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分開(2 / 3)

幾年前,我踩著自行車到酒店上班,要經過一條胡同,及第府胡同。及第府胡同本名叫雞屁股胡同,長的像雞屁股。這裏隻走出一個進士,是買來的,有個家中殷實的舉人,花銀子一萬兩買。按現在價格,接近現在的八十萬人民幣。比起到北大清華買個文憑要貴的多。買賣文憑一事,古來有之,乃優秀傳統,今日北大清華理應傳承。我從及第府胡同出來,拐過一所破爛的小學,再是一座豪華的妓院,最後拐過豪華的張府,就到酒店上班了。妓院裏的姑娘倚在門口,挑釁的看著路人。穿的花紅柳綠,臉上抹脂粉像砌牆,濃濃的脂粉味飄過來,縛在我的衣服上拍不掉了。到酒店後,同事們就說:小張,你的粉抹的太濃了,還這麼劣質。其實他們那夥人,像貓兒一樣腥,天天往青樓裏鑽,還美其名曰“體驗中國青樓文化。”有的甚至把宿舍搬到青樓,早上他們帶著濃濃的脂粉味來上班。他們說我,因為隻有我和女人同居,虞襄陽後來熱衷造臉,雖然她的粉抹得很淡,而且很貴,一瓶香水就花三天的工資。既然大家都說我是傳染源,那我就是傳染源了。

我騎車上班途中,看見所破爛的小學時,一股平天下的氣概自丹田而起。想要安得廣廈千萬間,庇護天下學生俱歡顏。那個小學實在是不忍觀,教室裏一下雨就上漏雨,下積水;沒有桌子,學生就伏在木板上做筆記;黑板是木頭拚接的,然後用煙熏黑。所以有錢了就建學校。經過妓院,見到男人從裏麵睡眼惺忪的出來,他們都是些正派人物,在正規場合剪彩的,在會議上振臂一呼的,所以那時我會認不出他們的。而我的思維是有了錢,滅了妓院,救姑娘於水深火熱之中。見到了張府,張府大門緊閉著,門口雕欄畫棟,一對獅子滿眼殺氣的看著每個過路人。那對獅子很有創意,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雄獅子的把把巨大,像多出一條腿。我見了以後,我的小和尚就挺直了,好像要和它比賽。挺直後被褲檔壓著很痛,我就停下車走路。地上的石子壓的我腳痛,我就想等有了錢,一定要開好車,買好房子。北京的房子到處有,可惜都是別人的。要是我賺很多錢,買車買房子娶老婆生孩子。至於建學校,救出姑娘,我早把他們拋到爪哇島去了。

虞襄陽後來問我走到妓院前時,是不是小和尚鼓得厲害。我說會鼓,卻不知道是是看見獅子的大貨後,還是看見妓院的招牌後。妓院門前有個大招牌,即花冊,上有姑娘的照片、名字、年齡、特長。名字如:花姿,櫻桃、粉胸、玉腿、玉穴……名字她們的特色,看起來很有快感。還有姑娘床上功夫指數,顧客滿意度、顧客信譽度、產家信譽度。透明度很好,光這點,我就對妓院產生好感。我從來沒有見過哪一所學校敢如此透明過。我路過時,喜歡多看招牌幾眼,招牌上的姑娘也可愛了許多。虞襄陽說,肯定是那些姑娘勾引了你深層的欲望了。我說,我是個窮打工的,能敢有什麼深層的欲望。

後來我回來時,被一個姑娘逮住了。那時我穿破棉襖,臉上被風沙刮的黝黑,起了層層的破皮,像會蛻皮的舌。她說,我真名叫張靜宜,可以和我聊聊天嗎?我看著她,帶著不自然的微笑,臉突然有些紅了,不知是凍的還是其他原因。她又說,你別誤會,我隻是想找個人聊天,我見你每天經過這裏,我認識你,雖然還不知道你的名字。我說,沒有關係,人生本來就沒有名字。她笑了,我說,那開始聊吧。張靜宜倒不知所措起來,可能很多的話想擠出來,倒堵塞住了。過了一兩分鍾後,她終於開口了:我想找個人真心的聊天,無論聊什麼都行。我說,就聊聊你的身世吧。

不是我對別人隱私有好感,而是看清一個人,就要看她的過去。所以人就是過去經曆的組合,我這樣認為。張靜宜說,聊些其他的吧,人生隻若初見,她喜歡哲學,聊哲學吧。我說,哲學就是用來騙人和騙自己的東西,不過既然人們都情願被騙,那能聊聊倒也不錯。張靜宜說,人們都說她是妓女,她覺得不是,而是貞女。我聽了就笑道,妓院就改名為貞女院吧。那你說,貞女應該叫什麼呢?張靜宜說,貞女就叫妓女。我當時笑得往後一仰倒下地上,摔痛了我的尾巴骨。不能走路了,我就歪著屁股坐下來和她慢慢談。

我和張靜宜的談話很多我都忘記,隻記住幾個經典的地方。張靜宜說,妓女其實不可恥,因為耶穌都懇答應妓女給他洗腳,要是那些衣冠筆挺的領導,耶穌不一腳踢開他們才怪呢?什麼官,什麼民,脫光了都一樣。一脫光,就回到本性狀態了。張靜宜還說,妓女不僅不可恥,還有些光榮之處,像蘇小小,多少帝王將相成了一胚泥土後,蘇小小的名字卻留下;像李師師,宋徽宗也來一親芳澤,要知道後宮可是佳麗三千,佳麗們等候著羊車來往,等到遲暮也不見寵幸的人。

現在我想起來,張靜宜是個哲學家,是個藝術家,可惜隻有我知道。張靜宜說,幾乎沒有人和她說真心話,朋友、上級、甚至親戚對她說的話都是另一種語言。原因是她進了妓院。張靜宜說,妓院賣身卻沒有賣靈魂,為什麼賣靈魂的倒是被原諒,賣身就如此的慘淡呢?張靜宜還說,她能找我談話,因為我經過妓院時,看著花名冊的眼神是微笑的,而別人看時,兩眼是淫蕩的光芒。因為這一點,所以她想到和我聊天。

後來我和虞襄陽說起張靜宜時,虞襄陽說那不過是夢境。張靜宜走了,她像水融入了大海。張靜宜走後,花名冊剔去她的名字,隻留下了空洞,我指給虞襄陽看,虞襄陽說,那個空洞不足以證明我的遭遇不是夢境。虞襄陽學數學,懂得如何嚴密的推理。我無法駁倒,所以我也懷疑我在夢中。

夢境是清晰的。我記得張靜宜和我聊了很久,直到天邊的晚霞漸漸退盡。張靜宜說,她很向往遠方,可能不久南下,也可能永遠也不會離開這裏。她說話時,眼神總透出一股迷離。張靜宜還說,世俗就像一根無形的繩子,緊緊的綁住了她。她看不見繩子的結,所以無法掙脫,所以她才喜歡談哲學,希望哲學能幫她掙脫困境。

我認為哲學像上帝,又像個惡魔。欺騙的最高境界,是對方不僅不知道被騙,還以為那是真理。而哲學,可以讓欺騙達到最高境界。都說餓死事小,失節事大,妓女卻藐視規則;都說大丈夫當流芳百世,對秦檜嚴嵩之流卻遺臭萬年。到底誰沒有被欺騙呢,誰才是智者呢?誰也無法給出個標準。我無法給張靜宜滿意的答案,我說,你覺得那種哲學讓你感到舒服,你就死心踏地的相信。就像上帝本來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你覺得有上帝存在才安心,那就相信上帝是存在的。

我還記得分手時,張靜宜問我名字,我說,我叫平度。張靜宜說:平度,能遇見你,和你聊天,聊出真心話,我真的很高興。我聽了,就在心裏笑笑。張靜宜在我的臉頰上冷不防的吻了一下,她就走了,背影漸漸消失在遠處的夕陽裏。從此我再也沒有見到她。

很多年後,在和虞襄陽分手後,我才真切的體會到張靜宜那句話的含義。

既然現實上無法證明我見過張靜宜,我就暫時把那次邂逅看成是一場夢境。夢境中,張靜宜說,她的性是自由的,不受約束的。性前也不要申請,性後也不用彙報。尤其一些something,脫光後就直奔主題。他們平常大事小事都要開會討論,甚至屁的香臭都有的討論。在性時,身份地位權利都放下了,不由的上麵的說話,隻由下麵的說話。張靜宜總結到:在性麵前,人人平等。

我跟虞襄陽說,性是最平等的。雙方都在征服對方,卻都被對方征服,這個過程就叫溝通交流。虞襄陽說,平度又找到一個美妙的觀點。性就是性,和溝通交流扯的上關係嗎?我說,語言可以溝通,欺騙的成分更多,因為語言本身就是欺騙。虞襄陽說,性為什麼就不可能是欺騙呢?我一時語塞。

性是戀愛的產物,而戀愛是孤獨的產物。所以我說性比愛簡單,我看過一本《戀愛經》,用線性代數等方法研究戀愛的收入產出,研究如何達到最大的收益值。在性中我聽過男女雙修(即雙贏),這就是為什麼我性是簡單的。

虞襄陽說,平度是個地道的思想反動者。我曾和虞襄陽說過,愛是孤獨的產物,沒有什麼高尚的。虞襄陽不信,我舉例,有首民謠:小小子兒,坐門墩兒,哭著喊著要媳婦兒。要媳婦兒幹嘛呀,點燈說話兒,吹燈有伴兒,早上起來梳小辮兒。我總結到,愛並不神,也不聖,而是一種迫不得已的選擇。我覺得人的行為是迫不得已的結果。人習慣建造各種囚牢,像繭一樣,把自己,也把別人團團困住。

虞襄陽還說,平度是個無倫理主義者。其實虞襄陽高估我了,當年紅衛兵曾帶過頭說要把五倫中的父子、兄弟、夫妻、君臣都他媽的滾蛋,還把朋友這一倫改為同誌。而我承認五倫中的父子兄弟夫妻朋友的。比如虞襄陽心理不舒服,隻要扯出“平度,我和你好歹也是夫妻一場。”那時的我乖乖了,她說東,我就不敢西。如果是無倫理主義者,他的回答應該是:狗屁夫妻!我們是同誌。

虞襄陽說,離婚後,平度沒有一點傷感。她以此推斷平度不喜歡她。女人總是疑心重,能找到的證據遠遠無法滿足她心中所產生的疑點。按虞襄陽的理論,離婚時應該哭到哀腸斷,才是功德圓滿。離婚和結婚性質一樣,像佛家所言,萬法歸一。單身的人想著結婚,結婚的人想著單身,變來變去,唯有煩惱不變。可虞襄陽說,有快樂就有煩惱,辯證法嘛。所以我總是像討厭煩惱一樣討厭快樂。

我和虞襄陽離婚後的第二個月,她辭職了,到縣城當數學教師。虞襄陽說,教育是最偉大的事業。我理解虞襄陽的心理,人都喜歡抬高自己的事業。如果掃垃圾的有些文化,他們也會掛招牌:我們是文明的使者。如果殺人的能幽默,他們也會說:我們是替天行道。學而優則仕,起碼也得升官發財,這才叫學以致用。有滿腹經綸不懂的運用,就隻好去教書了。虞襄陽又給我下了評語,平度一直都是渾球。

虞襄陽說我是渾球,我不但不生氣,甚至有被誇獎的感覺。我父親說,插隊時,經常舉行節目,比如鬥鬥破鞋,鬥鬥黑五類,一次有個大學生站到大講台上大聲宣布:我就是一個渾球。底下的人大鼓掌。所以我認為渾球是美譽,是敢於批評和自我批評的意思。名詞的定義是可以改的,就像老公,在清朝時,是有性欲而沒有能力的意思,現在則是成了昵稱。

記得虞襄陽離開時,把所有的物品,大到書桌,床單,小到牙膏,針線都帶走了。虞襄陽說,她不想在北京留下任何的痕跡。我跟虞襄陽說一個傳說,人死後,要把當年遺留的腳印一一撿起。腳印沉在水裏,壓在土裏,交叉的,重疊的,半個腳印的,一個腳印的,都會一一浮出,等待著主人來撿拾,就像兒童時撿鬆果。我給虞襄陽建議,把這些腳印都帶走。虞襄陽說她已經把腳印遺忘了。我覺得遺忘是種好品質,領導喜歡遺忘。校長曾說過,有些東西該忘的,你們一定要忘記,比如曆史。麗都的校報經常出現更正啟事,麗都校慶時,校報上說“麗都聘請了四個諾貝爾得主當客座教授。”兩個月後,是學校迎接教學評估。校報上更正為“麗都聘請了十個諾貝爾得主為主講教授。”可是隻有四個所為的諾貝爾得主來麗都吃喝一番,講一次講座,就回去了。可見遺忘對校長來說,是件好事。我也想遺忘了,比如小神經、變態狂、色情狂這些刺裸的稱號,可就忘不了——我的眼睛能看的見空無色。

虞襄陽要離開的前天晚上,虞襄陽說:平度,我們雖然有夫妻之名,卻無夫妻之實。我說,那來性一次吧。虞襄陽問為什麼,我說,與其徒當個夫妻之名,不如……虞襄陽答應了,她的胸緊緊的貼著我,我呼吸急促,心跳加速,小和尚也不聽指揮的蠢動起來。虞襄陽的手碰了小和尚,臉有些紅了,就起來褪了衣服。我閉著眼睛,隻聽見稀稀鎖鎖的褪下衣服的聲音。後來虞襄陽鑽進我的被窩。

我們始終沒有性,心理有障礙懸著。人發明了避孕套後,一件很嚴肅的事情就變成了一場遊戲。我抱著虞襄陽時,卻也沒有遊戲的心態了。像玩紙牌,如果紙牌是單純的紙牌,大可以看成遊戲;如果紙牌牽涉到你的嬌妻、房子、金錢,那想遊戲也遊戲不起來了。我抱著虞襄陽時,想到將要牽涉到什麼,我也不太清楚。

虞襄陽離去後兩個月,我的小屋成了狗窩。東西到處都亂放,我總能準確的找回來,這說明我的記憶力很好。羅素說,人所作的事隻有兩件,一件是改變物體的形狀,還有一件是逼迫別人改變物體的形狀。羅素的觀點在我身上不起作用。我喜歡偶然,也喜歡製造偶然,把一切不可能結合的東西進行結合,臭襪子當書簽,在馬桶旁放書,我有讀書於廁所的習慣,並不是我好學,而是如果書是臭不可聞的話,那就可以撕下當手紙了。我的房間一片被洗劫過的光景,這就是我的空城計,白天我外出門都不鎖。後來漸漸的我覺得不安全,回去感覺很冷清。所以我就到市場上買了一條狗回來作伴,我把它取名為陽陽。

陽陽是我在東市買來的,東市又叫狗市,裏麵的狗按名稱可分為哈巴狗、土狗、洋狗,按功能可分為導盲犬、警犬、家庭犬、槍獵犬、狩獵犬。每隻狗的脖子上都掛著簡曆,寫著狗的年齡、性別、學曆、工作經驗和特殊技能。它們沒有名字,名字是由買主取的。狗不會推銷自己,推銷隻是人的把戲。那場景常常讓我想到人才市場。我注意到陽陽,因為它不像其他狗趾高氣揚的亂吠,是安靜的垂著頭,呆在籠子的一側,一副可憐的樣子。我買下它,陽陽自從到了我家後,就一改當時的斯文。時不時就狂吠,我才明白它以前的可憐是裝的。因為陽陽,我成了鄰居投訴的重點對象。所以我想把陽陽扔了,可它識路,而且絕對精明,當我動過想扔它的念頭時,它馬上察覺了。後來陽陽犯了眾怒,鄰居趁我上班時,它被圍剿成了可口的狗肉。

由於陽陽的緣故,不僅朋友同事連小偷不肯光顧我的小屋。春天來時,我房子四周長滿野草野花,有一人高,路漸漸都被淹沒了。到夏天,草越長越旺,擠破了牆壁,入侵進我的房間,桌下、床下、牆角都是暗暗的綠色。草漸漸長高,床淹沒在其中,我仿佛覺得睡在草叢中。我不對草動半根寒毛,任由它自然生長,我明白,到了秋天,草會自然枯萎。大自然會遵守它的規則的,人沒有必要改變它。

假設有人會來我的小屋,我絕不敢把屋子弄的像個牧場,而是把它弄得光滑整潔。雖然我不喜歡光滑整潔停像一回事。可我更怕別人說,這不是個人住的地方。不是人住的地方,說明平度不是人。所以我盡量把自己打扮的像個人,吃的像個人,活的像個人。

關於非人這個名詞,孟子說,無君無父非人也。這種句式領導也喜歡用,比如校長就經常給學生真理:不敬校長非人也,不守規章非人也,考試作弊者非人也……用一句經典的話概括,那就是凡是違背校長意誌的,都該列為非人。這種句式隻能領導能用,我們用就是矯詔,那可是欺君,要殺頭的。

在我看來,人總是活在別人看的。讀書時,活給老師看,老師覺得好了就會給獎品;工作時,活給領導看,領導看好了會提拔一下;結婚時,活給愛人看,愛人看好了就不會鬧離婚。我讀書時,成績不好,工作時,給經理添意見,結婚後,也吊兒郎當的。按世間的真理,我是一個失敗的人。所謂的失敗和成功,都是別人給的定義。所以,我認為失敗和成功是同一回事。

我無法想象平度在虞襄陽心中的印象。再過五十年,如果虞襄陽還活著,她想起平度時,就會把他的印象和陶然居、酒店和學校的印象混淆在一起。虞襄陽走後,她對我,對陶然居,對酒店,對學校的印象都已經定格了。雖然陶然居已經成了草場,成了垃圾場,酒店和學校都已經翻新了又翻新。這一切都無法影響虞襄陽的印象。虞襄陽走後,我對她的印象也在一刻定格了,也許再過五十年,虞襄陽給我的印象還是臉紅撲撲的,長發飄飄然,乳房圓滑,屁股頂翹。我不能想象她白發蒼蒼,滿臉皺紋像爬山虎,乳房下垂像水袋的光景。

我覺得我和虞襄陽的離婚是明智的。如果兩人呆到老,我會看見時間的牙齒是怎樣的蝕咬她的青春,她的容顏,那將是很可怕的。二十多歲的虞襄陽是件藝術品,我不能保證三十,四十乃至五十歲的虞襄陽不是豆腐渣。按《麻衣相術》,我這人天生就是犯桃花煞,見到漂亮的女生就獻殷勤。二十多歲獻殷勤還好,四五十歲後還獻殷勤,還真是老來癡了。

虞襄陽走後,第一個月,她寫信給我說她感到孤獨,想我了。第二月,她說她戀愛了,到第三個月,她說已經訂婚了,對像是個略有所成的企業家。虞襄陽還說,她其實不愛他,隻是他能讓她感到心安。她住的是個小洋房,比起平度的陶然居就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虞襄陽還問我,她是不是愛慕虛榮。我說,也許是吧。聖經說,別試探你的上帝。人也是經受不住考驗的。就像成為英雄不是因為能力,而不過是一種僥幸,僥幸逃過暴露渺小的機會。

聽說虞襄陽訂婚的消息,我感到一股莫名的孤獨感襲來。後來我買了陽陽,陽陽時母的,北京很少母狗,人們都不願意養狗仔,所以陽陽特別吃香,吸引了方圓十裏的公狗。陽陽無論去哪裏,背後就跟著密密麻麻的狗群,這讓我想起我被黃衣跟蹤時的情景。狗群很少侵犯我,也許是沾了陽陽的光。出現了狗隊,陶然居的方圓五裏內都成了狗的地盤。人們外出遇到狗群,乖乖退到路角,趴下,把頭藏到胯下,讓狗的大部隊先過。倘若有人敢直起脊梁,那麼狗群中的狼狗將會直立起來,爬到他的胸口,把他嚇得尿直流。一周內,狗隊就把它們的地盤治理的俯伏貼貼。人們出門時,口袋裏都帶著幾根骨頭,遇到狗隊時,就雙手送上。狗也會懂得恩情,就不再找人們的麻煩。據說有個吝嗇鬼不給,就被活活的咬死在街頭,沒有敢收屍,有狼狗在守護著。我想再過一個月,整個北京城就成了動物莊園,由狗來統治了。

狗隊在地盤上主宰了一段時間,所有的民眾都成了良民。其中有人提出,要給狗群三拜九叩首,這個建議得到響應。可是狗不懂的人的禮儀,所以三百九叩首時,狗以為人要撿石頭,反而蜂擁而上的咬他一口。這是對人最大的侮辱,遙想當年縣太爺沒有這麼壞。人終於憤怒了,要剿滅狗隊。狗子狗孫又多,一窩就生好幾載,在進化論麵前,人就矮了一大截。狗的群體意識比人強,人在宣誓時個個都慷慨激昂,恨不得以血濺軒緣。可到了戰場,看見黑壓壓的狗隊,尿褲子者有之,扔了武器就跑的有之,給狗送狗食者幼稚。人總是屢戰屢敗,但在戰績上卻說屢敗屢戰。

狗統治了一個月後,陽陽被人逮住了。陽陽背後總跟著狗隊,人進不了身,想到放毒。趁我不在時,就在我的狗食裏放毒。陽陽吃完後,哭嚎的跑來跑去,後來就死了,死在陶然屋的門前。陽陽很精明,除了我給的,其他人的食物它一概不吃——它已經不信任人。但它還是被人的精明給害了,看來知識也不能保護善良。

我親眼看著狗哭嚎著,痛苦的跑來跑去,最後重重的躺下,口吐著白沫,腳掙紮一般扭動了一下,就安靜了。它死時眼睛睜的大,眼睛可以看出我的倒影。後來我想,狗不吃其他人的食物,隻吃我給的食物,是因為它信任我嗎?也許它已經不相信人,隻是它想它是主人帶來回來的,如果他要我死,它也無怨言。可如果它不信任我,為什麼還肯吃我給的食物呢?我陷入了一個悖論。

陽陽死後,狗隊就七零八散的解散了。我後來知道,整個狗隊中,隻有陽陽是母的,其他的都是公狗。這令我想起了蟻王和公蟻。關於狗隊的解散,他們的解釋是被人打敗了。我覺得是因為陽陽的死,陽陽死後,公狗失去動力,再不想和人玩遊戲了。

狗隊解散後,人們堅決否認對狗的三跪九叩,和進貢骨頭,也忘了在和狗的戰場上被嚇的屁滾尿流和丟盔棄甲。人都有羞恥之心,知道哪些該忘,哪些不該忘。我也不願多作以證明。隻是我的陽陽死了,覺得有些傷心。我更為氣憤的是,不知道誰在狗食裏下藥,使得陽陽含冤未雪。後來我學蘇秦的縱橫術,在北京各大胡同貼上告示,列舉陽陽的諸多罪名,表明陽陽罪該萬死,誰放毒藥誰就是第一功臣,獎賞人民幣一千元。告示一出來,每天來領獎的人絡驛不絕。他們都承認是自己放的毒。這給我的報酬計劃帶來了難度,我要從中分辨出誰才是真正的放毒者,這時我就得當一回福爾摩斯。

跟我領獎的人有賣狗皮膏藥的王二,有製造五毒散的老中醫老張,有賣狗肉的老林等等,還有很多我都記不住了。唯一記住的就是他們殺狗的動機很統一,也很偉大,就是為天地存正義。因為動機如此偉大,我就懷疑陽陽真的是罪該萬死,死有餘辜了。後來我不僅沒有為陽陽報仇,反而少了一千元。據說平均每人分到一塊多,可見殺陽陽的隊伍比狗隊還要龐大。

陽陽死後,有朋友敢來我的房間,我得花費很多時間把房間整理成的像個模樣。為此,我常常懷念起陽陽,如果陽陽在,我就可以過世外的日子了。當然,如果虞襄陽沒有走的話,那我也不會買陽陽,陽陽也不會死,我也不會少一千元,更不會懷念陽陽了。人生中總是有太多的如果和偶然,真是沒有辦法。

陽陽這名字是哪條狗都可以用,所以我得說陽陽的特征。沒有見過陽陽的,會以他所見過狗來想象陽陽,這麼說來,陽陽又不存在。上帝造萬物時,都是獨一無二的。陽陽也是獨一無二的,長的很獨特,身體滾園的,腿很短,幾乎貼著了的麵,長著豬耳朵,鼻子小又扁,兩隻眼睛倒很深隧。還有個重要特征,尾巴總是翹起,生殖器大膽的騾露在外頭,飄出的氣味可以吸引方圓五裏的公狗。陽陽對一切事情都不理睬,像個哲學家,心情不舒暢時它就狂吠,我隻當它在唱女高音。發情時,就和公狗親親我我,再性交。動物性交時,總是單刀直入,在人看來一點情趣都沒有。

當我講述陽陽時,你隻有一個模糊的印象。無論我多麼詳細,你還得依靠想象,因為陽陽已經死了,一張照片都沒有留下。我講述時用的是語言,構成最大的障礙也是語言。語言障礙的生命力和它溝通的欲望一樣的頑強。所以我就放棄介紹,你隻要明白這世界上,有隻狗叫陽陽,它帶領狗們統領過它的地盤,終於被烹煮,這些就夠了。

關於特征,有的很明顯,有的很模糊,比如校長。我看不懂校長的臉,在接見領導時,校長的臉笑成了漁網紋;在飲酒時,校長的臉紅的像關公;在開會時,校長一本正經,臉白成了曹操。如果將來描述校長,有人說像忠義的關公,有人說像奸詐的曹操,到底誰說的是正確的呢?或者兩者都錯,兩者都對。校長給我的感覺像一副抽象畫,你想什麼,他就像什麼。

我對特征如此熱衷,因為我以為隻有特征會是存在的證明。比如百年後,人們描述平度會比較詳細:平度,被稱為小神經,就讀麗都期間,發明過投人機,投屎機;著作有《平度風流史》。畢業後在酒店工作,和虞襄陽結婚又離婚,後辭職,專門爬格子。兩百年後,平度的所有細節都會被抹殺,隻剩下簡單的兩句話,生於XX年,麗都畢業,在酒店工作,生前頗不得誌,死後聲名大震。(死後的事是我的臆想。)三百年後,平度的大綱都被抹殺了,隻剩下“平度生於XX年,卒於XX年,生平不詳。”五百年後,平度就徹底在這世界上消失了。如果他有詩歌小說傳世(假設他的詩歌小說能長命的話),將來的署名可能是平度,也可能是“無名氏”。虞襄陽曾說,平度是個名字,它就像一把椅子,誰都可以坐,所以知道了名字。並不能證明我的存在,隻能證明平度的存在。虞襄陽的說法讓我感到悲觀。這就是數學上的充分非必要條件,我再一次陷入了迷茫。所以我希望有畫像傳世——不必上淩霄閣,讓世人知道。那人們就知道,這個世界曾活過有這種特征的人。

後來我發現陷入了主體的迷失,比如平度和我,到底是什麼關係。這令我想起一個悖論:

我就是我印象中的一部分;

我的全部印象就是我。

我不明白哪個才算是我?說肉身是我,我的肉身每秒鍾都在新陳代謝,說思想是我,可我的思想別人都有,那我存在嗎?

領導就少了這種煩惱,比如校長說話時從來不提到“我”,而說英名的校長。麗都經常出台口號和政策,政策的出爐,校長都要開會,在全校宣布。校長對著擴音器大喊:英名的校長出台了政策,促進了麗都的發展。校長沒有“我”和“校長”的區別。如果我也學著說,平度如何如何,別人會瞪著眼睛問到:平度是誰?校長出名,他可以用那種句式;平度和我都不出名,沒有辦法用,就算用了,也添了解釋的麻煩。

人都有證明自己存在的本能,中國人講究慎終追遠,建祠堂,清明掃墓,這就是要兒孫別忘了自己。而要想兒孫,就得結婚,也難怪無後為大不孝。自從虞襄陽訂婚後,我動了結婚的念頭。我當時是酒店的小職員,渾渾的打發日子,像劉備感慨徒增馬齒,裨肉橫生了,我怕再這樣過幾年,真的被遺忘了。但結婚有孩子後,根據DNA的遺傳,那我就存在。所以我想結婚。

在我看來,結婚是種遊戲,是製定契約的過程。按張愛玲的說法,是合法的長期。按經濟學家的說法,為合法分配產權的約定。我們都活在契約下,人與人的契約就是所謂的道德,人與上帝的契約就是《舊約》,人與自然的契約就是科學。人對別人,對上帝,對大自然都不信任,甚至不信任自己。所以就給自己的肉體定契約。好好照顧好肉身,它就少給你麻煩,肉身也有違約的時候,比如人都想不想死,但都會死。關於死後的現象,我更加傾向死後有靈魂的存在。宗教家說,人死後靈魂遺棄這個肉體,再重新投胎,出現所謂的輪回。按此說法,人無所謂生,也無所謂死,也就是達到不滅的境界,人可以永久的存在。那麼人所作一切證明存在的努力,其實都是白費的。

人除了定契約外,還給事物披上標簽:美與醜,善與惡,真與假。校長說他是最英名偉大的,他的存在是英名偉大的標簽;經理說我朽木不可雕也,那我的存在就是反麵的教材了。有人偉大,總有人是卑微的墊腳石。沒有卑微,也就不存在偉大了。扮演了偉大角色的,名利雙收,不小心扮演卑微角色的,倒受盡了唾罵和鄙視。這就是角色的不公平。當然,沒有誰生下來就是為當墊腳石而存在的,可總該有人扮演這個角色。至於誰扮演這個角色,隻能靠劇情的發展了。所以我說人生總是充滿偶然,生活就是一連串見鬼的事情的連接。我也會順從偶然,比如到交叉路口徘徊時,我就會用拋硬幣的方式來決定方向,反正一切都是偶然。我相信偶然,不相信訣竅,而餘必謙剛好相反。餘必謙說,所謂的偶然,不過是換了麵具的必然。比如買彩票,他中了十塊錢獎,他不覺得偶然,因為他的號碼是抄了商品條形碼的前幾位。他想,抄第一次會中獎,再抄一次沒有理由不中獎,這就是訣竅。後來他就辛勤的抄條形碼,買彩票,可結果跟守株待兔一樣。

我喜歡偶然,還有一個原因,領導不喜歡偶然。校長勞心勞力製定規章,也為了排除偶然,因為偶然給生活帶來新鮮,會令人想入非非。為此,在設計學校的大道小路時,校長甚至規定去除了交叉路口,整個一條無數個彎的線。校長還定製了例如五年計劃,四個九十天計劃等等,在這計劃中,把每一時辰該作什麼都算計好。很顯然,校長不相信偶然,隻相信必然。這種方法容易培養我們的慣性,也可以這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