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四章 慟(3 / 3)

“陛下息怒,莫要惱壞了龍體。”何英一迭聲地說。

“滾!都給朕滾!”司馬弘冷聲道,何英和進來收拾的宮娥太監連忙低著頭退下。

司馬弘這才頹然坐下,剛才的怒氣一點一滴地流溢,然後不見,最後隻剩一臉的無奈落寞,嘴角微抿出一絲苦笑。

沈妃太聰明,過去總在他麵前藏拙,這次卻忍不住了,看破了他的私心,不留餘地一針見血。

也許,她從來就把他這個人看得一清二楚,從偽裝到本質,自己在她的眼裏,從來就是赤果裸的。可人總有自私貪戀的時候,他不得不承認,在桂樹叢前他心底漸漸升騰出來的那種難受的滋味名叫妒忌,妒忌景淵可以擁有阿一全心全意的對待,阿一言語間流露出來的兩人親密無間的感情,他司馬弘坐擁天下,卻不知道與人生死相許那種滋味是怎樣的。

高高在上,然而,孤家寡人。

他確是想留住她,她身上有種讓人沒有負擔的快樂輕鬆,就像......

對了,就像一株小小的忘憂草。

想留住她,並不是因為愛,司馬弘清楚地知道,隻是因為妒忌。

第二日天剛剛入黑,太監總管何英帶著一提著鳥籠彎著腰穿著一身小黃門服的太監來覲見,司馬弘擺擺手讓身邊的宮娥太監退下,開口問何英道:

“小貴子回來了?”

“啟奏陛下,回來了。”那太監把鳥籠恭敬地遞上,何英接過鳥籠放在司馬弘麵前,司馬弘讓何英退到殿外守著,何英心領神會地應聲退下。司馬弘這才走到跪著的一身太監裝束的景淵麵前,冷冷道:

“舍得來見朕了?你景淵厲害得很,上通天下通鬼神,詐死逃遁戲弄皇親,欺君犯上薄情無義,凝霜哪一點配不上你?!恐怕,你嫌棄的是我們司馬氏吧!”

“皇上,景淵自知罪大惡極不敢求得寬恕,但說到當日婚配之事實在是自慚形穢自知配不上凝霜公主,更不敢藐視我西晉朝有若擎天一柱的司馬氏;皇上與臣相識於微時,亦知道景淵胸無點墨,不通人情世故,隻知憑個人喜惡恣意妄為,才自編自導了一幕遇刺死去的戲,但仍逃不過皇上的法眼,還請皇上治我一人之罪。”

“那自然要嚴加懲治你!”司馬弘把兩本折子摔到他跟前,厲聲道:“你看看,這是蘭陵郡的鄉紳,還有蘭陵郡守上的折子,說你當初滅了江中黿鼉為蘭陵除了一害,造福一方,竟然上書給朕要給你立碑修廟受萬民香火!這不是笑話麼?!整個朝廷還有百姓都被你愚弄了,朕的好妹夫,蘭陵候!”

景淵跪直了身子,一動不敢動聽由司馬弘責罵。

“你說你一人承擔所有罪責?欺君之罪可是要誅連九族的!”

“皇上,景淵一人觸法,身死亦不敢有半句怨言,其他人均不知情,請皇上開恩,饒了他們。”

“別人可饒,你的妻呢?你周折多翻不也是為了她?也好,夫妻做對同命鳥,也是美談一件。”

“皇上,”景淵喉嚨像梗塞了一般,艱難地說:“臣妻不知景淵所為,而且她犯了七出之條,臣本就打算這兩日休妻,將她逐出我景家大門......”

“何英,拿紙筆來。”司馬弘道:“那朕就成全你,讓你好好把休書寫了。”

景淵拿過筆,桃花眼如墨色沉沉,眸光黯淡,隻覺手上筆重若千均,胸口翻湧著酸楚心痛,筆尖顫了顫,一滴墨滴到了白紙上,猶如淚滴。

何英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給他換了張白紙,低聲道:”寫吧,侯爺,皇上會善待阿一姑娘的。”

景淵一咬牙用力握起筆在紙上一口氣寫道:景門蘭氏阿一,入門後對夫惡言相向......”

眼前又浮現出她早晨醒來總喜歡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軟軟的糯音帶著惺忪的睡意,對他說:“夫君起來,太陽曬屁股啦......”

而他很無賴地“嗯”了一聲,眼睛睜開一條縫道:“是嗎?曬屁股了嗎?來,讓為夫好好看看......”惹來她一陣又羞又惱的反抗。

“不事翁姑,多年來一無所出,無子......”

寫著寫著,不知怎的有水滴落紙上,模糊了字跡。

他狠一狠心,落款處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何英把休書恭敬地遞給司馬弘過目,司馬弘掃了一眼,淡淡道:

“我們君臣一場,會讓你走得舒服安穩的,你還有什麼話要對朕說?”

景淵跪著向前兩步,鄭重地對司馬弘重重地叩拜三次,道:

““景淵過早失去雙親,與皇上自小相識,若非皇上垂憐恩賜,景淵早已不在人世。景淵的這些年的日子也與偷來無異,不思報答皇上反而一再辜負期望,不曾為社稷為皇上盡一己之力,反倒讓皇上煩憂,是景淵的錯,景淵不敢求皇上寬恕;從此君臣永別,還請自此皇上保重自己,西晉朝江山永固。景氏一門隻剩我叔公景時彥,還請皇上不要將景淵的死訊告訴他,他年事已高,為了我這不肖侄孫嘔心瀝血多年,怕會不堪打擊;至於被我休棄的妻,還請皇上不要讓她知道景淵不在人世,且讓她到靜泉庵隨了她師父。”

“沒有了?”司馬弘道:“那你的屍身,你想葬於何處?”

“元羅寶刹偏殿後的,我父母的墳塋旁,隨便埋了便可,景淵謝過皇上大恩,來世再報。”

司馬弘沉默了好一陣子,然後才問:“想見她嗎?”

景淵的嘴唇動了動,正想開口拒絕,司馬弘道:“何英,帶他去見阿一,然後......無須再回養心殿了......”

”景淵低下頭再深深一拜,然後緩緩轉身跟著何英離開了養心殿。

天上剛剛下起了小雪,一點一點輕若柳絮,腳下積雪尚淺,而他的步履印跡清晰,一步一步,沉重而艱難。走在前麵的何英回頭看了看他,茫茫夜色漫天飄雪中依稀難見往昔傾折無數女子心事的蘭陵侯,那張傾倒眾生如玉潤生輝的臉依舊俊美無儔,然而玩世不恭的勾唇淺笑早如天上流雲風一吹就散去,如今隻剩褪去了浮華磨去了棱角般的樸實和歲月給予的滄桑成熟。

“她就在那裏。”隔著桂樹叢,忽明忽暗的宮燈映照下,她跪著的身子仍然保持那僵直的姿態,何英歎了口氣,道:“真是一個性子倔的人,跪了一天一夜了,還這樣撐著......蘭陵侯,她這是在代你受過啊......”

景淵隻能看到阿一的側影,一別半月,她反而消瘦了不少,臉頰都好像陷了下去,身上穿著厚厚的夾襖襦裙,下巴倔強地微微揚起,黑白分明的眼眸一瞬不瞬地望著天上飄落的雪花。

忽然,她似有感應般向樹叢那邊看過去,樹影幢幢,什麼也沒有。

景淵的胸口卻像被什麼狠狠撞了一下那般疼痛,是因她眼中的擔憂思念還是那一臉的落寞無助?

阿一,你再看我一眼,我就在你的不遠處------景淵伸出手去,他想摸一摸她黑瀑般的長發,這為他而留的三千煩惱絲;他想抱一抱她的身子,她一定很冷吧,他一定要好好責備她為何這般不愛惜自己;他還想......手終是無力地垂下,他抬頭看著在風中飄飛的雪,它們早已代替了他,落在她的發上,她的肩上,她的心上......

如果可以重來,他不會選擇與她相見,若是見了也不會逼她還俗留發,就算依舊讓她成了蘭陵侯府的十八姬,他也不會愛上她讓她遭受那麼多的劫難苦痛,就算仍是不可救藥地愛上了她,也絕不要讓她知道,不要讓她也愛上自己,這樣的話就不會有同樣的淚水,同樣的傷心折磨......

“侯爺,”何英輕聲喚他,身後不知何時來了個小太監,手捧著托盤,上麵放著一個白色小酒壺一個酒杯,“皇上的旨意......時辰到了,老奴也隻是奉命行事,侯爺放寬心好生上路,阿一姑娘皇上不會為難她的。”說著倒了一杯酒,顫顫地遞給景淵。

鴆酒毒發往往僅是一瞬間,司馬弘還不至於太折磨為難他。

景淵接過酒杯,一飲而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