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歡喜佛,薄情賦,黃昏雨(1 / 3)

景淵是在第三天中午回來的,同樣是一駕嶄新馬車,唯一不同的是馬車上除了他外還有一個須發皆白的老頭,一個愣頭愣腦的小夥子,一名英氣的侍衛和一個眼睛滴溜溜轉不甚安分的丫鬟,小夥子和侍衛扶臉色帶幾分蒼白的景淵下車,那老頭一下車便按捺不住地嚷嚷道:

“阿一,我的乖侄孫媳婦,還不出來迎接叔公老爺?”

“老爺子,聽說十八姬在這書院的廚房裏做幫工,這才剛進大門,您大喊大叫她也聽不到……”環兒一貫嘴快,眼珠子不時瞟過那些經過對景淵行注目禮的白衣學子,喃喃道:

“不得了了不得了了,這裏俊俏公子這麼多,十八姬隨便一抓就一大把看對眼的……”

景勉見景淵臉色冷下幾分,心裏暗罵環兒這少了根筋笨丫頭,連忙狠狠盯了她一眼,對景淵說:

“主子身體不適,且先行歇息,顧先生說十八夫人確實在書院,自然是平安無虞的,主子無需掛心。”

“我去頤福堂一趟,”景淵眸光有如幽潭古井,乍看平靜無波,袖下握緊了的拳卻泄露了他的心事,“你們沿著這條路直走,過了秋梨院,一直到書院的後門,問打掃的童子便知道顧家老宅所在,顧桓說顧東早已在那裏打點好,稍事安置後傍晚時分我自會過來。

“乖侄孫,叔公陪你去!”景時彥把手中裝有金針的布囊塞給鬱離,“拿著拿著,鬱離好徒弟啊,你看師父今天的穿著不錯還有精神頭都足哇?”

“師父您哪天不生龍活虎的?”鬱離嘀咕道,“怕是餓了想到人家的廚房去瞅瞅罷了。”

景老頭子一個栗鑿過去,鬱離疼得抱頭鼠竄。

“好了,都不用跟來,我自己去。”景淵一貫的冷臉,勉力舉步向頤福堂而去。

景時彥剛想跟去,景勉一手拉住他搖了搖頭,老頭子這才頓住了腳步,皺眉道:

“你家主子身子還不大好,頭痛了整整兩日,一醒來就心急火燎地趕回來,你沒看見他就是走路也腳步不穩?”

“景勉知道,不過此時跟著主子會生氣。”

景淵出現在頤福堂時,著實嚇了陳老三他們一跳。

兩日不見,形容憔悴了這麼多,一身白衣更顯瀟湘單薄。

“我找阿一。”景淵簡短地說道,目光掃過他們,卻發現不了目標人物的存在。

“哦,”陳老三重重地咳嗽一聲,客氣地笑道:“景夫子,阿一不在,剛剛出去了。”

景淵轉身就走,身後的陳老三和兩大媽竊竊私語道——

年輕人不懂愛惜自己,流連那種地方你看看你看看有多傷身體!

就是啊,我們阿一可真可憐,無論他究竟是不是她的夫君……

錯了錯了,好色風流的男人還不如不要,失蹤了還算有個念想,現在是不用想了……

“你們說什麼?”景淵轉回身子,湛湛的桃花眼眸光冷冽,薄唇一抿:“誰風流好色了?”

陳老三尷尬應道:“沒有沒有,夫子聽錯了……”

“什麼沒有,明明有,在妓院流連兩夜,還說沒有?”其中一大嬸為阿一打抱不平了,“你是讀聖賢書的夫子,實在不該這般欺負善良的阿一!”

“誰說的?”景淵黑眸一眯,周遭的空氣驟然多了幾分緊迫。

“阿一說的,她什麼都知道了。”另一個大嬸囁嚅著說。

景淵無力地撫額,轉身走出了頤福堂。

拐了兩個彎到了她的廂房,推門進去,裏麵朱窗大敞空無一人,床旁簡陋木桌上是個陳舊的妝奩,銅鏡也沾著鏽痕,他拿起那把齒痕光滑的桃木梳子,摩挲著卡在其中的幾絲斷發,眸光淡淡然凝住,嘴角輕揚勾出一個想笑的弧度,卻又不知怎地心酸得眼眶微熱。

阿一,你一定恨過,為什麼我就如此輕易地忘了你。

阿一,你一定痛過,為什麼我不能再一次像從前那般喜歡你……

門咯吱一聲被推開,景淵嘴角的笑意深了深,轉身一看,卻隻是探頭探腦的小學童,他見到景淵也愣了愣,原來是熊老頭兒讓他來找阿一去頤福堂幹活,景淵說了聲“不在”便邁出門去,一路走回自己的夫子廂房,猜想阿一會不會跑去那裏了。

可是推門進去一看,依舊是空無一人,床鋪齊整,心底不免暗暗失落。轉身欲走時視野中總覺得有什麼不同往日,回頭一看,原來是書桌上多了張攤開的寫滿了字的宣紙。

本來不以為意的一瞥,下一瞬他的心猛然下墜,這攤開的紙不是別的什麼,正是他壓在枕頭底下的那封休書!

他的臉色此刻更白了幾分,一手抓起那封休書攥成紙團,顧不得腳步踉蹌急匆匆地奔了出去,見到一貫來他廂房中打掃的學童,便寒聲問道:

“這兩日是誰進過我房間翻過東西?”

學童嚇得臉色都變了,連聲道:“夫子、夫子丟了東西了麼?我、我沒有拿過啊……”

“我是問你,還有什麼人進過我的廂房?”

“隻、隻有阿、阿一……”

心底的猜測此刻被證實,景淵隻覺得本來已經不再痛的頭此刻又開始疼痛昏亂起來,他該怎麼跟她解釋這休書的來曆?

“阿一呢?她在哪裏?”

學童還沒有回答,三三兩兩的學子經過時臉上都帶著驚訝好奇疑惑的表情腳步飛快地向前走去,眼睛看都沒看景淵,學童見到景淵眼中一閃而過的疑惑,於是解釋道:

“他們說,三秀湖那邊有熱鬧看,好像說是有人想不開,尋短見什麼的……”

三秀湖,品山書院後山雪籟亭前一天然而成的大湖,不知湖深多少丈許,隻知道此湖於建院之前便已存在,湖水經山中水道潛流灌育了岐山一方土地,湖邊多奇峰,晨昏時如潑墨灑霞,夜間景色更是迥異,碧湖印月,兩相生輝。

也是學子們山行踏青的好去處。

今日更是特別,許多學子聚攏在三秀湖前那株百年老樹前屏聲凝氣地翹首相望。那株青龍木粗壯有三人合抱,古木參天,虯枝四逸,枝幹蒼勁盤曲著向三秀湖湖心延伸。

樹下一雙白底青布的繡鞋,伶仃地丟在那裏。

景淵氣息不穩地扒開圍觀的人群,抬眼一看,頓時心中一片冰涼如墜數九寒窟。

那麼高的樹,細得像人的手臂那樣的樹枝,她就站在那裏,他不會認錯她那熟悉得像刻在自己心上的身影,身上白色的衣裙讓她看起來像隻危危欲墜的白鳥,仿佛風一吹就會飄飛一般,身下十數丈是不知深淺的三秀湖湖心,潔白的腳掌踩在不甚粗糙的樹枝上,隻消稍一滑腳便會掉下湖中。

景淵看得心髒都幾乎要停止跳動,太陽穴突突地跳著,身子晃了晃差些兒發軟倒下。

身旁一隻大手適時扶住了他,原來是景勉。景淵定了定神,沉下聲音對著上麵喊道:

“阿一,我回來了,你下來,我有話要跟你說!”

沒什麼動靜,除了幾聲鳥鳴外,阿一的身影寂然凝立。

景淵咬了咬牙,大聲喊道:“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是去了風月裏弄,可並沒有做過什麼有負於你的事情。”

圍觀的學子當即轟的一聲沸騰了,目光齊刷刷地集中在景淵身上。景淵不管不顧地繼續喊道:

“那封休書的確是我寫的,但是我的本意根本就不是那樣!我們如此艱難才守在一起,我怎麼舍得休了你?”

“還寫了休書啊?那就是說,這什麼阿一真的是景夫子的原配?”有女子的聲音傷心地低聲道,周圍又是一陣議論。

“那景夫子你去風月裏弄隻是喝茶看舞聽小曲?能聽兩天兩夜嗎?”個別不怕死的女學子小聲問,“不是想休妻為什麼要寫休書?莫非是在練習書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