偶然無處不在,好的偶然就叫做奇跡,壞的偶然就叫厄運。而我認為奇跡和厄運對生活同等重要。敢幻想奇跡,日子才有奔頭;會遇到厄運,才明白平常生活過的好。我父親說,他上山下鄉時吃憶苦飯,吃到舌頭麻了,才懷念起地瓜。要是沒有憶苦飯的體驗,他還真的會抱怨地瓜難咽,吃了還拉不出屎。這我想到高明的政治家,都是先把本屬於民眾的權利剝奪來,然後再放掉九牛一毛,這時的民眾感激要送萬民傘了。所以偶然也是可以被利用的。
據說人在年輕時都喜歡偶然,哪怕是厄運;等到了老年後,對偶然倒望而卻步,哪怕是奇跡,他們也不稀罕了,他們喜歡按部就班的過日子。我期盼偶然,當奇跡出現時我自然驚喜,當厄運來臨時,我也會安慰自己,禍乃福所倚,這樣心裏就平衡了。快樂其實很簡單,隻要你能換個角度思考。
我現在除了吃喝拉撒睡來照顧好我的肉身,讓它別給我搗亂,此外還爬格子。說文雅點,叫煮字療饑,難聽點,叫滿足食色也。我的生活很平凡,被安置的生活都是很平凡的。我寫文章,上級會管理我哪些話該說,哪些話不該說;我吃飯時,專家會提建議食物的搭配,以保證營養的均衡;我睡覺時,專家建議睡眠時間和事項,來保證睡眠的最佳狀態。我看不見上司和專家,但他們天天在我的腦海中打轉。虞襄陽曾抱怨,和平度的戀愛和結婚,一點神奇都沒有。我明白她的苦衷,可我們是被安置的對象。既然被安置,神奇又從何說起呢?
我爬格子時,手蠢蠢欲動把話瀉出來,一些出來後,上司給於封殺,就變成我的自言自語,瘋言諷語了。我發表的文章,不是我想說的話,我想說的話,永遠發表不了。這是個有趣的現象。
虞襄陽後來和我說起教書的難處,教科書上寫的都是假的,尤其是曆史書,但卻要考,想賺到分數,就得記背假書。教師不是傳道授業解惑嗎?不是吾愛教科書,我更愛真理嗎?這就陷入了兩難。聰明的教師也許會用兩種方式,先告訴學生什麼是真,再要求學生背假的。真假都要記,就難為學生了,到最後不是真假不分,而是沒了真假。這也是有趣的現象。
虞襄陽說,教書太無聊了,重複的教同樣的課程,改同樣的作業,說同樣的話,像個機器一樣。而我認為,能從無聊中過濾出有趣,就像從苦中過濾過快樂,那才是人生的最高境界。比如經理的申情晚彙報,規定了一係列的禮儀,比如申請和彙報時,要手中拿著《沒有any借口》,先唱歌,再朗誦書中的一段,在開始申請或者彙報,然後跳段舞蹈,最後喊一句口號:五年內實現世界五十強。天天重複這些,著實令人無聊。可我還得從中找到發現樂趣。比如舞蹈,經理發明的,叫“為了企業在五年內進軍全球五十強而努力奮鬥之催人奮進舞蹈”,簡稱奮鬥舞。奮鬥舞為三步曲,第一步,左腳踏出,身體前傾,目光向前,嘴裏喊“我們目光遠大。”第二步,右手握緊,舉上頭,嘴裏喊“我們跟隨經理腳步。”第三步,左腳收回,右手收回放在心口,嘴裏喊“我們對企業和經理忠誠不二。”經理要求我們作動作時要嚴肅,人們的臉上都定格著僵硬的表情,像中了風。看他們煞有介事的樣子,我就想笑,又笑不得,完畢後,我跑到衛生間大笑一場。
早申請晚彙報給我的生活添了喜劇氣氛。喜劇有觀看的價值,不是因為喜劇的幽默,而是因為我們幽默。在麗都時,校長設置很多的獎項,如誠信獎,獎勵考試不作弊,不作假請假的;如遵紀獎,獎勵上課不蹺課,不早退,不遲到的學生;如尊師獎,獎勵不辱罵教師的。這些獎常常讓我想到政府給企業頒發的“不作假賬獎”,“不偷稅漏稅獎”,“不汙染環境獎”。人們習慣把非常看成正常,正常看成非常。所以我說這是一個喜劇時代,我們應該幽默。
在麗都到處都有喜劇。校長下了指示,那就全民大歡呼,有一次指示大家拉完屎要擦屁股。師生聽了,也像獲得真理,便歡呼雀躍。人們對校長是絕對崇拜,導致的是絕對的顧忌。倘若說道校長兩個字,必先漱口,校長前還要加前綴,我們英名的、偉大的。有同學說校長時忘了前綴,結果被學生幹部以“辱上”的罪名進行了三個月的教育。每天對著校長的畫像說“我們英名偉大的校長”說上五百遍。後來該同學得了語言恐懼症,最後舌頭打結,成了口吃。喜劇的年代,如果能懂得幽默,那活著也是一件享樂的事。
喜劇在我看來,和尼采所說的夢神和酒神所產生的境界有點一樣,是超越現實,甚至有些超越想象。所以在麗都時,我懷疑是在夢中,還是我酒醉了,或是別人酒醉了。《百喻經》上有個故事,有個王國,一天上朝時,他見到臣民衣裳不整,原來臣民瘋了。可是臣民一致說國王瘋了。幾天後,國王逼不得已跟著衣裳不整,臣民說國王正常了。所謂正常多是指大眾的趨勢,所以眾人皆醉唯我獨醒和眾人皆醒味我獨醉是一樣的,我就是屬於非常。人就是怕非常,如果領導心血來潮,說非常者非人也,那喜劇就成悲劇了。
我認為悲劇和喜劇,不過是風月寶鏡的兩麵。喜劇是幻像的一麵,而悲劇是真實的一麵。人從來都是歡喜喜劇,厭惡悲劇,雖然悲劇更接近生活的本質。人不喜歡直麵真實,真實往往令人泄氣。比如70年代有個口號,世界上三分之二的人活在水深火熱之中,等待中國人去解救。真實的情況是中國窮且亂的一塌糊塗,等著別人來解救。再比如校長說麗都是最好的,又比如經理說酒店五年內進軍全球五十強。這些都是好看的喜劇,誰也不願意早早的散場。人的快樂總是靠一個東西懸著,哪怕那是虛假的。
後來我發現,人向生命尋找意義,是最笨的行為。我父親插過隊,虛擲了幾年的大好青春,所以他希望大家都承認上山下鄉是最大的意義。如果這個理論成立,那他就減少埋怨了。可惜還不成立,所以我父親至今仍在埋怨著。我告訴他,人所作的一切,都為了打發時間,讀書作學問也罷,插隊修地球也罷。唯一的區別就是心態。所以,聰明的人會把每一個經曆,不管是喜劇還是悲劇,都看成是有意義的。雖然這樣有點自欺欺人。
關於插隊是否有意義,我認為取決於有話語權的人。這年頭每人都長嘴,但不是每人都有說話的權利。話語權取決於知識的多少。羅素說,知識產生權利。像古代讀書人,懂了三墳五典八索九丘後,就憑著一本《論語》就可以治天下。現在到處都是禦用專家學者的聲音,既是禦用,所以話語權就在更高權利的人手中。我嚐試過說話,寫了《平度風流史》,結果是被圍剿,狼狽的連名字都丟了。所以我就改為思考,享受思維的樂趣。在喜劇時代,最難享受的思維的樂趣了,前提是你的大腦不是專門給別人下蛋的雞窩。
虞襄陽說她喜歡生活在喜劇時代,喜劇有狂歡的性質。虞襄陽是站在局外者的角度看,如果她成了局內人,且中了彩,就不會有如此想法了。在喜劇時代,領導喜歡在人的腦袋下蛋,打出的幌子是樹立正確的價值觀、人生觀和世界觀。所以喜劇時代的思維,都是偷偷摸摸。我有怪念頭的話,隻能偷偷笑,決不敢資源共享。比如我幻想過校長耳朵想扇子,嘴巴成畚鬥狀,他的把把大得像多出的腿。這些我隻能幻想而不敢說,一說可是就辱上了。
我以為,悲劇和喜劇都是破壞人的審美能力,悲劇得到的是眼淚,喜劇得到的是歡呼和掌聲。如果從生到死都活在喜劇時代或者悲劇時代,那是幸運的事。就怕喜劇過後成悲劇,悲劇化成喜劇,這才是令人頭疼的。比如我和虞襄陽假結婚,如果能假一輩子,那也是值得慶祝的。可到半路,經理要求我們離婚,喜劇一下子化為悲劇了。這就是荒繆了。
後來我被經理解雇了,原由是這樣的。我在報紙上登了征婚啟事:“本人名平度,才高八鬥,學富五車,著作等身。欲想尋覓懂得欣賞和理解的女性。要求有二,一是女的,二是活的。”還留下十來種聯係方式。之後我收到的求婚信數量成幾何級增長,小屋的門檻被踏破了。再後來我的屁股後麵跟著浩浩蕩蕩的娘子軍,她們還成群結隊的跑到酒店門口守株待兔。這給酒店帶來不良影響,女同事爭風吃醋,男同事無心工作。經理覺得我敗壞了門風,就炒了我的魷魚。
我登征婚啟事不是想結婚,而是想收集郵票。我想待嫁閨女看了這條啟事,一定會魚雁傳書,那我就可以收集各形各色的郵票,同時一睹她們的芳容,再傾聽她們孤獨的心聲。將是天下最美妙的事情。收集郵票的目的達到了,可沒想到她們居然自動上門,以為我會來者不拒的。三天後,我有了後宮三千。
我在登婚時,有種把自己賣了的感覺。虞襄陽說她求職時,也有這種感覺。到人才市場求職的人,脖子上都掛著牌,等著主顧的來臨。她感覺就像回到豬玀時代,豬玀時代的國人被慫恿到西方淘金,沒想到被賣去做苦力,有的腳上套著鎖鏈,有的肋骨穿著鎖鏈。我和虞襄陽說,人都是在賣自己的,有的賣文武藝,有的賣身體,有的賣靈魂。我父親說,文革時期,靈魂最不值錢,所以大家廉價出售,打個一兩折的。而且賣靈魂的,都是一些知識分子,知識分子知道靈魂是怎麼回事,所以賣的在行。沒有文化的隻能賣身體,賣苦力了。
為了甩掉後宮三千,我搬了好多次家,後來我隻好獨身一人,想起有些後悔。如果我有領導才能,我就應該把他們進行編排,再也她們封官進爵。分等級為夫人、九嬪、婕妤、美人、才人、寶林、禦女、采女。剩下的除了當奴俾外,就下田耕作。當然,這隻是我的臆想,我沒有羽林軍,沒有侍衛,沒有槍杆,就沒有這些權利,權利都是從武力中獲得的。
三千女人給我帶來很多麻煩。她們的說話聲彙集像山洪爆發,走路時五百米內都能聽見地板的振蕩。有次過橋,她們的步伐太整齊,共振使得橋都塌了。落水百來個,淹壞了十來個,十來個腦袋進水後,倒恢複了正常,不再跟隨我了。所以我希望她們腦袋齊齊進水。北京夏天像火爐,三千女人日夜不停的跟在我後麵,她們晚上就躺在我屋子四周,且都脫光了衣服。早晨起來時,我看見密密麻麻都是肉體,連路都被淹沒了。等她們醒來後,我就不能把她們看成肉體,而是活生生的人。我就大聲說,你們這些女人,晚上呼嚕聲太大了,把我的屋瓦都震飛了。她們就嬌滴滴的齊喊:苦了夫君,讓我們服侍夫君吧。我聽了,趕快跑。後麵響起地板震動的聲音。
我走到哪裏都是大部隊,很惹人注意。所以我出行時帶上麵具,隻露出眼睛鼻孔,穿上別異的服裝,還把嘴巴封住,防止說出話來。這樣走在街上,誰也認不出我了。想揭開我的麵具也不可能,麵具是我用鋁合金造的,和衣服完全合為一體,打開麵具的開關藏在我衣服內。這套衣服我取名隱身衣。說話時,我就用筆寫,而且用左手,這樣筆跡就不會暴露。大部隊吸引了很多的媒體,雖然她們沒有打橫幅標語。有媒體說我們在搞女權運動;有媒體說我們在為世界和平而遊行。理由都萬分充足,經過了專家學者的多方考證研究的。
我之所以能逃跑,多虧了隱身衣和麵具。我一直以隱身衣的形象出現,三千女人把隱身衣當成平度。等我脫下隱身衣後,她們認不出我,我就這樣跑了。據說後來三千女人組成尋夫會,北京城到處貼著的平度畫像,是個帶著麵具,穿怪異衣服的人。
後來我和虞襄陽談起我和三千女人的故事,虞襄陽說有耳聞有娘子軍和麵具人的故事,沒有聽過麵具人就是我。為了證明我就是麵具人,我說了許多鮮為人知的細節,比如三千女人晚上裸睡在我小屋附近,月光下,她們的胴體像雕著的百玉。但半夜鼾聲、磨牙聲、夢話、呼吸聲,聲聲入耳,吵的我腦神經衰落。大清早時,我從窗口往外望,躺著眾多鮮活的胴體,清早時人的血氣最旺,我的小和尚直了,久久搭拉不下來。當她們說“夫君”時,整齊一致,氣若洪鍾,又像河東獅吼。虞襄陽說這些細節是我的瞎掰。我想反駁她,可找不到不是我瞎掰的證據,那隻能是我的瞎掰。
我發現自己犯了戰略上的錯誤,每次和虞襄陽辯論我的存在時,我總拚命尋找證據,可每個證據都被一一推翻。我應該用數學上的反推法。所以後來我學乖了,不找我存在的證據,而讓虞襄陽找出我不存在的證據。她無法找到,那我就贏了。要想勝利,其實很簡單,隻要懂得換個角度思考。
三千女人解散時,我已經到了洛陽了。離開北京時,我丟棄了一切,隻帶走我的肉身和披在肉身上的外衣。再洛陽,當我吃穿都成了問題時,我躲進小樓成一統,寫文章聊以為生。後來寫文章就成了職業,偶爾有記者問我為什麼寫作,我也指天劃地的說,為了醇民風,開民智。儼然一個衛道者。後來我就贏得了十大感動洛陽人物。有的時候,謊言比真話更容易感動人。
從北京回來時,我有個流浪的念頭,我早就構思好,穿百衲衣,臉上塗黑,頭發弄亂,還可以藝術的沾些野草和稻草,但身上絕不能有臭氣——流浪漢也有尊嚴,也是人啊。學苦行僧沿路乞討,困則眠於樹下,在一棵樹下呆不能超過三天——依戀是流浪者最大的障礙。後來我放棄流浪,因為我成名了,誰都認得我,這對流浪有威脅。我也可以學豫讓,用漆塗身,吞炭做啞,可這樣我都認不出自己,難免不妙。所以我隻好放棄流浪了。
當我有名氣後,我心想終於存在。有一次,我見到兩個老乞丐在捫虱而談,頗有魏晉風度。一個豎起了大拇指,我以為他讚賞我,沒想到他對旁邊的乞丐說,兄台,今天你討的錢比我多。我放棄了我存在的觀點。虞襄陽說過她是我存在的證明,可後來我一直沒有她的消息。我又想,如果三千女人認得我是平度,那我就真的存在了。可惜後來她們隻認得那衣服和麵具。我略有名氣後,人們也認得會寫文章的平度,並不認識我。
在洛陽,我隻記得一件事,就是遇到了陳離榮。她的變化挺大,整個一貴人樣,可屁股不翹,胸部不挺,眼角還長了魚尾紋。她見到我時,倒大方問我事業如何,家庭怎樣。我說沒有女朋友,獨自流浪。她笑了笑說,還真的看不出來,不過男人晚些結婚好,我先生都比我大十來歲呢。我說,大學時不是有個男友,後來分手拉。陳離榮說,那些都是陳年事了,男友都換好幾屆了。大學無聊,就找個男生消遣,過後也就忘了。陳離榮的語氣很平靜。
那時我在洛陽已經呆了兩年了。期間,哪裏都沒去,每天就當蟲,啃完消化後就吐出。平度的名氣很大,出版社、報社、雜誌都爭的向我約稿。平度隨便吐幾口唾液,他們都當成珍珠,我也沒有辦法。平度不過小小名人,語錄出版後,廣大南京市民並沒有那鍋碗條盆到大街上慶祝一番,這也隱為憾事。陳離榮見到我時,她還沒有把出名的平度和我連上符號。否則她應該趕緊掏出紙和筆,叫我簽名了。
我對陳離榮的記憶,停留在那場畢業晚會上好多年。晚會我們過的像萬聖節,出各種各樣的絕招,比如把臉塗黑,穿怪異的衣服,帶怪異的帽子。平常不注意打扮的陳離榮,那天穿的花姿招展,凸現了她的身材。她仿佛像塊磁鐵,大家的目光圍著她轉。當時我同桌跟我說,闌珊進大學後,追她的人絕不少於一個連,你可要小心啊。我說他杞人憂天,愛情可是經的起考驗。對方笑了笑,說,這話要等到兩年後再說。果真,兩年後,陳離榮重戀了。還說是為經濟建設,理由偉大的讓我無法反駁。在我印象中,陳離榮已經像照片一樣定格了。幾年後在洛陽,我已經認不出她了。
陳離榮見到我時,我西裝筆挺,皮鞋錚亮,頭發油光可鑒,還提著公文包,打扮的挺像個人。陳離榮說,沒想到你變了。她對我的印象還是高中時,我穿著邋塌,衣服破洞,鞋子破了洞,腳丫子都露出了;我頭發很長,遮住半張臉,我上課時總是把一手寫字,一手維持頭發的秩序。我還有名言,頭可斷,發型不可亂。遇到不喜歡的課程,就把腳翹到桌上,手搭在同桌肩上睡覺。陳離榮給我的評價,就是兩個字:痞子。
我和陳離榮談了很多,談起以前的老師和同學時,她的語氣滿是感慨。我覺得人老了才會感慨。後來談到高中時的戀愛,當時老師對學生的戀愛采取兩種政策,招安政策和剿滅政策。招安就說好心勸說,呈以大義,使學生懸崖勒馬,迷途知返。剿滅是對戀愛男女嚴加看管,動用家長和老師,使用各種伎倆來分開我們。我們都一一給與擊破。他們趁火打劫,我們以逸待勞;他們指桑罵槐,我們用苦肉計;他們無中生有,我們聲東擊西;他們釜底抽薪,我們金蟾出鞘。我和陳離榮說起當年的戀愛時,她隻是笑笑,說:那時我們還小,不懂事,就像過家家一樣。我不說話了,那時老師預言我們的早戀,將會吃下苦果,咽下苦酒和毒酒。可他們錯了,我們都沒有把它當真,陳離榮說那是過家家,我覺得像夢境。
和陳離榮戀愛時,我還經曆了一次夢境。為了破壞我和陳離榮的感情,他們動用了美人計。高三那年,我隔壁來了個漂亮的女孩,叫憐憐,和我同年級,但不同校。她時不時的就往我寢室跑,借口不外乎是要我教作業。日子久了,憐憐就向我表白了,說她對我的愛慕。還說她是老師派來的間諜,因為她愛上了我,所以不想欺騙我。幾天後,憐憐就走了,像風一樣消失了。對於這個故事,陳離榮堅決不相信,堅決說那隻是我的夢境。我也覺得像夢境。
陳離榮說,讀大學時感覺無聊。試著談過幾次戀愛,感覺像遊戲,而且這種感覺一次比一次強烈。後來索性不戀愛,隨便找個男的嫁了,晚些就嫁不出去了。有時候結婚也可以很簡單,陳離榮說。
陳離榮還說,她沒有和平度聯係後,漸漸的把他淡忘了。偶爾記起來,也像霧裏看花一樣不真實。她生了孩子後,心想,也許平度也有孩子了,也許孩子都讀書了。她無法想象當丈夫的平度,當父親的平度。所以她懷疑,是否有個叫平度的。
我也說了我大學裏神奇的經曆,和遇見一個叫虞襄陽的女孩。我的經曆太抽象和不可思議,所以陳離榮死活不肯信。她還說,平度這人就喜歡編故事,他看科幻片看多了,常常分不清哪個是現實,哪個是夢境。高中的生活太無聊了,我就編造各種故事來取樂,比如我編造太監的來源,我說太監不是被閹割的人,而是人和猿猴雜交的結果,所以他們沒有生殖器,不會繁衍後代。我還舉證說,騾就是馬和驢的雜交,騾不能繁衍後代。因為我屢次編故事,陳離榮都把我的真話當成故事。可我這次一定得證明我的經曆不是故事。
我從北京回來後,丟了一切,所有的隻是存在我的記憶了。記憶有兩種,一種是真實的;一種是虛假的,相當於不存在,像夢境。我害怕過去像夢境般消失,所以我得推翻夢境的理論。如果虞襄陽在,她就是最好的證明,兩個人不能做同一個夢,可虞襄陽消失了。我急切的說,不是夢境,你看看,我和虞襄陽的相遇、戀愛、結婚、離婚、直到她杳無音訊。期間,天還是一個太陽,一個月亮,水還是一樣流,人還是兩手兩腳,不是三頭六臂,一切都是正常,怎麼會是夢境呢?
陳離榮說,你想想,你在做夢時,你會懷疑自己在夢中嗎?我想了想,還真對,做夢時,誰也不會懷疑在夢中。陳離榮說,在夢中參照物和現實一模一樣,就像水中月,和天上的月,你說那個更真實呢?我說,廢話,當然是天上的月真實。陳離榮說,錯了,兩個都不真實。兩個都是你眼睛的所見。眼睛所見的東西,一定都是虛幻的。唯有看不見的東西,才是真實的。
按陳離榮的哲學,我遇見虞襄陽,和其他的神奇經曆都是不真實的,宛如夢幻一般。我想反駁,卻苦於找不到正確的觀點。像高中時,老師說考大學是最好的出路。證據時,千萬的莘莘學子還在拚命高考。老師的理論相當於黑格爾的存在即道理。我們無從反駁,說明是真理。所以陳離榮說我的經曆是夢幻,那也是真的。
我覺得世界是唯心的。如果我覺得我的經曆是夢幻,那就是夢幻;如果我覺得它真實,就是真實。我對於我的經曆的真實性都存在懷疑。我想靠別人來解開這個懷疑,可別人不僅不解開,倒對我的懷疑產生了懷疑。所以我存在嗎?
我父親說,我生下來時,兩隻眼睛就賊溜賊溜的看著這個世界,見到什麼都想抓上一把。到抓周時,家人安排了稱砣,倉頡簡、尺、算盤、畫、念珠,我全部都抓到了。按理說,我會當政客,可我不是。那隻有兩種可能:
一,抓周時我沒有抓全部,是父親騙我的。
二,我根本沒有抓周過,抓周不過是父親的夢境。
當年我在場,記憶卻遺失了。一切都是我父親口中得知,沒有任何的物證。那如何證明那不是我父親的夢境呢?既然無法證明,那就極有可能是了。
我聽了陳離榮的話,心中一直有個結,不知道自己是在夢中或者是清醒的。在北京的歲月看成階段一,在洛陽的歲月看成階段二。可能階段一是夢,階段二是醒著,或者剛好相反。還有一種情況,從階段一到階段二,不過是從一個夢進入另一個夢。
夢和醒的問題至今都幹擾著我。我唯一清醒的是,虞襄陽已經不在我旁邊了。在北京的日子,在我腦中已經越來越模糊了,像張遠年的照片。
現在我住在洛陽郊區,生活很有規律,六點起床,到野外跑步,呼吸新鮮空氣,回來就寫作。晚上到九點就睡覺,郊區很靜,尤其是夜晚,仿佛回到遠古。我並不寂寞。我現在仍然單身,我寢室的左牆貼字報,《論單身的N種好處》;右牆貼字報,《論結婚的N種壞處》,每天念上二十遍,用來鞭策自己。想作媒的人來了,見到字報,就氣的在我門檻上猛墮一腳,再扔下一句:殺千刀的。在我看來,結婚是無聊的產物。人活到最後,會越厭煩,越無聊。人們結婚是希望結婚能給生活帶來刺激。我不是獨身主義者,因為寫作給我生活帶來很多驚喜。所以我隻需要寫作,可以這麼說。
我經曆的人和事,隻留下斷斷續續的印象。有的擦肩而過,稍不留神就遺忘於江湖了。有的伴隨很長時間,但也漸漸模糊了,比如校長、經理、餘必謙。他們蝸居在我記憶中某個角落,偶爾露麵的時候,也像霧裏看花一般不真實。每個人的生活都像條連續的線,會和其他的線產生交叉,但終究要分開的。我偶然想起虞襄陽時,感覺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像個盲區,怎麼也破譯不出來。
我曾花了很長時間,來證明我在北京的記憶是真實的。因為經不起辯論,我隻好放棄了證明。虞襄陽說過,當不確定是夢境或現實時,你最好是認為它是夢境。這樣才會有恃無恐了。可我不願意相信它是夢境,如果是夢境,我的存在該如何證明呢。我記得大三時,虞襄陽說她是我存在的證明。我說,如果你走了,那我存在嗎?虞襄陽說:存在,我會永遠記得你的,這輩子,下輩子。可後來,我卻無法證明虞襄陽是否存在,我的存在又如何證明呢?
我跟朋友說,我不見虞襄陽後感覺很恐慌。我用盡了各種形容詞,各種語氣,各種句式。可他們還不大體會,他們隻好安慰到:我明白,我領會。我就急了,說:你不明白,你不是我,怎麼知道我的感受呢?對方將機就計:你不是我,你怎麼就確定我不明白你的感受呢?我們都陷入語言的危機中。
我後來想過戀愛,情人是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我戀愛的原因很簡單,就是希望對方能證實我的經曆和感受。如果這樣,那虞襄陽也就存在,虞襄陽存在了,我就存在了。
根據我的人生經驗,當你無法逃避某個事物時,最好去承認它,再花心思從中找出價值。比如生病時,安慰說病是教人休息的老師,因病得閑殊不惡。被炒魷魚時,也說此處不留爺,自有留爺處。被打腫時,就說兒子打老子。反正就可以圖個精神勝利。所以,人無法徹底理解,那我會安慰自己說,不理解是好的,不理解人們才渴望理解嘛。
我還沒到而立之年,不能對人生感到厭倦。羅素說,他五歲時認為生活無聊,想到自己如果活到七十歲,而日子才過十四分之一,更覺得厭煩。直到他迷上了數學,生活才有了樂趣。我迷上的,是尋找我存在的證明。在尋找中,我能暫時的驅除了荒繆感和厭煩感。
在麗都時,虞襄陽經常來找我,她進不了我的宿舍樓,就樓下扯著嗓子喊:平度,你快出來。如果我沒有及時出去,她又喊:平度快出來,我可是你存在的證明。這句話仿佛咒語,我馬上丟下手中的活出去。在我看來,沒有什麼比存在更重要了。現在我住的房間很像當年的宿舍,從窗戶往外望,行人來去匆匆,有小商販、工人、學生、教師……我想象他們,也許去約會,也許懷著焦急心情回家,也許正匆忙上班,我在期待著一個聲音,說:平度,你出來,我可是你存在的證明啊。可一直都沒有出現。
時間從來不等人我也將一天天老去。等到我牙齒脫落,頭發掉光,腳步蹣跚時。對於那些日子,或許淡忘了,或者越來越清晰。淡忘了,我感覺那是真實的經曆;清晰了,我倒覺得那像夢境。夢境從來比現實清晰,這是我讀史書得來的經驗。在中國,曆史重來是以X年為極限,X年後,再也無法認清這個曆史了。這個X是變量,從一年到百年不等,X由領導說的算的。我在北京時,總是和領導在牽扯——在中國,沒有人不跟領導牽扯的,這時中國特色。我無法認清自己的曆史。
我後來寫小說,也寫日記。我寫小說時,用的是紅筆,表示春秋筆法;寫日記時,有時用黑筆,那是確認的真實;有的用朱筆,那是不確定的真實。可朱筆比黑筆的多,說明很多事物我都表示懷疑。唯有一件是真的,那就是當下。
虞襄陽一直沒有消息,後來我在夢中見到她,她還是長發飄逸,水蛇腰,酥胸一抹,嫣然一笑,我們倆相見時,她就說,平度,你這渾球。這是虞襄陽的撒嬌語言。我醒來後,發現是一場夢。按時間順序,虞襄陽也不年輕了,該凸的地方凹,該凹的地方凸。在夢裏時,我卻連這基本的常識推理都沒有!所以醒來時,我又懷疑我是不是真的醒來了。
我後來去北京尋找證據。當時校長已經退休了,據說他得失語證。麗都經過改造,已經找不到當年的痕跡。以前的麗都,東西南北中按五色相符分配,而改造後的按相克分配。如南方屬火、紅色,以前南區塗紅;後來南區塗上黑色了。我到學校後一無所獲。到了酒店,發現已經倒閉,成了空殼,流浪漢就擠進去瓜分。我的陶然屋也被鏟沒了,堆積著垃圾,流浪漢以撿垃圾為生。我聽說經理得了非典型健忘症,不該忘的全忘了。他不僅忘了小張,也忘了酒店了。當然人們不叫他經理,而改叫他局長了。
我再次回到麗都時,我以為是在夢中,抓住一個學生證實。他很禮貌的說:不是,你看,天是藍的,樹是綠的,水沒有倒流。我說:在夢中時,我遇到的景象也是這樣的。他就說:那我打你一拳吧,痛了就會驚醒。啪,一拳對準我的手臂。我從此留下關節痛,它時不時會發作,痛的時候我就確認,那不是在夢中。
虞襄陽至今仍然沒有消息,也許第二天就回來,也許永遠都不回來了。平度仍然在尋找虞襄陽,也許虞襄陽隻是在他的夢境中,但仍然值得他尋找。人活著,總有個主題來魂牽夢索。尋找虞襄陽,是平度的主題,雖然有些虛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