為“黑五類”在第一次抄家浪潮中就被抄了。迎梅的父親是雲城市水利局的技術員,被打成“地富反壞右”,“黑幫分子”,批鬥了幾個月之後,送到水利局下屬的淤泥河水庫農場勞動改造。
丈夫被抓走了,家被抄了,紅衛兵勒令他們限期搬家。迎梅的母親帶著婆婆、母親和三個未成年的兒女,離開了居住了多年的祖宅——那套一水青磚的小四合院,搬到了東街的一個大雜院裏。
迎梅的母親是銀行職工,天天得上班。迎梅的哥哥勳庚上三年級,迎梅剛上一年級,弟弟振登還沒上學。
在一天的大部分時間裏,迎梅家裏沒有聲息。家裏隻有兩個小腳老太太跟一個六歲的小男孩。
學校裏不上課。五年級六年級的學生組織了“紅小兵”,三天兩頭跟著老師批鬥“牛鬼蛇神”。四年級以下的學生幾乎沒有人管,在學校一天到晚都是“自由活動”,想去哪兒去哪兒,想幹什麼幹什麼。
學校離迎梅家的舊宅不遠,不知是出於懷念還是出於仇恨,迎梅經常去舊宅。舊宅大門鎖著,(是可恨的紅衛兵鎖上的)貼著封條。院門兩邊的灰色磚牆上總是貼著大字報。迎梅認不全大字報上的字,看不懂是什麼意思,可是她認識爺爺和爸爸的名字。大字報上一出現那兩個熟悉的名字,她的心就象針紮一般一陣陣發疼。她痛恨大字報,痛恨那些把爺爺爸爸的名字寫上大字報還打上紅叉的那些人。第一次看見有爺爺和爸爸名字的大字報,她不顧一切上去就撕,高處夠不著,找樹棍劃。這樣的舉動若出在成年人身上,早被當作“破壞無產階級*”的現行反革命當場抓起來了。迎梅剛上學,人們以為這個六、七歲的小女孩是在玩耍,嗬斥了一番沒有追究。勳庚把這件事告訴了母親,母親就把迎梅拉到一邊戰戰兢兢囑咐道;“迎梅呀,再不能去扯大字報了。讓人家知道了媽媽就得挨批鬥呀!”
母親哭著,那複雜、痛苦的表情,那難以言表的擔憂和恐懼,終於讓迎梅意識到她撕大字報會給母親帶來災難。她不能再讓憔悴的媽媽和年邁的奶奶、姥姥遭受不幸了。
迎梅在白天,在人多的時候不撕大字報了,隻在傍晚人們都吃飯,街上沒人時才去撕。為了迅速,隻撕爺爺和爸爸的名字。夠不著的地方,就用樹枝劃爛。
東街那個大雜院住著七家人。大門口的那家男人是運輸聯社的工人,胳膊上戴著紅袖章,走路趾高氣揚,說話炸聲炸氣。仿佛全院子裏頭隻有他最革命。迎梅家是被抄家趕出來的“黑五類”,三個孩子太小,兩個小腳老太太終日不出屋,所以他隻有在迎梅的母親身上來表現他的“革命精神”和“無產階級立場”了。
“資產階級的臭婆娘!你家還藏著反動東西沒有?趕快交出來!”
“資產階級的臭婆娘!你那個黑幫男人給你來信沒有?攻擊沒攻擊無產階級專政?你老實交代!”
迎梅的母親一見著他就渾身發抖,到了家裏偷偷哭,連上廁所都不敢去,硬憋到天黑以後再去。
迎梅是在搬來一個月之後發現這個情況的。那個男人也忙著“革命”,並不是天天在家。即便在家的時候,也不一定天天都能碰上迎梅的母親下班。所以,在迎梅家搬來的一個月裏,那種情況發生了兩次。有一次迎梅放學回來發現母親邊做飯邊偷偷流淚,問母親怎麼了,母親說沒有什麼,迎梅也沒有在意。這些日子眼淚見得太多了,奶奶和姥姥,哪一天不是想起來就哭一陣子?
第三次恰好讓迎梅碰上。這一天迎梅從學校回來,那個男人正在門洞裏刁難母親,迎梅一下子衝到那個男人跟前。
“你為啥欺負我媽?我媽招你了惹你了?”
“小黑崽子,還挺厲害!滾一邊去!”
男人揮手撥拉迎梅,迎梅氣憤已極,抓住男人的手就咬,男人“哎喲”一聲猛地一推,迎梅摔出去幾步遠,頭不知道碰在哪兒了,流著血。母親跑過去抱住女兒,迎梅推開母親,站直身體,瞪著那個已經有點兒驚惶的男人。血從迎梅的額角淌下,在眼角拐了一下流到麵頰上。她這時還沒哭,瞪著那個男人站了片刻,突然瘋了一般哭嚎著向男人撲去。嘴裏不知嚎叫著什麼,兩隻小手死命地在男人身上亂抓亂撕。男人沒再敢推她,邊招架邊往家門口退卻,退進家趕緊關上門。任憑迎梅怎樣拍門怎樣踢門再沒出來。
母親拉迎梅回到家,邊哭邊給女兒擦拭血跡。兩個男孩子都見過母親受辱,誰也不敢去跟那個男人評理。奶奶,姥姥也哭著去摟迎梅,勳庚,振登跟著哭。沒有人說話,屋裏一片哭聲。
第二天,迎梅早早回來站在大門口等母親下班。連著一個星期,迎梅天天都在母親下班的那個時候守在大門口,就象個小門神。
那個男人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露麵。終於有一天迎梅又看見他了。畢竟是一個院子裏住的鄰居,不見麵是不可能的。
“迎梅,放學啦?”
男人主動打起了招呼,臉上看不出有什麼惡意,倒是透出幾分關切和憐愛。
迎梅沒理他,頭一扭進了自己家。
七“那是我第一次挨打……”
迎梅是家裏唯一的女孩。
母親本來就喜歡女孩,不喜歡男孩。所以,迎梅在家裏很是得寵。父母親從沒有打過她一下。奶奶更舍不得打。(奶奶和迎梅有著特殊的關係,下麵就要談到)姥姥喜歡男孩不喜歡女孩,但也犯不上去打外孫女。哥哥勳庚雖然生性懦弱,可是懂事早,知道關心妹妹。弟弟振登沒有資格管姐姐的事,更不會產生打姐姐的念頭。
那是一九六七年秋天的事。那一年迎梅上了二年級,哥哥勳庚四年級,弟弟振登剛剛上學,一年級。
全國普遍發生了大規模武鬥,雲城市的兩大派也開始武裝對峙。雙方都在各自占領的據點修築防禦工事,手持梭鏢、洋鎬把,頭戴礦用安全帽的武裝人員日夜巡邏。不管是“好派”還是“糟派”,誰也顧不上去多管那些關押在農場勞動改造的“牛鬼蛇神”了。這些“牛鬼蛇神”們雖然還不自由,但寬鬆多了,容許家人去探望,送些吃的東西和換洗的衣物。
水利局的農場在北郊區的淤泥河水庫,離城六十多裏,山路占一半,交通極為不便。公共汽車隻通到水庫山外的宋莊,再往裏的二十多裏山路隻能步行。
一個星期六,孩子們還在睡夢中,迎梅的母親悄悄出發去了淤泥河農場。她本來是打算星期日去的,可是孩子們星期日都在家,都鬧著要去怎麼辦?不領哪一個也不行,都領上更不行。那麼長的山路大人都夠嗆,何況小孩子?隻有一個人偷偷去。請了一天假。
三個孩子起床,發現母親不在,(每天都是母親做好早飯,打發他們三個上學走了,母親才去上班)以為發生了什麼事情。再三追問,奶奶姥姥怕孩子們著急,不得已說了實話。勳庚便以大哥的身份下達命令:“今天放學都早回來,媽跑一天肯定累了,咱們做好飯,讓媽回來吃現成飯!”
下午放學的時候,兄妹三個在學校門口會齊了一塊兒回家。勳庚拿起水桶扁擔去挑水,去年他還隻能挑兩個小半桶,今年已經能挑兩個半桶了。迎梅去壓麵條,白麵隻有百分之三十五,平時舍不得吃。今天是個特殊的日子,應當慰勞媽媽。媽媽見了爸爸,就等於他們三個也見了爸爸。他們擀不出媽媽擀的麵條,不如到壓麵房讓機器壓去。迎梅拿盆子盛好麵了,猶豫著不走。勳庚振登早放下書包了,她還背在身上,好像怕誰搶走似的。等到振登去外麵準備柴碳去了,迎梅趕緊從書包裏摸出一個小紙包,轉了兩圈不知道藏在哪兒安全。奶奶姥姥都在裏屋,她聽見奶奶咳嗽著往外屋走,一著急掀起灶上的鍋把小紙包塞進了灶火眼。
奶奶走到裏屋門口,扶著門框問迎梅知不知道壓麵房在哪兒,迎梅說知道,然後朝奶奶神秘地一笑,小聲說:“奶奶,現在沒時間了。等我壓麵回來再告訴你。”
迎梅端著麵盆走出屋,看見振登蹲在碳池那兒砸碳,囑咐了一句:“小心別砸了手!”
振登的任務是把生火的柴和碳準備好。砸完碳,搓進簸箕,又折了一把柴放在上麵,端起簸箕進屋放在了灶台上。他的任務已經完成。看看屋裏,哥哥挑水沒有回來,姐姐壓麵也沒有回來。他突然靈機一動:自己替哥哥生好灶火,哥哥不就省事了嗎?他替哥哥生了火,哥哥肯定高興。想到這裏,振登把柴放進灶膛,撕了半張報紙引著柴,隨後倒進了碳塊。灶膛裏不一會兒發出了呼呼的響聲,青煙夾著火苗爭先恐後往灶火眼裏鑽。振登看著越燒越旺的灶火十分得意,哥哥有時候還得生兩次哩,他一次就生著了。
可能今天挑水的人多,得排隊,勳庚還沒有回來。迎梅壓麵回來了,一進門看見振登喜滋滋地站在灶台跟前,臉色驟變,連麵盆也忘了放了,站在那兒發呆。
“姐,我生起灶火了,一次就生著了。”
振登等待著姐姐的誇獎。從他那一副滿臉自豪的神態可以看出,他對即將得到的誇獎毫不懷疑。
迎梅不可能聽不見弟弟說的話,可是她仿佛沒聽見。或者是聽見了,卻沒有明白其中的意思。是灶膛裏的響聲和火光將她驚醒,她終於明白發生了什麼事情,放下麵盆直衝向灶台,端下鍋手就要往灶火眼裏伸。碳火已經半紅,灶火眼被火苗遮得嚴嚴實實,根本伸不進手去。
“誰叫你生灶火的?”
迎梅發出一聲淒厲的質問,隨即嚎啕大哭。
振登傻了,望著傷心欲絕的姐姐,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
奶奶,姥姥急忙挪到外屋,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迎梅哭得那麼傷心,無法回答她們的提問。
勳庚挑水回來,顧不上往水缸裏倒水,跑過來問道;“咋啦?咋啦?”
迎梅已經哭了一陣子,緩過點兒勁來了,斷斷續續地說;“馬爺爺……給的……牛肉,我放在……灶火眼……裏了……”
事情弄清楚了。
奶奶首先開口,拉過迎梅說;“我還以為咋了哩,不就是一塊兒牛肉嗎?燒就燒了,值得這麼哭?”
勳庚不說話,狠狠盯著弟弟,突然伸手打了振登一個嘴巴。
“誰讓你生火的?等媽回來才能下麵哩!你早早生火做啥?”
接著,又去打迎梅,奶奶急忙一拉,沒打在迎梅臉上,隻掃著點兒頭皮。
“你也是!為啥把牛肉放灶火裏?那是放東西的地方?”
迎梅本來是怕弟弟看見了偷吃,現在見弟弟已經挨了打,不忍心再多說,隻是嗚嗚一個勁哭。
混亂之中誰也沒有聽見門響。迎梅的母親進門正看見勳庚打迎梅,三步並兩步衝過去拉住勳庚,把勳庚拉了個趔蹶,差點兒摔倒。
“誰叫你打妹妹的?就是她做錯了,也輪不到你打!”
一直怒氣衝衝的勳庚這時一下子哭了。
“媽,您不知道,好好一塊兒牛肉……叫振登燒了……”
奶奶說;“迎梅她娘,誰也別怨啦。孩子們是一片好心,說你跑一天累了,想讓你回來吃頓現成飯……”
迎梅母親嘴唇發抖,緊咬著嘴唇,把三個痛哭不止的孩子一下子全攬在懷裏。她沒有哭,隻是嘴在顫抖,手在顫抖,眼淚無聲地往下淌……
“這是我第一次挨打,也是我這一輩子唯一的一次挨打。”
迎梅用這兩句話結束了這次回憶。
她忘記了那塊兒牛肉的事了,而江行童還牢牢記著。這幾天出自迎梅口中的那些生動的回憶,已點燃了他的創作yu望。那些生動的細節是多麼珍貴的創作素材啊!最偉大最天才的作家也虛構不出那麼精彩的細節。
“那包牛肉是怎麼回事?”
江行童問。但很快又接著說;“今天已經不早了,明天再聊吧。我很想聽聽那一小包牛肉的故事。”
八“我真後悔……”
迎梅家的舊宅在鍾樓街。鍾樓街和棋盤街在解放前是富人的居住區。鍾樓街緊挨著大西街,處在市中心。棋盤街則位於圓通寺之後,位置不如鍾樓街。
*以前,迎梅他們一大家子都住在舊宅——那個古色古香的小四合院。離街口大約五十米。對麵是一座清真寺,清真寺往南就是第四小學。清真寺周圍*居多,第四小學的學生也大多是*子弟。迎梅的哥哥上學時就近上了第四小學,後來迎梅家搬到東街,迎梅的母親為了兄妹能照應,還是讓迎梅上了第四小學。出於相同的原因,後來振登也是上的第四小學。
清真寺有個弄胤姓馬,身材魁梧,儀表堂堂。但是不知為什麼,四十多歲了,還是孤身一人。
清真寺的寺門與迎梅家的院門隔街相望,天長日久,迎梅家的人就和馬弄胤認識了。迎梅的爺爺沒事的時候常去找馬弄胤下棋,兩人處得很不錯。
清真寺經常有些針線活要找人做,象什麼喪禮的禮服啦,神龕前的帳幔啦等等。那個時候還沒有縫紉機,都得用手一針一針地縫,工作量不算小。迎梅的奶奶有一回偶然聽丈夫說起,馬弄胤要找人做針線活,表示要去。她不是缺錢花,而是在家裏閑得慌,想找點兒事情做做,解解心煩。迎梅的爺爺拗不過她,就讓她去了。
迎梅的奶奶是迎梅的爺爺花了大錢娶回來的,人才是百裏挑一。針線活也是百裏挑一。馬弄胤見過的針線活無數,象迎梅奶奶這樣的,還是第一次。馬弄胤非常滿意,表示如果迎梅的奶奶不嫌麻煩,以後清真寺的針線活就包給她了。迎梅的奶奶答應了馬弄胤。迎梅的爺爺知道後雖然不悅,也說不出什麼。
大宗的活計拿到家裏來做太亂,且多是白布白紗,讓人看著不舒服,所以都是到清真寺裏去做。馬弄胤專門騰出一間整齊的上房給迎梅的奶奶做活。日子一久,馬弄胤自己的衣服髒了破了,縫補洗漿或是做件新衣,也都歸了迎梅奶奶。工錢當然不低,比如拆洗一床棉被,連拆帶洗帶縫,一共兩塊錢。那時的兩塊錢,能買一袋白麵。
迎梅的奶奶喜歡迎梅,每次去清真寺做活都帶著迎梅。奶奶在屋裏做活,迎梅在院子裏玩耍。馬弄胤也特別喜歡迎梅,每次迎梅一去,屋裏有什麼點心糖果都拿出來,要是沒有就趕緊出去買。迎梅有時候覺得這個馬爺爺比自己的親爺爺還親——不是親爺爺不疼迎梅,親爺爺長得太難看,凶巴巴的,孩子們見了他都害怕。而馬爺爺卻長得和善,也好看。
這樣的情形過了不到一年,一九六五年,迎梅的爺爺一死,迎梅的奶奶便推掉了清真寺的一切活計,從此再不出門。迎梅還是三天兩頭往清真寺跑,上了學以後依然如此。馬弄胤明顯地衰老了,對迎梅更親了,除了給迎梅拿吃的,還常給她零花錢。
就在迎梅的母親到淤泥河農場看望丈夫的那天中午,迎梅放了學,意外地發現馬爺爺站在學校門口不遠的地方,正朝她招手。她跟馬爺爺去了清真寺,馬爺爺問了她一些話,還是每次都問的那些話,家裏怎麼樣啦,爸爸回來沒有呀,奶奶身體好不好等等。迎梅臨走時,他拿出一小包牛肉塞進迎梅的書包,囑咐說:“記著回家問你奶奶,清真寺還有點兒活,問你奶奶有沒有時間做。不多,要是你奶奶有時間做,明天中午放學你就給你奶奶捎回去。”
那一小包牛肉約有半斤。迎梅不舍得吃,想等晚上媽媽回來,全家人一塊兒吃。
那個年代,絕大多數日常生活品都是限量供應。連肥皂火柴都得憑票購買,肉就更不用說了。漢民一個票是半斤豬肉,這一個票,有時用一兩個月,甚至是三、四個月。什麼時候公布新號了,舊號才到期。誰也不知道新號什麼時候才能公布,因此決不敢輕易用一個票,盡管一個票才半斤肉。
*供應的是羊肉,牛肉幾乎見不到。耕牛是農業的重要生產力,國家嚴格限製宰殺耕牛。除了耕牛就沒有什麼其它牛了。糧食奇缺,人都吃不飽,那裏還有東西喂牛?
所以,即便是*,要想吃一點兒牛肉都極其困難。那一小包牛肉的分量,隻有迎梅的奶奶和迎梅的媽媽心裏清楚。
燒了牛肉的第二天早晨,迎梅正要去上學,奶奶把她叫到裏屋,小聲對她說;“見了馬爺爺,別說牛肉燒了,就說咱們吃了,香著哩。記住了嗎?”
迎梅不明白奶奶為什麼要對馬爺爺撒謊,茫然點點頭。這時,她忽然想起馬爺爺托她給奶奶捎話的事,要不是奶奶叫她,她差一點兒忘了。
“奶奶,馬爺爺說他那兒有點兒活,不多,問您有沒有時間做?您要是有時間做,他叫我今天捎回來。”
奶奶沉默良久,長歎一聲說;“那就拿來吧。”
迎梅把活拿來了。一個很小的包袱,放在書包裏都不顯。打開來,是一件洗得幹幹淨淨的小白褂。有兩處開線,兩個快磨透的窟窿,一個三尖口子。
褂子的口袋裏,有一張細心折起來的,嶄新的五元鈔票。
奶奶又是一聲長歎,眼睛漸漸濕了。
迎梅一九八一年參加工作,去了水利局預製廠,每月工資是三十二塊五角。上了幾個月班,想起了馬爺爺。一個星期天,迎梅對母親說想去看看馬爺爺,母親許久沒說話,過後輕輕歎了口氣。
“是該看看你馬爺爺去了,正好今天是禮拜天,我跟你一塊兒去。”
馬弄胤還住在清真寺裏,已經不能下地,圍著被子坐在炕上。
“馬爺爺,我上班了……”
迎梅有幾年沒見馬爺爺了,她家早不在東街住了,父親回到水利局不久,分上了新蓋的排子房,她們就搬過去了。水利局新蓋的排子房不在城裏,在西門外一個叫新開裏的地方。離城遠了,迎梅輕易想不起來去清真寺了。如今見馬爺爺成了這個樣子,不禁有些心酸,故意提高聲音,臉上掛著笑。
“……在水利局預製廠,一個月三十二塊錢。”
“好……好,迎梅長成大閨女啦,上班啦!好……好……”
馬弄胤說不出什麼,隻是使勁伸著頭盯著迎梅看,好像要把迎梅的摸樣看進心裏。
“馬爺爺,我想給您買點兒東西,不知道您能不能吃,也不知道您喜歡不喜歡吃。這是我攢的一百塊錢,您拿著自己買吧!”
迎梅捧著十張鈔票伸到馬爺爺胸口。馬弄胤嘴唇蠕動著,兩隻發顫的枯手沒有去接錢,抓住了迎梅的手腕。
“迎梅……好孩子……爺爺能花上……你的錢啦,可惜……你奶奶……”
馬弄胤聲音嘶啞,斷斷續續,滿臉是淚。說到可惜你奶奶幾個字,迎梅的母親猛然捂住嘴轉過臉去,肩膀一陣抽搐。迎梅也頓時淚如泉湧,叫了聲“馬爺爺……”痛哭失聲撲到了馬弄胤身上……
從清真寺出來,迎梅的母親仰麵朝天,邊搖頭邊說:“我真後悔……那年要是讓你奶奶來清真寺就好了,也許她還能多活幾年……”
迎梅已經二十一歲,對於男女之事已是無師自通。她現在終於明白了,那時侯奶奶為什麼終日悶悶不樂,為什麼象個影子似的很少開口說話。奶奶是爺爺強娶來的,奶奶並不喜歡爺爺。但那時侯婚姻全由父母決定,自己做不了主,奶奶無可奈何。她後來喜歡上的人是馬爺爺,盡管兩個人接觸時間不長,而且都是規規矩距,連多餘的話也沒有說過。不過奶奶心裏那隱藏極深的秘密還是偶爾有所流露,被細心的迎梅母親發現了。這時迎梅的爺爺已經過世。迎梅母親心想,公公在世的時候婆婆沒有過過一天舒心的日子,現在她和馬弄胤倆人你有情我有義,不如成全了他們,讓婆婆開開心心地過幾年。可是考慮到公公過世不足一年,此事不能匆忙,起碼得等三年之後。那時侯即便有些議論,大麵上是占得住理的。她沒跟丈夫商量,反正得等到三年以後,到時候商量也不遲。
誰知天有不測風雲,公公去世才一年多,*來了。丈夫被打成黑幫關在農場改造,自己一家人從寬敞舒適的老宅裏被趕出來,搬到東街的大雜院。她一個女人要養活老小五口人,這副擔子太沉重了。馬弄胤再次請婆婆做針線活,其實是希望通過這種方式對她家多少有一點兒幫助,歸根到底還是馬弄胤心疼婆婆,不忍心看著婆婆遭罪。
一九六八年年底的時候馬弄胤曾經找過她一次,猶豫地對她說;“迎梅她媽,你們老少三代住那兩間房太擠了,你看能不能讓你婆婆到清真寺來住?這兒有空房,閑著也是閑著,你跟迎梅爸爸商量商量,看看行不行?”
算算日子,公公去世已超過三年。按當初的想法,現在能操辦婆婆和馬弄胤的事了。而且馬弄胤已明明白白地提出了這個要求。
她跟丈夫商量。丈夫已在半年前恢複了自由,從農場回到了水利局。丈夫首先考慮的是影響,是臉麵。母親已是五十多歲的人了,這個歲數還談婚論嫁,豈不讓人恥笑?自己怎麼有臉見人?其次,他又考慮自己剛剛解放不久,雖然回了水利局機關,還需要在群眾監督下繼續改造,得夾著尾巴做人。說話得小心謹慎,做事更得瞻前顧後。這個時候如果單位裏知道了他的目母親又嫁給了一個伊斯蘭教的弄胤,會對他產生什麼看法?
迎梅母親的想法與丈夫不同。她沒有考慮什麼臉麵不臉麵。她是個女人,知道女人的心,知道女人的痛苦。她主要考慮的是,這件事情對丈夫的處境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國家對少數民族的政策相對比較寬鬆,就象馬弄胤吧,雖然也受到大字報的批判,但還沒有被關到什麼地方去勞動改造,也沒有讓人揪頭發抻胳膊掛牌子批鬥過,沒有受到什麼大的衝擊。但是,弄胤和漢族裏的“地富反壞右”一樣,也屬於“階級異己分子”,是監督和專政的對象。自己的家庭是“黑五類”,再讓婆婆嫁給另一個“黑五類”,別人會怎樣看待這件事情?會不會認為他們是蓄意向無產階級專政挑戰?會不會認為他們是猖狂地向無產階級專政示威?果真如此,剛剛從農場回來不久,還在繼續改造的丈夫會不會受到牽連?要知道,嫁給“黑五類”的女人是他的親生母親啊!
思來想去,迎梅的母親猶豫了。她不敢冒這個風險。雖然丈夫沒有明確表態,但她知道丈夫從心底裏是不願意母親再嫁的。哪個兒子也不會容許母親做這種有傷兒子自尊的事情。不過她也清楚,如果自己支持婆婆再嫁,丈夫即便心裏不同意,也不會公開表示反對。他本來就遇事少有主見,長期的學習和工作環境使他養成了不作判斷,不作決定的習慣。有上級聽上級的,沒有上級聽別人的,反正他不拿主意,也不負責任。對家裏的事情同樣如此,一切全由老婆做主。
婆婆的命運,婆婆的幸福與痛苦,都掌握在迎梅母親一個人手裏。可是為了丈夫,為了子女,為了整個家庭,她不能隻顧婆婆而不顧別人。她本想不給馬弄胤作任何交代,就這樣不了了之。可是又不忍心讓馬弄胤絕望。她婉轉地對馬弄胤說:“馬叔……再等兩年吧,迎梅她爸才從農場回來,我怕再有個三長兩短……再等兩年,看看形勢再說。”
馬弄胤點頭稱是,心裏卻十分清楚,這是對他的命運的最後判決。
“我真後悔……”
母親的這句話,還有說這句話時的那種表情,深深印在迎梅心裏。馬爺爺去世好幾年了,每當迎梅想起他,想起奶奶,就會有一種莫名的哀傷和迷惘。奶奶和馬爺爺的事,真能怪母親嗎?如果不應該怪母親,那又該怪誰呢?
談到家世,尤其是談到幾位已經去世的老人,迎梅似乎有說不完的故事。這些故事多數是迎梅自己無意識講出來的,也有江行童問出來的。
每當聊起這些內容的時候,往往是江行童和迎梅兩個人邊走邊聊。別人偶爾跟著聽一會兒又走開了,既插不上嘴,也不清楚來龍去脈,聽不下去。
就在江行童與迎梅認識之後,有那麼一段時間,江行童見了迎梅隻打個招呼,要不就是點點頭,然後又徑自走了。跟他一起走的是雲城市聯合運輸公司的前總經理老張。幾天前老張無意中說起了聯合運輸公司的破產,江行童覺得是個好題材,便約老張天天晚上來小公園散步,邊走邊談,前後一個多月。老張詳細介紹了聯合運輸公司從組建到破產的整個過程。經過一段時間的咀嚼消化,江行童自覺得成竹在胸,開始創作以聯合運輸公司為原型的一部長篇小說。動手之後不久,便碰上迎梅偶然說起了*的事,於是又開始了對迎梅的采訪。
迎梅剛一開始還以為江行童不過是和她隨便閑聊,過了幾天發現不對勁,不象是閑聊。她想起前一陣子江行童和老張每天雷打不動的散步。
“前一段天天跟你一起走的那個老頭是誰?”
“老張,聯合運輸公司的總經理,現在退了。”
“你和他聊些啥?形影不離一塊兒走了一個多月?”
“他們公司破產的經過。”
“那有啥聊頭?你是不是想寫啥東西?”
“寫一部長篇小說,已經開始寫了。”
迎梅有些吃驚,似信非信。
“你真能寫成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