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學校時,我聞到更重的時間腐敗的氣味。從教室裏、學術報告廳、辦公室,混合著廁所的臭氣,撲鼻而來,我感到一陣眩暈。過了幾秒鍾,漸漸適應臭氣了。在圖書館,我看見時間化成淡淡的墨跡刻在書上。過去,我看書喜歡在書上批字,還給書分等級:黃金級、白銀級、青銅級、黑鐵級、垃圾級。圖書館中凡是封麵有級別字眼的,都是我寵幸過的。圖書館中,“垃圾級”最多,我是第一個吃垃圾的人,免疫能力也加強。在宿舍裏,時間畫成刻在牆上的字,過去我刻字,刻“二十文章驚海內”。餘必謙也刻字,刻“生怕情多累美人”。我們都是烏托邦的構造者,因為都失敗了。餘必謙在他的意念中累美人,我在幻想中驚海內。
我以為幻想是人的權利,經理要求我們做夢前也要請示,這就給我們帶來麻煩。夢從來是自由的,我不知道會不會做夢,不會做夢而請示,那就是欺上;請示了做錯了夢,也是欺上;做了夢,卻記不起來了,也是欺上。後來經理為了方便大家,就定製了幾個主題讓我們自由做夢。比如員工待遇最好;經理最英明;企業提前實現五十強等。我們的夢就在這些大前題下自由。睡覺前大家先請示,再祈禱上帝保佑能做一個夢,否則是欺上。
校長也善於管理我們的夢想,當年他曾親自出題:我有一個夢想。有說夢想校長萬壽無疆;有說夢想麗都越建越大,開起分店。我把我的夢想進行羅列:大學思想自由;不受任何政治的幹涉;超越市井而成為社會的導航燈。校長看了後,馬上打了叉,說此人反潮流,應該接受教育,提高覺悟。於是,我就被展覽了。麗都有個全國獨一無二的真人展覽館,就是把真人當成標本。展覽時我站著,我的標簽就是:反時代,反文明,反進步。典型的三反。而餘必謙身上的標簽:代表時代,代表學生,代表進步。典型的三代。我穿前清遺老的長袍,戴根假發,臉上塗了白色,白代表奸,臉上做五種最令人厭惡的表情。餘必謙穿象征高貴的黃衣,塗象征忠義的紅臉,左手拿著《校長詩選》,右手舉著旗幟。管理員給學生解說時,就拿著鞭子在我們身上指指點點,要求我們做各種動作。餘必謙覺得這是莫大的榮幸。
我被展覽時,我的小和尚經常突起。女指導員拿著焊麵棍,在我頭上,胸部,和下部,邊指點邊義憤填膺的講解。我的下部一經人談起,就開始蠢動,鼓成了焊麵棍。她馬上麵紅耳赤,說話都沙啞了。後來我就被迫帶上男貞操帶,這是校長夫人的發明。當年校長發明了女貞操帶給她夫人,校長夫人為禮尚往來,就發明了男貞操帶。男貞操帶給校長帶來不便,連手淫都困難。我在展覽完,貞操帶就解下了,校長除了和夫人行房時解下,其他時候都帶著。仇恨能產生力量,我也引發了人的靈感。後來風糜全校的炸油條,別名炸三反,據說是按照我的造型設計的。
女指導員後來回憶說,以前她以物品的心態看“三反”,所以指著我的下部時,從來麵不改色心不跳。後來我的下部反應劇烈後,她就開始心跳加快,那時她才把我看成人,而且是惡棍。校長規劃了思想的各種領域,唯獨缺少了性的規劃。而經理規劃了性,性前要請示,性後彙報。我和虞襄陽沒有性過,寫不出來,我隻好抄書,抄《金瓶梅》,經理看的津津有味。以前我抄《金瓶梅》,校長也看得津津有味。清朝時紀昀編寫《四庫全書》,一時心血來潮就要行房,乾隆皇恩浩蕩就為他特備了宮女,隨時性提供服務。權利可以導致性欲,古今都一樣。
我和虞襄陽沒有性過,說出誰來不相信。我們名義上結婚,結婚表示有權利使用對方的身體,有被使用的義務。女人身上缺個口,男人身上鼓出棒,上帝的設計當然有偉大的目的。我們不性,就違背了上帝的旨意。人創造了上帝,上帝再創造規則,人就應該服從規則。可虞襄陽說,她對性有恐懼。她的好多朋友,戀愛時就性了,性過就分手。這是前車之鑒。我說,這不過是個別的,女人就喜歡泛推。沒有吃梨,怎麼知道梨的酸甜?可虞襄陽說,如果有人對她宣傳觀念,而這種觀念對對方十分有利,那就有權懷疑那是假的。
虞襄陽和我同床時,床的中間放著一碗水和一根扁擔,水用來防止我越雷池一步;如果我越過,扁擔就發揮作用。一次我從惡夢嚇醒居然跳起來,水倒了一床,虞襄陽馬上掄起扁擔,虎視眈眈的說,平度,你可別撒野。我在夢中見到虞襄陽拿扁擔砸我,說我耍流氓;我嚇醒後,虞襄陽仍然拿著扁擔,說我耍流氓。我就懷疑自己到底醒了沒有。虞襄陽見我沒反應,輕輕敲打我的手臂,我才明白是醒了。虞襄陽說,你可別借夢撒瘋。我說,這人真是沒道理,打我還說我撒瘋。虞襄陽說,我打你是有原因的,你弄翻了碗,水倒到床上。虞襄陽的話讓我語塞,挨打倒心服口服了。我和虞襄陽同床的情景,就是這樣的。
我和虞襄陽同居時,虞襄陽喜歡定製規則。如非禮勿視,在虞襄陽洗澡時,上廁所時,換衣服時。她把我想象成色情狂和偷窺狂;如非禮勿言,客人到時,總是虞襄陽招待,我隻有一個權利,閉嘴和幹活,她叫東我不能跑西,還不能辯論,辯論就是越禮。我從來不敢和她辯論,虞襄陽定了規章:第一,老婆永遠是對的;第二,如果老婆有錯,請參考第一條。我說這條規章侵犯人權。虞襄陽為了公平,改為:當虞襄陽和平度意見不同時,平度聽從虞襄陽的;當平度和虞襄陽相同時,虞襄陽聽從平度的。虞襄陽說,這樣互相聽從,公平了吧。
所以我說虞襄陽將來會是個政客,要不就是女權主義者。女人是天生的政治家,而虞襄陽不想當政客,政客屠夫和牧羊人,她想當女權主義者。這點讓我很頭疼。
我和虞襄陽說,我是個失敗的反叛者。小學時,我不聽話就被罰麵壁思過,一站就是幾個小時。那堵牆麵了N次,牆上的窟窿我都認識。中學時,犯了班主任的規定,如考試不及格,數學老師罰我抄平方根表、立方根表;語文老師罰我抄“知錯就改”五十萬遍。英語老師抄“Imsorry”十萬遍。總之,懲罰的手段有學科特色。大學時犯了校長的規章,也被罰跑操場五十圈,跑完還得交場地利用費每小時二十元。我想到70年代的“壞分子”被鬥死後,不讓親屬領屍,而是逼迫火葬,也不讓領骨灰,親屬得交火葬費。
我覺得懲罰都有共同特點,被逼迫做無用功。麵壁也好,抄字也好,跑步也好。我父親當年到雲南修過地球,除了幹農活,還有個工作,把水從河的上遊挑來,走山路回到下遊,再倒進河裏。這種工作是無用功,但指導員說,這叫苦其心智,空乏其身,有利於思想改造,重新做人。黑暗的行動總是披著冠冕堂皇的理由,這就是曆史。
關於曆史,我覺得不是群眾創造,而是某些人創造。比麗都的曆史是校長創造的。麗都每年呈列出戰績,引進多少大師,發表多少專著,建了多少樓,學生就業率百分百,得過多少獎。當事人知道是注水的豬肉,但寫進曆史後,幾年後,就成真實了。校長能創造麗都曆史,我們的曆史卻被扭曲了。高中時,政教處通過高價買分牟取利益,我揭露了。從此檔案上就有了一筆:“沒有集體觀念,自甘墮落,性格孤僻,為廣大師生所不喜。”其實我和大家都相處愉快,但檔案上如此記載,所以我懷疑我的記憶是否真實。
虞襄陽說,平度總是疑神疑鬼的。我和虞襄陽簽了結婚證,但後來證件又被經理收回,檔案上寫著:未婚。我懷疑我和虞襄陽沒有結過婚,沒有進行結婚典禮,甚至虞襄陽都不存在。每當我說到虞襄陽不存在時,她就在我的後背猛擊一掌。虞襄陽的鐵沙掌名揚整個企業,她經常給我表演她的獨門功夫,把一隻蟑螂打的稀巴爛,腦漿俱裂。虞襄陽的一掌向我證明了她的存在,而我又不能以牙還牙的給她一掌來證明我的存在。所以我經常不存在,這加劇了我的懷疑本性。
我父親說,當年指導員告訴他,這世上隻有兩種人,一種是好人,一種是壞人,過去是,現在是,將來也是。辨別的唯一標準是是否聽從指揮,服從集體。人都怕被集體拋棄,所以我父親也表忠心,積極寫彙報。為了把彙報寫的生動感人,他專門攻讀了文學。那時的文學隻有兩種,一種毛選,一種魯迅著。除了這兩本書,其他的都是野書,都該扔到火爐裏生火。父親以前對魯迅很興趣,可魯迅文學被用來當箭牌後,他讀魯迅時感覺淡然無味像泡過白開水的楊梅。喝一杯叫品,喝兩杯叫解渴,喝三杯就是飲驢。天天啃毛選魯迅,而且是以一種政治的視角,看了上句知道下句,像把口香糖嚼出橡膠味後還得嚼。
生活像不停的嚼口香糖的過程。我酒店做擺台,擺齊桌上的碗筷刀叉,連續擺上五十桌。回到家裏,虞襄陽煮飯,我總是把刀叉碗筷擺了一桌滿滿的,飯後再原封不動的收起,所以虞襄陽經常訓斥我在手淫。其實不是,因為一看到桌子,我就失去了思維,成了機器。經理曾對我們說,來酒店工作,別把自己當人,企業要的就是機器。經理是以機器人的標準來培訓的,像巴甫若夫做狗的條件反射一樣。培訓後我看到桌子就有擺台的衝動。像輔導員鄭強,他負責開會時領掌。校長規定,每到停頓時,都要鼓掌。後來他看戲看電影還是和朋友聊天,對方一停頓,他就鼓掌,把別人,也把自己搞得莫明其妙。我知道,條件反射嘛。
校長也曾經試驗過條件發射,取得了成功。校長規定全體師生見到他時,弓腰一百八十度。有些老教師腰骨不健朗,怕把腰折斷了,就死活不弓腰。校長明智的作出了決策。校長推行全民健身,每到課間時就放《敬校長歌》,大家跟著節奏做敬校長操。敬校長操很簡單,弓腰起身再弓腰,連續三十下。校內外媒體對此高度評價,踢翻了東亞病夫的招牌。除此之外,學生和教工宿舍樓門口,都有一副巨大的校長像,人們經過時對著像躬身。這樣的話,一見到同一副嘴臉時,也會條件反射的躬身,免去了思考的麻煩。校長喜歡強行幫助我們思考。他說我們的思考,會走進異端。唯有校長的思考,才是英名偉大的。
麗都,我經常看見人們的腦袋像個雞窩,等校長的思想下蛋。虞襄陽說,平度又胡扯了。腦袋像雞窩?是頭發長而且亂吧。虞襄陽不相信是有道理的,很多抽象的東西都空無色,比如時間、空虛、思想。這些她看不到。我看見校長的思想,有時候像個龐大的播種機,所過之處,都播上了他的草種,草的繁殖能力強,還令其他物種滅絕。人們的腦袋瓜長滿野草,餘必謙的野草尤其旺盛,野火都燒不盡。我後來曾建議他買些除草劑。餘必謙說,小神經又發作了。
餘必謙腦袋上的草很難看,有的像麻捆紮一塊,有的像米田共的顏色。我看見他頭上頂著一個巨大的草棚,就有想割草的欲望。餘必謙眼看不見為淨,我看的見,就很痛苦,所以我想發明除草劑和除草機。我發明了一種除草劑,混和了墨水、鹽水和麻辣。我按相等的比方,調製了五天,餘必謙問我發明什麼,我說發明真理融液。餘必謙笑笑,對小神經的話隻能笑笑。晚上餘必謙睡覺時,我把真理溶液倒到他的頭上,第二天餘必謙發現腦袋上開了五味坊和五彩坊,當下嚇壞,大叫一聲跑了出去。餘必謙這麼一嚇,得了黑色過敏證,麻辣過敏症,鹹味過敏證,校長就允許他退位讓賢。後來他腦袋上的草果然少了。說話前也不再握拳,臉朝上的說“當今校長聖明”了。不過還念念不忘校長的指示,我知道有草沒有除盡,又發明除草機。除草機很簡單,我打鐵做了把大剪刀,雖然很輕,但鋒利無比,曾給餘必謙表演過斬鐵如削泥、吹斷頭發等獨門功。為了誇大威力,我還塗上五毒散。每當餘必謙說“校長指示”,我就颼的口袋掏出大剪刀,在他頭上方擦擦兩下,餘必謙嚇了,以為我要削他腦袋,其實我是削他的雜草。
我畢業後,就把除草機和除草劑給扔了,後來想起很可惜。在酒店,就有很多腦袋野草叢生的。有的像帶著草帽,有的像撐著雨傘,有的像頂著帳篷。太多的草吸收大腦的營養,所以腦容量越來越小,有的縮成豆子般大,有的像脫水的海棉,有的薄的像張紙。這些他們都不知道,用X光也照不出,我說了大家也不信。後來我想過發明除草劑和除草機,可惜沒有動力了。
畢業後,我所有的課本和生活用品都賣掉。凡是和大學相關的記憶我都不想帶走。除草機和除草劑我不忍扔掉,隻有它們是屬於我的。但被餘必謙扔了,他說,小神經如果一時想不開把自己哢嚓了還好,世上就少了個禍害,就怕把別人哢嚓。我聽從他,沒有和他拚命,所以我至今都是兩手空空。
虞襄陽後來說,大學屬於她的東西太少,就連自己都屬於學校的。而畢業後,她能帶走的,卻隻有自己的身體。記憶雖然能帶走,卻是她最想徹底放棄的。虞襄陽說,在大學時,她感到孤獨。所以她不願意記憶,記憶使她重新陷入孤獨。
記憶是空無色的,我能看見空無色,對我來說不是個好事。
我對過去反感,是有原因的。我的過去是個爛攤子,當過色狼、變態狂、小神經,被黃衣跟蹤過,被校長威脅過,被同學忽略過,過去就像一部喜劇,所以我看到的記憶也是有喜劇色彩。虞襄陽問我喜劇的色彩,我說是空無色。虞襄陽不懂得空無色,所以我隻能用比方。我先說喜劇色彩,比如現代史的顏色就是空無色的,有喜劇色彩。畝產三十萬斤,但大家都餓的要死;土法煉鋼可以超英趕美;戴著紅袖章,拿著小紅本就可以胡作非為,這就是喜劇年代的喜劇色彩。虞襄陽懂了喜劇色彩,卻不懂空無色。色彩是由人的眼睛來辨別,色彩的名稱是由人賦予的。我賦予了那兩種顏色叫空無色,虞襄陽要通過她的眼睛來識別。既然她無法辨別,我的解釋好比對夏蟲語冰。
虞襄陽說,她和我結婚後,她和所有男的都成了陌生人。既然是陌生人後,那隻能嫁雞隨雞嫁狗隨狗。虞襄陽還說,她的愛情太平淡無奇,連結婚都索然無味。她所期盼的愛情是驚天動地的,婚姻是天長地久式的。可是現實卻為了柴米油鹽醬醋茶。所以她就責怪經理一手包辦婚姻不得人性。
我告訴她,先結婚後戀愛好,好比冷水,肯加熱就會開的;先戀愛後結婚,好比熱水,總是冷的快。虞襄陽說,可是我和你就是無法加熱。我說,那肯定是你不懂得如何配合,虞襄陽問我要如何配合。我建議她性一次,啪,我被打了一耳光。虞襄陽跑了出去。
我抱怨虞襄陽隻知道甩耳光,甩完就跑開,一點創意都沒有,也不換點口味。虞襄陽跑開後,我在思考為什麼被甩耳光。後來虞襄陽說,平度總是借一切機會來占她的便宜。還扯上性,都是讀禁書害的。我喜歡讀禁書,這是真的。禁書更接近真理,凡是被圈養的書,都是不值一提。關於性,我覺得和性交不同。我看書時習慣勃起。比如《動物莊園》我的勃起,不是有黃色情節,而是書中的權利欲。比如《金瓶梅》我也會勃起,不是因為風流事,而是市儈的對罵,罵出生活的本質。虞襄陽把我說的性理解為“性交”,所以打我耳光是應該的;我想象中的性不是性交,是溝通傾訴的另一種表達方式,那虞襄陽就不應該打我耳光。我被甩耳光後,我也不明白其中是對是錯了。
後來虞襄陽回來,道歉說不應該打我。我說對嘛,我不過是提個建議,值得大動你的玉手嗎?虞襄陽說,可你不應該提到性。我說,性和性交不一樣,你也不給我一個解釋的機會。虞襄陽說,我打了你,但以後會好好待你的。我說,好好待我倒不必了,理解我就行了。虞襄陽說,怎麼理解?語言都能產生誤解,還有比語言更好的方式嗎?我說,有,就是性!
後來虞襄陽說,平度很可惡,就會玩文字遊戲,用語言來進行欺騙。我告訴她,語言是溝通的方式,是障礙的原因,也是欺騙的開始。在虞襄陽看來,性是見不得人,是猥瑣的。我說,性是溝通的最好方式,性不是性交,是人心最深處的坦露。看法不同,所表達的行為就不一樣。比如校長覺得與時俱進的建大樓擴招學生,就可以成為大學,所以他拚命建設高樓。我的看法是擁有大師和獨立自主的精神才是大學,所以我主張引進大師和創造獨立精神的氛圍。校長高貴,能管理千畝的土地,所以他的話是真理,我是小神經,當然少人聽。
虞襄陽後來跟我講了她的故事。小時候她有個鄰居,他家裏很窮,連飯都吃不飽。所以她每天早上都買了饅頭包子塞到他的抽屜。兩人漸漸成了好朋友,一起上學,一起回家。他還會烤紅薯,抓麻雀。有次碰上了壞小孩,他為了保護虞襄陽,給群毆了。本來瘦猴子般的連腫成了胖子,他見到虞襄陽沒有被欺負,很有成功的感覺,嗬嗬笑了。虞襄陽說,她永遠也忘不了他毫無雜質的笑。可長大後,兩人再次相見卻隻是平淡的問好。當時她感覺被世界遺棄了。我問虞襄陽可能愛上他了吧。虞襄陽說,屁點大,就懂什麼愛,那種感情是超脫的,是超功利的。虞襄陽說起故事時,眼睛總有些迷茫和憂傷。
虞襄陽說,在茫茫人海中,漫漫時間的荒野上,能遇見平度,那是一種緣份,更是一次出生。人來到世界時,總是赤裸裸的,連記憶都沒有。虞襄陽很少跟我透露她的過去,但那次是個例外,也許人都希望被了解的。虞襄陽又說,人是是被迫的,父母從來沒有征得我們的同意就把我們生下來了。生下來後,孤獨和溝通,愛情和理解,痛苦和欲望,像空氣一樣彌漫在我們的四周。她的迷茫也是一如既往。
我曾說過,平度可以看見記憶,這給平度帶來難題。我看到的記憶是方方正正的,同一種色彩,像一個模子印出來的。在麗都,校長拿著一把記憶剪,對每個人的記憶進行修剪。在酒店,真傳部也拿著錘子,把人們的記憶捶的方方正正,符合經理的願望。要管理人,最好的方式時管理記憶。校長掀起了全校破四舊的活動,破除舊記憶,創造新記憶。
校長破四舊取得巨大成功。麗都的曆史就像黑板,校長喜歡塗塗改改。校長說麗都有百年曆史,而麗都在六十年代後才存在,因為有百年曆史的師範被合並,於是麗都的曆史也提前了。校長本來想申請到東漢的太學府,可教育部不同意,否則麗都就是兩千年的老校了。麗都舉行百年校慶,展示了所有的成果,可70年代卻出現空白,好像沒有這個年份存在。既然史書上找不到,那也是真的不存在。
說道七零年代,我想起了樓管。他跟我說,那時麗都兩棟樓發生衝突,互相斷電斷水,為了衝出重圍,有人寫下血書,為了崇高的理想而奮鬥,然後沒有帶任何措施的去接高壓電源。學生動員挖地道,打所謂的地道戰,把下水道拓寬,在地下道裏進行刀戰,刷的白刀子進,紅血出,下水道水已經可以滲入土裏。後來飲水時,人們總感覺水有鹹味,有的說是血味,有的說是尿味。
樓管是個老頭,說話滿嘴漏風,同學都覺得他在胡扯,可我相信他。按我的生活經驗,別人都相信的,那一定值得懷疑,別人都懷疑的,一定是真的。為別人保存秘密是很痛苦的,所以樓管想找個人來,我就成了傾聽對象。我畢業前的一天,老頭對我說,平度,你走了,有空記得回來逛逛。我在麗都時,除了虞襄陽,就是老頭叫我平度,其他人都叫我小神經。我想,隻有老頭是平度讀過麗都的證明吧。等老頭死後,那平度也就不存在了。而老頭總有死的一天,這種想法讓我悲觀。
我的曆史也像黑板,群眾說我是小神經、色狼、變態狂、我也隻好是小神經、色狼、變態狂。曆史是自己譜寫的,要別人的認可,所以曆史也屬於別人的。人總按自己的意願來改寫曆史,這真荒誕。虞襄陽說,放棄過去吧,當局者迷。可旁觀者清或迷,誰來證明呢?